筑钓鱼城

(本文原创,首发于《遵义文艺》,文责自负,作者:冉茂涛)

  一    播州来使

1242年,中秋节过后,圆月隐去,变成了半月,最终变成残月,直至隐没在黑暗中。夜晚变得漆黑,黑黑的云层压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娄山关上,呼呼的西北风已经刮了起来,两侧的青山寂静地矗立着,巍然不动,风在通过狭长的山谷后,逐渐增强,呼啦啦地吹得山谷里的树木弯腰驼背。

在通往娄山关口的官道上,有两人提着昏暗的油灯,在黑灯瞎火地摸索着前行。

“伍长,我们真应该在客栈里歇息一晚上的,这样黑的夜晚,要什么时候才能到播州城?”一个少年夹杂着稚嫩的声音,带有些微抱怨的腔调说道。

“这是八百里加急,晚上又没有月色,路有崎岖,不能骑马,我们得赶快走上娄山关,让他们想想办法,打起精神来,我们播州人都常走夜路,估摸着还有一个时辰就到关口了。”一个中年人的口音回答道。

“杨佐大人也真是的,总派我们这样的苦差事。”年轻人嘟囔道。

“比起在战场上的流血牺牲,我们已经很轻松了。打起精神来!”

他们不再说话,每人提着一个用灯笼糊住的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在崎岖险峻的山路上艰难前行。

送信的两人到达娄山关后,出具了度牒表明身份,娄山关守将给他们安排了两匹快马。虽然光线仍然微弱,但过了娄山关,官道要宽很多,平直很多,以马的夜视能力,也能勉强骑马前行。

第二天黎明时分,杨文已经早早起床,天还没完全亮,东方也才刚泛出鱼肚白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安抚使司衙门。每天早起,提前时间来处理政务,已经是杨文十多年来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作为播州安抚使,下辖播州、珍州、南平军,地域广阔,人口众多,加之正值抗击蒙古侵略的关键时刻,杨文不得不更加勤于政务,作好各种万全的准备。

杨文伏案而坐,在这些天连续加班加点处理后,剩下的事情并不紧要,他拨了拨桌上摆放着的桐油灯芯,让光更明亮一些。

他一时陷入沉思,自从端平年间,蒙古军入侵四川,在父亲杨价带领下,播州五千军马第一次出兵播州,在沔州青野原解救了四川制置使赵彦呐,后又协助蜀中名将曹友闻守阳平关,在蒙古大将塔海引兵攻击重庆时,又在石洞峡拒敌。播州军是打出威风,被陛下钦赐为播州雄威军,但整个四川战局却仍然岌岌可危,去年,蒙古军再次入侵成都,四川制置使陈隆之壮烈殉国,其全家七百余口无一幸免,真是大惨祸!蒙古军自从攻破四川北部三关五州后,连年抄掠川西平原,如入无人之境,朝廷该派何人来治理蜀地?四川战局该如何破局?

他打开四川手绘地图,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安抚使大人,这里有一份加急情报,需要你亲启。”杨文的思绪被一个年轻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打断。

杨文陡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对来人说道:“从周,你给我,你坐下,我正好有事问问你。”

那个被叫做从周的人正式播州安抚使司幕参冉从周,他是嘉熙二年进士,也是播州历史上第一个进士,当年杨价为了表彰他,还特地书写“破荒冉家”的牌匾相赠。

杨文启开文件,边看脸上边浮现出笑容,对冉从周说道:“他来了,是我蜀地百姓之福。”

紧接着,杨文把字条交给冉从周,他看过后,有些疑惑道:“余玠?何许人也?”

杨文简要跟冉从周介绍了一下,余玠,字义夫,蕲州人,从小家庭贫困,人很调皮,好说大话,在白鹿洞书院当童生的时候,与同窗到茶馆喝酒,与卖茶的老翁发生了矛盾,他竟然把那卖茶老翁打死。因害怕杀人偿命,余玠独自走到了襄淮地区,当时赵葵宰相正在淮东作制置使,余玠作出长短句拜会,深得赵葵赏识,留他作为幕僚,后立下军功,一路升迁,升为制置司参议官。嘉熙三年,与蒙古军战于汴城、河阴有功,授直华文阁、淮东提点刑狱兼知淮安州。淳祐元年,余玠提兵应援安丰,拜大理少卿,升制置副使。简单介绍了余玠的经历后,杨文说道:“现在是余玠大人升任四川制置使兼重庆府知府,从我了解到的消息,他既有文士的儒雅,又有武将的果决,毫无迂腐之气,却有报国之心。我四蜀之地,是该有能人出世,方能拯救危局。”

冉从周却道:“我们对每一任制置使都抱有大期望,却不是贪就是庸,要么就迂或者懦,但愿这余大人真能不一样。”

杨文却像没听到冉从周的话一样,继续说道:“我以前不是让你运两百石粮食到重庆么?马上准备一千石,我要亲自给余玠大人送过去。”

“好,我这就去准备。”

二  余玠上任

发源于雪山之巅的万里长江,浩浩荡荡东流而去,大宋自从衣冠南渡以后,统治地区主要是长江以南的区域,大宋的主要城市都集中在长江沿岸。为了防守狭长的地带,大宋将国家的防区主要分为上游的四川防区,中游的京湖防区,以及下游平原的江淮防区。长江水道的航运,成了货物通道,掌控了国家经济命脉。

在夔州,长江水道急剧收窄,水流湍急,暗礁遍布,两岸尽是悬崖峭壁,有三个峡口十分险峻难行,谓之三峡。因此,夔州成为了下游来船的歇息和上游来船的准备之地,不管是货船、客船,还是军舰艨艟,都会在夔州稍事停留。

在忙碌的夔州渡口码头上,一艘从健康驶来的客船靠了岸。

从船上走下来一个摇着蒲扇,穿着长衫,带着学士帽的中年男子,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书童,为他背上很多书籍,还有一个挑夫,挑着生活用品。他刚踏上岸,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道:“余玠兄,你终于到了!”那中年男子赶快招呼身边的十多个军士帮助余玠搬东西。

余玠则摆摆手道:“孟珙兄常年戍边守国,请受小生一拜。”

“余玠兄客气了,你这一来,我顿觉轻松许多,来来来,你旅途劳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我们到州府再说。”孟珙引着余玠到了州府,专门僻了一处清净的地方给余玠作为歇脚的地方,他则陪着余玠茶歇。

余玠是刚任命的四川制置使兼重庆知府,半年前,他还是淮东安抚制置副使,入奏陛下,提出建议:不管大事小事,要务实才好,当前,不管是世家大族,还是底层百姓,或者地方豪强,抑或市井商贩,一入到行伍,则被人看不起,认为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总是粗人,恳请陛下对文臣武将一视同仁,不可偏重,偏则极端,非国家之福。陛下当时就说:“余玠人物议论皆不寻常,可独当一面。”

正是得到皇帝陛下的赏识,余玠才被任命为四川制置使,一个月前,余玠向陛下告辞上任,同时听取陛下的交待,陛下对余玠说:“今日之事,不必问敌运衰与不衰,但自靠实理会治内规摹。”当时余玠就回答道:“圣谕及此,宗社生灵之福。”帝曰:“卿前所言靠实工夫,玩之有味,此去必能见之行事。卿宜务忠实以革欺诞,广惠爱以抚流移。当为四蜀经久之谋,勿为一时支吾之计!”

正是因为有皇帝陛下的交待,余玠才觉得责任和压力重大。他顾不得旅途的劳顿,就开始向孟珙请教。孟珙本是一代名将,封疆大吏,当年会同蒙古军灭掉金国时的宋军主将,多次在京湖地区挽救危局,实乃国之栋梁。蜀事告急后,他出兵救蜀,兼任了夔州知府。

“孟大人,您乃国之栋梁,对蜀事多有见解,我此去人生地不熟,还请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据我所知,略知会一二,首先,你必须要认识到,蜀地连年战争,已经残破不堪,当前,财税都要靠京湖地区调运,你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发展生产,财税自给;其次,蜀地将领拥兵自重的多,这些年,因流官水土不服,对蜀地多有滋扰,导致本土势力对外来官员不信任,他们有拥兵自重的流弊;再次,敌情形势尤为严峻,蒙古军集中重兵于四蜀战场,他们想学三国时代,先灭蜀,再顺江而下,直抵健康。你此行,可是任重道远啊!”

余玠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国事至此,你我作为封疆大吏,都早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惟愿能通过数年努力,有匡扶社稷之功,我曾向陛下立下军令状,十年之内手挈蜀地还朝。”

“我为制置使的雄心壮志鼓掌,当前蜀地凋敝,为表示支持,我决定,我京湖先支持一千石粮食,后续再调配。”

“余玠在此替四蜀百姓谢过大人。”余玠向孟珙行了大礼。

“哦,还有一事我得告知你,南边的播州、思州,特别是播州,有不俗战力,如果指挥得当,定能如虎添翼!”

“在下谨记先生教诲。”

余玠和孟珙又交谈一些其他事,孟珙告辞而去。

余玠连夜赶到重庆府,住进知府衙门的时候,他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一路都在想着孟珙所说的那些话,也在谋划着可能遇到的难题。在重庆大街上行走的时候,他万分感慨,这重庆城,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与繁华的临安城并无二致,按理说,比起繁华,成都城比重庆城有过之而无不及,然则,现在的成都城已经是一片废墟,连重建的机会都没有。自从陈隆之重建成都城并再次被攻取,陈隆之罹难,就注定了成都城不再有安全感,不再适合作为制置使司所在地。重庆城之所以保有现在的繁华,一来是当年彭大雅以长江之险筑重庆城,确保了重庆城的安全,二来是川西平原上的富庶之家都到重庆避难,大量财货流入,使得重庆城有着战时畸形的繁华。然而,以前四蜀之地财税占到大宋朝廷的三分之一,而今财税竟然不能自足,需要从京湖地区调粮调钱,一城繁华,众城废墟,这就是当前蜀地的惨状。

余玠进入府衙,办事衙役都列班迎接,他们已提前知道余玠要来上任。每一个人都露出谄媚之色,也在观察这位新上任的制置使的好恶,他们战战兢兢地生活着,一方面是看有没有机会捞点好,以后升官发财,另一方面,也要避免成为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对象,成为反面典型。余玠也在观察着这帮官油子,他熟稔官场规则,有着像火舌一样毒辣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的内心。整个一圈观察下来,余玠有些失望,这些官僚中并没有能独挡一面,有胆有谋的人,至少第一印象是这样的。

接下来的几天,泸州、叙州、嘉定等地的军政首脑都先后拜谒,都带着或重或轻的见面礼。余玠也不客气,全部收下,并交给主簿逐一登记造册。

余玠的表现让其他的衙役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看来这余玠也是贪财的主,只要他还爱钱,还喜欢美色,那大家都还有得好日子过。每个人都心照不宣,虽然蜀事已经很急,但也意味着朝廷的饷银源源不断输送过来,加上敲诈一下逃难的富豪,官员的日子不要太好过。

不几天,余玠让主簿清点礼物,那主簿说道:“回禀大人,那些登记造册的礼物已入国库。”

“你叫什么名字?”余玠愠怒道。

“属下王惟忠。”

“那些明明是送我的私人礼物,你为什么入国库了?”

“启禀大人,属下想,您本是朝廷命官,人都是属于朝廷的,那您的财货自然也属于朝廷,当前国库空虚,那些地方大员平时都只会从国库要钱,只有您来了,他们才送钱过来,正好可填补国库空虚。”

“你一个小主簿,怎么敢替老夫处置财物!”

“大人,您既然叫我登记造册,属下虽是小吏,难道在衙门上还得为您徇私吗?”

“好好好,好你个王惟忠,有胆色!从现在起,你就主管蜀地财赋,你要用你的正直,去为朝廷敛财,为蜀地百姓谋福利。”

当余玠说出这话的时候,在场的官员尽皆哗然。在他们平时的工作中,都处处排挤着王惟忠,无他,这人不合群,不一起吃饭喝酒,不一起餐饮达旦,不一起捞钱搞钱,而总是一副自命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所有的人都大出意外,余玠竟然能抵制住金钱的诱惑?不会,他一定不会,那些来的地方大员,都像以前的制置使那样,大摇大摆地送钱,太明目张胆了,也许,余玠需要暗地里悄悄送?送惯了财礼和收惯了财礼的人,实在太难以想象不收财礼的人会是怎样的存在。

余玠认识到,当前的这一帮官油子,已经腐朽到骨子里去了,才上任没几天,他们不断请余玠吃饭,妄图以此拉进关系,也不断送钱送美女,以拉拢和腐蚀他。余玠内心十分痛苦,他意识到,蜀地危难,除了蒙古军战力强大以外,和这些官员的腐化堕落存在极大的关系。治蜀的首要任务就是治吏,当前这帮人靠不住,需要从外面吸收有识之士,合力前行方有机会挽回颓势。

几天之内,余玠开始从下层官吏中选拔人员,作为亲信培养,这些没有掌管过权力的下层官吏,有的是中了举人,没有缺可以补,就暂时到衙门里做个小吏,有的是秀才出身,说不上文采飞扬,但受孔孟之道的熏陶,为人忠厚老实。

余玠上任伊始,整肃官场,风气为之大变。

三    设招贤馆

在跟一帮官油子斗智斗勇中,余玠不能不有更深远的谋虑,那就是怎样破解无人可用的困局?思索了好几天,余玠终于想到了一个点子。

这一天,余玠让人把府衙左侧的一座四合院腾空出来,还亲手给这座宅院挂了牌匾,名之曰“招贤馆”。

余玠还贴出告示“集众思,广忠益,诸葛孔明所以用蜀也。欲有谋以告我者,近则径诣公府,远则自言于郡,所在以礼遣之,高爵重赏,朝廷不吝以报功,豪杰之士趋期立事,今其时矣。”

余玠每天不到知府衙门升堂,却搬了桌子和椅子,摆放着笔墨,开始接待来客。

南来北往的商旅、贩夫走卒,以及赶考的士子,都围拢过来,他们主要都是看热闹。

开头两天,尽管无人敢上前,但余玠的这一怪异举动仍然是轰动了重庆城,到处都议论着此事,两天时间,已是满城皆知。

直到第三天,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看余玠似乎有些诚意,走到余玠所在桌子前的一张凳子坐下。

还没等余玠开口,那老人家先说道:“余大人,您是一方主宰,是父母官,如果你要治理好蜀地,您得像当年商鞅城门立柱,也得像季布那样守诺,如果做不到这些,那最好不要假惺惺装着想听取意见的样子。”

“老人家,请问您贵姓?”余玠问道。

“我也不怕谁打击报复,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周祥生,成都人氏,现在避难于重庆。我的家都毁了,所以我希望能有青天大老爷为大家主持公道。”

“老人家,您从成都过来,应该能更深地体会战争之苦,战争之害!我们是一定要把蒙古军驱逐出蜀地的,那么您告诉我,您有什么好的主意呢?”

“我没啥好主意,我虽只是一个秀才儒生,但我知道,张载老先生讲过内圣外王的道理,希望余大人到蜀地来一朝,不要像赵彦吶那样丢掉蜀地,搜刮尽民脂民膏就逃跑!”周祥生说得大义凛然,让余玠听得都有些动容。

“老人家,您虽没有提出好的计策,但您所说的这些,无疑能激发我以及诸位同僚治理好蜀地的决心,按我们招贤馆的规定,对您提出的忠告,我们要给与您二两银子的犒劳,请您到主官王惟忠那里领取一下。”余玠指着王惟忠的位置对周祥生说道,在另外的地方,王惟忠当众给与了周祥生二两银子。

有了前面的示范,踊跃建言献策的就变得多了起来。

余玠对大家都讲到:“四川是我们大家的四川,保卫家园人人有责任,我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很难每天都呆在这里,大家有好的良策,可以在我们招贤馆登记,如果暂时想不出好的建议,也可以先在招贤馆住下,我已经跟主管的人打过招呼,招贤馆的生活、住宿等一切标准,都跟我一样。”

在余玠坦诚布公的经营之下,招贤馆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也量才使用,有一些建议可用的,委任各类官职,就算无法用的,也贵礼答谢。在招贤馆住下的有一技之长者也逐渐多了起来。

四    保蜀三策

这一日,余玠正在谋划兴蜀大业的时候,门童进屋报告:“大人,播州安抚使、雄威军都统制杨文求见。”

“哦,快快请进。”余玠从座位上弹跳起来,走到门口,去迎接杨文。他回想起孟珙跟他介绍的播州的情况,杨价当年在制置使被围,无人督促的情况下,主动请兵,派出播州兵五千人直奔青野原,与曹友闻一起解青野原之围,后来剿白水之溃,血战阳平关,忠义可嘉,杨价去世后,杨文接位,虽还未立功勋,但其对播州的治理不在其父之下。

当余玠在门口迎到杨文的时候,既让杨文大吃一惊,也让他颇为感动。要知道,余玠作为封疆大吏,一方诸侯,是多次面圣的人,他能放下身份主动迎接杨文,足见对杨文的重视。杨文感动地说道:“余大人,使不得,使不得,您只要召见,我随叫随到,你这样折煞我了。”

“久闻威灵英烈侯忠烈,老夫如此,算是对侯爷的敬重。”

尊重故去的人,其实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杨文自然懂得这些道理,他鞠躬道:“感谢制置使大人对家父的肯定。我押运了一千石粮食过来,作为制置使司衙门的用度,后续我再运过来。”

“有安抚使的支持,我相信制置使司一定能更快摆脱困局。”

他们没有再客气,分宾主坐下后,丫鬟沏过茶,杨文先开口道:“余大人千里迢迢上任蜀地,真乃我蜀地之福!我见这招贤馆熙熙攘攘,蜀地能人尽入馆内,不出月余,定能有所斩获,蜀地必能大兴。”

“我曾向陛下建议过,英雄不问出处,草莽多真英雄,当下时局转危,正需要抛弃门阀之见,得贤才而用之,何愁蜀事不兴!”

“愚生以为,大人所以切中时弊,如果隅于身份之见,有身份者长居高位,常谋己利,畏首畏尾,难免不成气候,而民间有才有能者,却无施展空间,白白心有所虑,而毫无依凭,最终一事无成。”

余玠第一次与杨文见面,就被他的谈吐所深深折服,越说越投机,他试探着问道:“安抚使能有如此见地,实乃播州之福,蜀地之福,你们世世辈辈居住在此,又与蒙古军多次打仗,不知对当前时局有何看法?”

余玠说过话后,杨文顿了一顿,随即陷入沉思,这一沉思下去,就是好一会。余玠颇为好奇,这杨文也是个奇人,竟然在制置使司衙门进入沉思入定的状态,不过余玠爱才,知道杨文不是那种满嘴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从他送给制置使司的礼物就能看出,他送的是粮食,紧缺的战略物资,而不是送余玠个人礼物来联络感情。

思考了良久,杨文才抬起头来,看着余玠说道:“余大人,小生是这样想的,这些年,蒙古铁骑进我蜀地如入无人之境,主要是因为我们不能御敌于门户之外。鉴于当前蜀地的情况,我这里有上中下三策。”

“哦?说来听听?”余玠好奇而期待地看着杨文,余玠虽已对当前的情况有一些想法,但他认为想得还不够具体,不够真切,有些事情还没有谋划到位。

“上策是把制置使司建在利州,或者阆州,纵观历朝历代,天子守国门则国兴,天子于安乐窝中则国衰,把制置使司置于利州、阆州之间,则可鼓舞全蜀人民士气,再收服蜀地外的仙人关、七方关、武休关,建筑高墙,严把关口,为久驻计,休生养息。”

“中策呢?”

“如果实现上策有困难,那中策就是在各个险要的地势,修筑城池,以为根柢。”

“下策呢?”

“如果上策和中策都不能实现,那就以长江为界,死死守住长江以南,长江以北的地区任蒙古军来去自如。”

余玠在揣摩杨文的话,心中若有所思,现在,该是余玠陷入沉思的时候,他心中暗暗惊叹,这杨文不但献策,还献出了上中下三策,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作了详细而周密的思考。

“以安抚使之言,当前到底该如何抉择呢?”

“中策。”

“为什么?”

“之所以提出上策,实际上是为了堵住文人墨客的嘴。”

“安抚使果然有些见地,愿闻其详。”余玠自然知道朝堂之上悠悠众口的威力。

“余大人是治国理政的务实政治家,所以我不顾惜财富地位,有些话可能会有冒犯,但也请大人看着是分析形势的需要,多多海涵。”

“安抚使请放心,听几句不顺耳的话,还是能听下去的,忠言多逆耳,但说无妨。”

“现在的迂腐文人多,他们总是不顾实际,要遵循祖宗之法,要恢复祖宗之疆域,要寸土必争,为了堵住他们的口,我才提出上策,其实是以当初大宋南迁时,吴玠、吴璘兄弟经营蜀地时的布局,制置使司在成都,吴玠吴璘兄弟牢牢控制着三关五州,真做到了御敌于蜀地之外。但以当前的实际情况,上策实际上是毒丸,暂时已经不可能达到,蒙古军不但已经在三关五州修筑了工事,更将三关五州变为了荒土,不仅如此,常年抄掠川西平原,如果见制置使司到利州、阆州之间,恐怕难逃被覆灭的命运。”

“那为什么不采用下策呢?”

“这就更简单了,现在还没有到选择下策的时间啊,古人云,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上策固然没有机会选择了,那我们肯定是要充分利用现在的形势,选择中策呀,下策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嗯,是这个理。” 余玠觉得,杨文的话信息量很大,与杨文这样有真知灼见的人谈起话来,余玠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慨叹。不过余玠细细品味,虽然杨文讲的很多情况他都已经有所意识,但绝没有杨文所认识的那样系统,他在谋划计谋的时候已经把前前后后,上上下的情况都考虑清楚。

如果说,刚才杨文的保蜀三策仅仅是让余玠有醍醐灌顶之感,把余玠的思维理顺了,冲击了一下,那接下来的话,却让余玠感到既意外,又震惊。杨文说到:“如果说有什么意外的话,我认为上中下三策足以保蜀,但是,近年来,吐蕃等部落为蒙古军所诱惑,有倒向蒙古军的趋势,如果蒙古军控制了吐蕃,他们必然翻越雪山,绕道过去,拿下大理国,进而图谋整个云南,这样,蒙古军就可以从大后方出兵,攻伐邕州、广州,窥视沅州、靖州,真正成为心腹大患。”

杨文的话,把余玠惊得外焦里嫩,他找出手绘地图,认真观察形势,半是讨论半是嘀咕道:“这怎么可能?绕道雪外?当初钟会灭蜀国时,大军走阴平道都已经是历尽了千难万险,雪外真能大部队行军么?”

“蒙古军的凶悍,远超常规所能想象,他们常常变不可能为可能,达到出奇兵制胜,我研究过他们的战例,当年成吉思汗远征花剌子模,就是逾越花剌子模人都认为不可逾越的大沙漠,攻其不备,才一举取胜的。”

“如果以你所说,那真是后户斡腹为患,此又该当如何?”

“一方面,加强与吐蕃的联络,另一方面,与大理结盟,共御外敌。”

“哎,真是多事之秋啊!斡腹之患的事,只有慢慢解决了,先安排好蜀地的事吧,回到刚才的话题,安抚使说采用中策,那怎样筑城,在哪里筑城,又筑怎样的城才好呢?”

“回禀大人,这个事,属下考虑得也不周到,如果是在播州,我自然知道怎样筑城为好,但对蜀地的山川地形确实不熟悉,所以不便参言。”

余玠有些遗憾,杨文虽然谋略清楚了,但怎样执行,怎样落地,却还是语焉不详,余玠想,这才是正常的,如果杨文随意说出,指点江山,那反而不严谨。虽然没有具体之策,但杨文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是足以让余玠思考良久。余玠猛然间发现,杨文精于谋略,胸怀大局,实非一般唯唯诺诺、胸无点墨之辈可比。余玠对杨文又看重了几分。

五    举荐二冉

就在余玠想终结今天的谈话,对杨文送一千石粮食,并提出保蜀三策表示感谢时,杨文的又一句话,让余玠又多了一丝希望。

“属下虽不能周详地考虑在哪里筑城较好,但我向您推荐两个人,他们或许能帮上忙。”

余玠心中大悦,这真是刚想睡觉,马上就有人送上来枕头,他禁不住大喜道:“哪两人?现在在何处?”余玠巴不得现在就见到他们。

“播州冉琎冉璞兄弟,他二人有奇才,现居播州。”

“好好,播州真是人才辈出啊,是在安抚使司衙门公干?”

“没有,他们无官无职,乃一介布衣。”

“布衣?你知道,我这人用人从来不看身份,否则我也不会设招贤馆,我对当前的情况非常了解,就你说的那些迂腐文人的事,我都是了如指掌的,但我还是有些疑惑,你既然给我推荐他们,说明你也是看中他们才能的人,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到播州安抚使司任职呢?”

余玠的话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杨文当然是希望重用冉琎冉璞的。杨文摇头叹息道:“二冉兄弟也是奇人,固然才华横溢,但却异常低调,他们不愿意出来任职。”

“哦?那他们可算是有隐士风度了。有的隐士是装腔作势,故作深沉,有的隐士却是有真才实学,当年隐居隆中的诸葛孔明就是这样的,哎,我现在刚上任,公务繁忙,否则我倒想三顾茅庐,去请他们出山呢!”

“属下虽然不才,但既然制置使大人有如此爱国情怀,忍辱负重为我蜀地人民着想,下官自当全力以赴,劝他们兄弟出山。如果他们能来,还请大人能容下他们孤僻之性,如有冒犯大人之处,也请大人多多海涵!”

“余玠虽没有取得功名,但也算是读书人出身,自然知道礼贤下士,请安抚使放心!”说完,余玠哈哈大笑,杨文也跟着哈哈大笑。

阳光透过丛林,倾洒在满地的落叶上,形成光点,把丛林的道路照的光亮。

一顶四人抬着的轿子穿过丛林的小路,径直朝着平母台冉家大院走去。轿子停下来后,轿子旁边的随行人员掀开帘子,杨文从轿子里探身而出。

冉琎冉璞兄弟在客厅里接待了杨文。

“安抚使大人驾到,不知有何贵干?”冉琎觉得奇怪,每一次杨文到家里来,都会带上冉从周,一方面冉从周经常跟在杨文身边,另一方面主要是杨文顾及冉从周的面子,在绥阳附近公干的时候顺便到他家坐一坐,像今天这样杨文单独前来,肯定有什么大事。

“二位先生勿疑,从周在重庆府有些公务,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重庆?发生什么事了吗?”冉璞疑惑地问道,他很清楚,虽然制置使司设在重庆,但播州其实很少到制置使司有来往的,因为直管播州的是夔州路。

“余玠大人已经到任四川制置使。”

“余玠?”冉璞问道。

“是的。”

冉璞有些茫然地看着杨文,也看看冉琎,冉琎摇了摇头,对杨文说道:“安抚使大人,您知道的,我兄弟就是一介布衣,我们虽然喜欢游历,但不喜欢到处去打听官场的事情,我们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余玠有什么功绩,不知大人今天所为何事?”

杨文于是把余玠的过往简单作了介绍,又把他设招贤馆的事述说了一遍,接着对冉氏兄弟说道:“我向余大人保举了二位,还请二位看在我蜀地百姓的福祉上,去上重庆一趟。”

“不瞒大人说,我兄弟所具有的一些知识,都是野路子,没有什么师承,我们也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世,都是我们自己悟出来的,恐怕难登大雅之堂。”冉琎说道。

“不妨,余大人的出身也是野路子。”杨文笑道,他所指的当然是余玠本一介书生,却在茶馆打死人的事,刚才他已经跟冉氏兄弟介绍过。

“哎,实话跟大人说吧,我兄弟也曾经找过蜀地各级官员,建言献策,希望能匡扶蜀地大计,然而,我们兄弟屡屡碰壁,他们不是以我们出身低微,就是非官员没有品级,或者我们是蛮中之人,根本无人愿意听我们哪怕一言。我们兄弟游历多,经历多了,也就麻木了,对这一套官场的套路不感兴趣了,我们还是做闲云野鹤的好。”冉璞感叹道。

“俗话说,鞑虏未除,何以家为?当前正是蜀地生死存亡之际,我们所有人都得奋起而争之,怎能以一时的挫折而丧失救民于水火的抱负?”

“大人说的是,如果余玠大人真如大人所说的那样有革除旧弊、革故鼎新的气度,我兄弟真能有发挥才学的机会,能为国家做点事,我二人不妨往重庆走一遭。”冉琎说道。

“二位先生高光亮节,请受晚生一拜。”说完,杨文就向他们鞠了一躬。

“哎呀,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冉琎冉璞兄弟赶紧向杨文还礼。

在杨文告辞后,冉琎冉璞兄弟随即收拾远行的行装,兄弟二人沿着娄山关官道,出松坎,过安稳,进入重庆地界。他们到了招贤馆,报了姓名,就在招贤馆一间偏房的小隔间里住下。这个房间位于二楼,不大,也就刚够安放两张小床。从房间推开木窗,外面就是一棵大树。看起来环境还不错,兄弟二人本来就对吃穿用住方面没什么追求。

余玠听杨文说起了冉琎冉璞兄弟,故吩咐招贤馆人员,要留心此二人的到来,当他们到来的第一天,招贤馆人员已经将情况汇报给余玠。

余玠忙完公务,就到招贤馆会客厅里,请出了冉琎冉璞兄弟。

“我设招贤馆是临时起意,有些设施还不完善,不知两位贤达是否习惯。”余玠先开口道。

“多谢大人抬爱,我兄弟很适应。”冉琎答道。

“来了就好好住下,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

“很好,很好。”冉璞答道。

“如果你们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直接告诉我就行了。”

“是的,大人。”

接下来就陷入了沉默,余玠试图说点什么事,避免这样尴尬地坐着,但冉琎冉璞兄弟却并没有啥聊的。余玠也不再强求,他相信杨文的眼光,他认为自己有耐心等到他们开口。

这一等,居然就是半年。这半年里,冉琎冉璞每天的饮食起居异常规律,他们时不时就到书房去看看书,或者到重庆城去逛逛,却始终沉默寡言,外面这个繁华而喧嚣的世界,似乎也跟他们没有关系。

然而这只是给外人的印象,他们两兄弟独处时,还是有很多话说的。

“兄长,看起来,余玠大人确实是贤人,很有诚意,要不要给他建议?”冉璞有些沉不住气了,说道。

“不急。”

“我就觉得每天在这里住着,吃人家的,穿人家的,心里总是欠着什么。”

“再观察观察。”

“你是怕余大人不理解我们的想法?”

“嗯,我们没有完全谋划成熟,我总担心哪里考虑有疏漏,我们虽然思虑多,但毕竟实行得少,所以要把每一个环节都考虑成熟。”

“你看,我们关于城池,关于地形,关于整个布局,都已经考虑得很多了,很多事情也是边干边完善的呀。”

“以我蜀地的物力财力,当前也就只有这最后的一次机会了,如果错了,就万劫不复,千万人的生命财产,怎么由得我们胡乱建议呢?”

“哎,说是这样说,就是眼前这样子很折腾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我们只要持之以恒,久久为功,在合适的机缘下自可有用武之地。”

“好,我听你的。”

六    众说纷纭

大半年过去了,招贤馆向余玠汇报冉琎冉璞兄弟动态的情况越来越少,他们每天的生活都太规律,报一次,同样的内容可以一个月不变,余玠也逐渐淡忘了这事。

余玠有些失去耐心了,虽然招贤馆仍然养了四面八方来的贤达之士,但他们提出的意见,却多数仍然浅显,要么是朝廷已经在实施了的,要么就是异想天开,纯粹无法实施的。余玠甚至开始怀疑,招贤馆的设置是不是一种错误,难道真理真的就只掌握在饱学之士手中?

不管怎样,余玠仍然不死心,在中秋佳节来临之际,以过节为由,宴请所有招贤馆的贤达之士聚餐。

这餐异常丰盛,先是上瓜果,后是蔬菜米饭,粥液汤汁,还特地上了美酒,吃过饭后每人还发了月饼。

余玠趁着热闹的气氛,佯装醉酒,大声说道:“众位贤达,我余玠多有招待不周之处,请大家多多海涵,今天正是中秋月圆夜,我们也不搞什么诗词歌会,就畅谈心中理想,大家有什么想法,如果能用到抗蒙的战场上,我余玠一定向陛下举荐,一定重用!”

“各位,我乃叙州张能用,我认为,当今大势,为什么我大宋军,我蜀地屡战屡败,盖因文人无报国之心,士兵无死战之志,我们缺乏的,是精气神啊,为了振奋军民的精气神,最重要的,就是昌理学,只有理学昌盛,人人为真理而战,方能驱除蒙古军。”

“好,张先生理学入脑入心,这个提议好。”余玠也许是喝得高兴了,也许是为了提起气氛,所以大声叫好,引得众人阵阵掌声。

“张先生此言差矣!”座位中有人站了出来,反对道。

“不知这位先生有何高见?”张能用满脸不悦地说道。

“是呀,说说你的看法,看你有啥真才实学!”边上有人嘟囔了一句。

那人得意地说道:“各位大人,我乃嘉定何六方,我反对张先生的建议,自然有我的理由,张先生说了十分正确,但却一点用都没有的话,张先生的话,就像说我们人必须要呼吸,必须要吃饭一样,都是显然的道理,大家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就是崇尚理学的,所以,理学就是解决一切现实问题的法宝,但是,理学也仅仅是大原则,具体到蜀地,还得有更好的办法,我的建议就是:造精弩。只有造出性能良好的弓弩,我们的步军才能抵御住骑兵的冲击。”

“何六方,你就说大话,要是能造出好的弓弩,工部的老爷们自然已经做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策略,有本事你造弓弩试一试?”有人起哄道,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大家都认为,造精弩,是异想天开的事。

不料,何六方到座位上,取出一件弓弩,他展示出来,并得意地说道:“我何六方难道是说空话的人吗?你们看,我改良的这把弓弩,能比一般的弓弩多装五支箭,改进了发射装置,弓弦用了特殊材料,弓弩的射程提高一倍!”

当何六方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坐的所有人都惊呼起来,都吃惊地看着他。

余玠也微笑着说道:“何壮士,如果真如你所言,老夫一定把你推荐到工部任职!”

余玠的首肯,让众人顿时踊跃起来。

“各位,我乃泸州朱乔中,我的建议是:筑高墙、建府库、广屯田,只有筑好高墙,就能阻挡蒙古骑兵的进攻,建好府库,有充足的物资保障,有足够的枪械刀斧,同时屯田多了,才能有足够的军粮,一定能打退蒙古军的进攻。”

“各位,我是文州王元彪,我的建议,是建飞军,想当年,诸葛孔明先师治蜀,就是找了山民,建立了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无当飞军,才能够六出祁山北伐,我大宋如果建立了无当飞军,一定能战胜蒙古军。”

“各位,我是阶州的滕国生,我的建议就是收三关,想当初,三关还在蜀地手中,哪里会这样被动呢,我们都是御敌于关门之外的,就算是蒙古军借道大散关,我们蜀地仍然安然无恙。”

“各位,我是夔州的虞澄先,我的建议是策北军,想当年,汪世显是想归附我大宋,因为赵彦吶的延误,致使汪世显投靠了蒙古军,这说明北军中有很多人是心向我大宋的,我们只要派出能言善辩之士,向他们讲清道理,阐明义理,他们一定带甲曳兵而归,我们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各位,我是遂州的罗喜元,我认为,蒙古军之所以纵横四川,主要还是因为骑兵强大,他们的骑兵机动性强,配合好,战术运用灵活多变,不管是攻城掠地,还是围城阻援,都十分厉害,我们为今之计,只有与他们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所以,我们务必要训练出最精锐的骑兵,方才有所胜算。”

“各位,我是利州的江朝开,我大宋之所以处处被动,蜀地这样受欺凌,是因为我夜观天象,北方之位有神星护佑,其主要原因,还是成吉思汗家祖坟埋得好,我们可找三五阴阳先生,潜入北地,找到成吉思汗家祖坟所在,予以破坏之,蒙古军不难破也!”

余玠听着,有的时候点头额许,有的时候一笑置之,不置可否。余玠知道,只要做到心中有数就好,在众人的发言中,不能厚此薄彼,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需要广开言路。

余玠多次用余光瞟了瞟冉琎冉璞,看他们有什么表现,然而,余玠很失望,这两兄弟只顾着吃东西,他们似乎在倾听别人的谈话,但总是不置可否。

余玠哈哈大笑道:“各位贤达义士都说得不错,我们一定记录下来,待我们验证以后,自当论功行赏,我看大家也讨论得比较热烈,都有所建言,在场还有要献言的没有?”余玠说到这里,目光再次投向冉琎冉璞兄弟。

然而,冉琎冉璞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余玠,又低下头去,继续吃瓜果,依然保持着沉默。无奈,这次聚会也就到此结束。

第二天,余玠召集张实、王惟忠、朱文炳等心腹一起议事。余玠到蜀上任已大半年,他任都统张实治军旅,安抚王惟忠治财赋,监簿朱文炳接宾客,皆有常度,各项工作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各位对昨天众人的提议有何看法?”余玠问道。

“我就对那弓弩有兴趣,昨天晚上我就试验了一下,功能虽不及张能用所说的那样神奇,但确实大有改进,这对我们提高战力是有帮助的。”张实首先回答。

“嗯,这也算是收获。”余玠说道。

“很多建议就是天马行空了,练骑兵的建议可行性不强,我们之所以不能练骑兵,一方面是我们的马匹不够,另一方面,我们熟悉马匹的人很少,比起世世辈辈游牧的蒙古人,我们是不可能用骑兵打败他们。”

“他们提出的屯田的策略很好,我们也确实需要大量屯田,一方面可以安置流民,另一方面可以扩大生产,提高粮食的储量,如果把成都平原上的土地再次屯田,四川就一定能实现财税自足,我们也有备战的实力。”王惟忠说道。

“嗯,屯田是一定要做的,而屯田实施的大前提,就是军事上的强大,唯有军事上挡住了进攻,才能让民心安定下来,屯田也才有希望,但是,要怎样才能稳定民心呢?”余玠算是问话,也算是自问。

“是啊,就是我们重庆,也是风雨飘摇,似乎不远的将来,蒙古军就会攻打过来,别看市井繁华,大多也是人心惶惶。”张实说道。

“对于策反北军的建议,我认为可行性不高,但提醒我们,要注重北军的情报收集,在合适的时候,甚至可以适当与他们接触,了解他们的战法,掌握他们的动态,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朱文炳说道。

余玠看着自己得力的三个下属都发表了意见,他总有一丝不痛快,总是意犹未尽,他心中的疑团总是没有得到解决,那就是,如何稳定蜀地局势?要稳住局势才是最根本的东西,没有这个根本,一切的改进措施都是空谈。

“你们对冉琎冉璞兄弟怎么看?”余玠问道。

“大帅,不是我说,您是不是对二冉兄弟有过多的执念了?你看他们到招贤馆大半年时间了,从来无所建言,看起来,他们就像是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张实出身于军旅,说话耿直一些,有些话说得虽然难听,但也确实是他的心声。

“是啊,我也觉得,就他们的面相,也不像是虚怀若谷之人,看起来更像是故作深沉,他们根本提不出像样的建议来。”王惟忠说道。

“我看两人的行为举止,也缺乏足够的礼仪,看样子,他们就是乡野村夫,怎么可能谋庙堂之事?”朱文炳也说道。

他们对其他人的建言可能有赞同,也可能有不赞同,但对冉琎冉璞兄弟的看法却是一致的,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余玠总是认为他兄弟二人有经天纬地的才能,能提出石破天惊的建议呢?

余玠则悠悠地说道:“能提出保蜀三策和斡腹之谋的杨文,是相当有见识的,他推荐的冉氏兄弟,绝非所表现的那样木讷和无能,我从他们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他们一定有独到的见解,他们之所以不说出来,主要还是在看我是不是真的礼贤下士,你们如果不相信我的判断,可以拭目以待,我想,很快就会有结果。”

七    二冉划策

从此以后,余玠为冉琎冉璞兄弟专门找了一栋条件相当好的四合院,院子坐落在嘉陵江边,浩浩荡荡的嘉陵江从院子下面流过,像一支清澈的画笔在大地上画出的动人的水墨画,轻盈灵动,潇洒飘逸,楚楚动人。冉氏兄弟并未推辞,也没有觉得任何别扭,他们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单调乏味。

余玠问招贤馆负责人李少兴:“近来冉琎冉璞兄弟可有新动向?”

李少兴答道:“和以前并无二致,唯一的不同,就是现在他们在院子中活动增多了。”

“也是,他们以前在招贤馆人多嘴杂,活动地方有限,现在出来走走也在情理之中。”

“对了,大人,他们每天在院子里都用白垩画地。”

“哦?画的什么?”

“他们很机警,每次都总在无人的时候才画,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就全部擦掉了,不让人看。有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画得太投入,我正好路过,偶然间瞥见他们画的极像城池!”

李少兴的话,让余玠大为震惊!他更加坚信,冉琎冉璞兄弟真有大才,他们的作风是如此稳健,以至于在完全擘画清楚前一个字都不透露。他们既然将城池装在心中,那他们就是胸怀天下。余玠甚至激动地认识到,自己所希望寻求的答案,一定就在他们那里。

又过了十多天,在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里,余玠正在书房里琢磨蜀地形势,突然听到李少兴进来禀报:“大人,冉氏兄弟求见!”

余玠心里十分激动,就算冉氏兄弟是铁树,他也终于盼来了花开。

余玠忍住内心的激动,深吸一口气,余玠决定在书房接待他们兄弟二人。

冉琎冉璞进屋以后,对余玠鞠躬后,冉琎说道:“明公,请屏退众人,我们兄弟有话说。”

余玠对李少兴和书童蔡银州说道:“你们出去吧?”

待所有人都出去后,冉琎才开口道:“我兄弟二人幸得明公礼遇,思考当前时局有些所得,不敢与众人相同。众人所讲之策略,无非昌理学、造精弩、练骑兵、筑高墙、建府库、广屯田、建飞军、安神位、收三关、策北军等十个策略,或失之于偏,或失之于专,失之于偏者,剑走偏锋,以奇取胜,难以适应全面战场形势,失之于专者,精一行而丢其它,难以形成合力。十策者,皆攻伐之术,而非攻伐之谋也!”

冉琎开口说的这些话,把当初众谋士所提策略概括得十分恰当,而且言简意赅,余玠曾经怀疑冉氏兄弟是不是表达有些障碍,现在听他们侃侃而谈,哪里是表达障碍啊,简直是惜墨如金啊,他们所讲的话就没有多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精到,增一字则太繁,减一字在太略。

余玠问道:“那先生的策略是?”

“我兄弟的看法,为今日西蜀之计,当在迁徙合州城!”

余玠心中猛然一震,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他目瞪口呆,全身酥麻,以至于一时张口结舌,很多话在舌头上打转,但就是说不出来,过了很久,他才用颤抖的口音说道:“敢问先生为什么关键在合州城?”余玠意识到,冉琎冉璞兄弟的观点确实与众不同,而且他们一句话,就击中了余玠这半年多思考的命门。

“我兄弟二人没有地图,明公可借地图一用?”冉璞说道。

余玠从壁橱里取出地图,亲自为冉琎冉璞兄弟打开,冉氏兄弟此时已没有将余玠当成朝廷要员,四蜀的最高长官,他们心中只有天下大势,所以他们并没有觉得余玠为他们铺展地图有什么不对。

冉琎对着地图说道:“三关五州尽失以后,蒙古铁骑蹂躏川西平原如入无人之境,盖因空旷平地适合骑兵展开而不适合步兵作战,因此,在平原上,我们无法与他们抗衡,蒙古军占领川西平原后,如果要想实现他们顺长江而下的战略,就必须要夺取重庆,他们可选之路有两条,一条是顺岷江而下,绕道嘉定、叙州、泸州,进而抵达重庆,这一路路途遥远,且蒙古军不习水战,叙州、泸州未曾遭受战火,兵强马壮,很难有所作为,另一条,则是沿着嘉陵江南下,过遂州,经合州,直达重庆,相对而言,后一路较近,地势相对平坦,是南下重庆的最佳路线。利州、阆州、遂州已多次被蒙古军蹂躏,民生凋敝,无险可守,在合州则既有富庶的州府,又有地险,且处于嘉陵江、渠江、涪江三江汇流之地,守住了合州,则守住了重庆城的门户。但现在的合州城却是建在平坦之地,无法抵御蒙古骑兵的冲击,因此,如果能把合州建在坚固的堡垒上,蒙古军攻取不下合州城,绝不敢绕道攻击重庆,故守住合州就是守住重庆城。”

冉璞补充道:“大人,我接着兄长的话茬,这样说吧,如果把这比作下围棋,西蜀之地已是一片死地,西蜀那条大龙即将被吃掉,就是重庆这条大龙也是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被吃掉了,棋局马上就满盘通杀,但如果把合州城迁建并防守下来,就有了棋眼,成都重庆这两条大龙就能连接起来,整盘棋就完全活了!”

余玠已经激动得无以复加,冉琎冉璞所讲的一席话,把余玠所有的问题,所有的疑惑,都一扫而空,他这大半年来苦苦思索的如何守住重庆城,让蜀地有一块永不沉没的根基这个难题,在冉琎冉璞兄弟的启发下,完全找到了答案。迁徙合州城,保住合州城,就是保住重庆,保住整个蜀地,世界就是这样精妙!余玠已顾不得道学家迂腐的礼仪,他激动地握住冉琎的手道:“迁徙合州城,此余玠的志向也,但我对地形不熟悉,始终不知道该迁到什么地方,还请二位先生指教!”

冉琎说道:“不瞒明公说,我兄弟二人游历四川的名山大川,对地形地势颇有些研究,我们兄弟认为,四川内关口,最险要之地非钓鱼山莫属!如果明公将合州城迁到那里,准备足够的粮食、弓箭等战略物资,任用得力的军队守卫,远远超过十万大军,重庆城将不再有忧患,巴蜀可守,抗蒙大业可成!”

“就算选在钓鱼山,真的挡住蒙古铁骑的攻伐?”余玠需要把最后的定心丸吃下去。

“可以的,钓鱼城有四大特征,一是有山之险,四周数百米的悬崖峭壁,足以让蒙古骑兵望崖兴叹;二是有水之便,三江交汇处,便于大宋强大的水军支援,坐拥水陆之便;三是有地之阔,钓鱼山上有大量平地,可以耕种,每年产出粮食足可供应数万人,且山上有清泉十八口,四季不竭,足以自给;四是有城之巧,如果好好筑城,钓鱼城必定坚不可摧!”于是,冉氏兄弟将钓鱼城的筑城计划全盘向余玠道出。

余玠大喜,没想到冉氏兄弟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们不但大处谋划,还将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得异常周全,实在令余玠大为震动。

余玠说道:“我一直就没有怀疑两位先生的本事,两位先生所谋划的事,玠不敢掠以归己,必当上报陛下,委二位以重任!筑城之事,还望二位多多费心!”

送走冉琎冉璞兄弟以后,余玠禁不住心潮澎湃,总算,这大半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余玠知道,作为一方主帅,肯定要谋定而后动,如若因某一次情绪激动,或者热血过头,而草率作出决定,后果不堪设想。他再将冉氏兄弟的建议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确保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他甚至对于筑城的成本,堆放的粮食,存放的兵器,安排的守将,都一一作了谋划。直到他认为天衣无缝了,才拿起笔,向朝廷密报此事,并请朝廷给冉琎冉璞封官,以批准钓鱼城的修筑。

这一天,当制置使司众官员朝堂议事的时候,眼尖的官员已经发现,今天一起议事的官员里多了两人,他们穿着新官服,坐在靠近制置使余玠的位置,显得异常扎眼。

余玠对众官说道:“各位大人,我隆重给各位介绍一下两位新同僚,承事郎、权发遣合州冉琎,承务郎、权通判州事冉璞,他们全权负责合州城迁建事宜,以后在坐的各位大人务必全面配合。”余玠介绍完,向冉琎冉璞示意道:“冉琎冉璞二位大人跟众位大人打声招呼。”

冉琎冉璞朝众位大人鞠躬后,继续站定。

余玠刚说完,众官员顿时炸开了锅。六十余岁的朝奉郎肖国安感到愤怒,他以前在招贤馆看到过冉氏兄弟,曾经就很愤怒,为什么余玠会那样欣赏冉氏兄弟,欣赏都算了,现在竟然还要给他们这么大的官职。要知道,承事郎可是正八品,承务郎是从九品,关键是权发遣合州,可是实职,自己虽然是正七品的朝奉郎,但没有实职。他想不通,自己那么多年的辛苦,才混到正七品的朝奉郎,冉氏兄弟没什么功劳,却能一下子从布衣到朝堂。他甚至认为,如果不是冉琎任权发遣合州,那合州知州应该非他肖国安莫属,他已经在运作此事。突然冒出个冉琎,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敢问制置使大人,冉氏兄弟凭什么功劳升任承事郎呢?”肖国安发难了。

他的话,得到了满堂官员的附和:“是呀是呀,所谓无功不受禄,他们凭什么就能一步登天呢?”

“余大人啊,你可一定要好好听听大家的意见,你可不能随意任免官员啊。”

“余大人,那么多有功名的进士都得不到升迁,您这样就让读书人不服气啊!”

冉琎冉璞听得有些紧张,他们没有想到,这些就要成为同僚的人,会有如此大的抵触情绪,有些人平常看着笑呵呵的,但到关键的时候,翻脸比翻书还快。冉琎冉璞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确实没有当官的经验,主要还是他们的脸皮太薄,以至于有些不适应官场的相互攻讦。要是放到以前,他们肯定马上就脱掉官服,转身就走,他们完全可以学习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但现在,他们都知道,不能走,这是余玠花了很多功夫才争取来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为修建钓鱼城作出努力,否则,保蜀大业将功亏一篑。

余玠知道他们二人的心思,顿时心中的怒火腾腾地升起来,余玠看着这一帮争权夺利,但却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顿时大怒地说道:“要损毁别人,只需要一句话,但要践行忠诚,却需要一辈子的努力。所以,怎么能因为你们一句话,毁了别人一辈子的努力?你们总是在盯着别人的缺点和不足,却看不到别人的优点,冉琎冉璞二位大人提出了修建合川钓鱼城的建议,而且得到了朝廷的肯定,我现在并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而是宣布对他们二人的任命罢了!”说到这里,余玠心里稍微舒坦一些,接着说道:“诸位可以作证,如果钓鱼城建成了,则蜀地可以安宁,如果不成,我余玠独立承担责任,与各位无关!”

说完,余玠带着冉琎、冉璞,还有一些亲信官员离开,留下错愕的其他官员,他们终于叹息着离开了。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肖国安大声叫喊着离开了。

八    筑钓鱼城

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有伟大的梦想,有的人梦想日进斗金,有的人梦想会飞翔,有的人梦想攀上月球的广寒宫,有的人梦想天下无敌。然而,无法实现的梦想,就是空想、幻想,能够实现的,才能称之为理想。余玠很清楚,冉琎冉璞不但勘破了四川战局的关键,而且,还为实现这一战略目标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可行是一个方面,把可行变成现实,需要艰苦的努力。

余玠为了给冉琎冉璞创造更好的条件,他竟然亲自送冉琎冉璞到合州上任。在合州,他把各级官员召集起来,对他们说道:“安排冉琎冉璞到合州任职,是陛下的旨意,谁敢违背他们的命令,他们可以当场予以治罪。我蜀地连年遭遇战火,生灵涂炭,冉琎冉璞提出迁建合州府到钓鱼城,就是让蜀地有根基可以抵抗蒙古军的侵略,对蜀地发展而言,这都是重要的事,从现在起,大家务必精诚合作,齐心协力,组织民众,早日建好钓鱼城,以早日稳住四川战局。”

冉琎虽然只是一个隐士,他没有当过哪怕一个小吏,但余玠的信任,以及对蜀地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他变成了一个勇者。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合州在场官员的耳边回响:“我没有其他的话,只宣布三条纪律,第一,不服从号令着,撤职查办;第二,延误工期者,撤职查办;第三,能力平庸者,撤职查办!”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冉琎还公布了三大纪律,所有的人都知道,如果不尽心竭力,那把火一定会烧到自己头上,任何一个人碰到这把火,都会被烧得外焦里嫩。其实,官员们的积极性,并不是被余玠,或者冉琎冉璞催动的,他们有真心想干事的人,就算那些不想干事的人,也被百姓推动着。

当冉琎冉璞要把合州城迁到钓鱼山,要修建钓鱼城的消息传到合州的街头巷尾,不到一天,整个合州城就沸腾了。他们从亲戚朋友那里,也从成都逃难过来的人那里,或者亲临成都城的人那里得到消息,知道了成都被屠城后的惨状。

在钓鱼山上筑城,这虽然大大出乎意料,但合州人却是了解钓鱼山的。

“听说了吧,要到钓鱼山筑城了!”

“钓鱼山?筑什么城?”

“就像合州这样的城啊,把合州都搬上去。”

“不可能,不可能,你听谁说的?合州城这么大,怎么搬得上去呢?”

“合州城大?钓鱼山更大呢!你又不是没去过,那里都修上房子,恐怕能住百万人。”

“我是说,钓鱼山的地形那么险峻,把合州城的房子拆了搬上去?那工程量也太大了吧?肯定不行,除非有神仙帮忙。”

“哎,你真是榆木脑袋啊,为什么需要把东西搬上去呢?就在钓鱼山上就地取材不好吗?”

“你说得简单,就在山顶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木头来修房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山上多的是石头,只要把石头开采出来,城墙就有了,还可以用石头砌房子。”

“不可,那些是都是整的砂石,采集石头费时费力。”

“听说已经把整个重庆府的石匠都动员起来了,到时候石匠采石,多组织点人去搬运,就能修得很快。”

“你知道的,我不是怀疑该不该修,而是怀疑能不能修好,太难了。”

“如果真要修钓鱼城,我都愿意出一把力,只要修好了钓鱼城,蒙古军来了,我们往山上一躲,就万事大吉了,比这东躲西藏的日子好。”

“我也去!余玠大人真是实干家,是我四川人之福啊。”

“嗯,听说,余玠大人任用了两个姓冉的人,是他们出的点子。”

“其实我也能想出在钓鱼山筑城的好主意,只是没人听罢了。”

“算了吧,你还是好好卖你的柴吧。”

两个樵夫各挑了一捆柴,在议论着修钓鱼城的事,斗嘴于市场,比献策于朝堂,自然最简单。

余玠在冉琎冉璞的带领下,第一次站上钓鱼城之巅时,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他再一次深深感叹冉琎冉璞的眼光。这里地势险要,三面临江,三面都是悬崖峭壁,另一面是坡度较大的斜坡,山顶却地势平坦,有巨大的石头,也有肥沃的土地,还有股股清泉,当年彭大雅修筑重庆城的时候,就曾派大尉甘闰在钓鱼山上修了一些简易工事,作为临时避难所。

余玠兴奋地说道:“有了钓鱼城这个支点,整个蜀地的棋局就活了!你们的眼光真是独到啊!不知道后人该怎样讲述我们今天这段历史呢!”

余玠的满意,让冉琎冉璞兄弟认识到要倍加努力,要以拼命三郎的姿态早日建成钓鱼城。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事无巨细的组织,冉琎冉璞虽一直隐居,但他们游历,读书,生活却十分自律,修筑钓鱼城可谓是谋划了很多年。他们游历三关五州,认为应该拒敌于蜀地之外,然则大宋仍然很快丢掉了重要关口。他们曾思考过平原地区的地道作战,但没有坚决的抵抗之心,没有大规模的骑兵作支撑,地道仍然难以抗击骑兵,他们又退而求其次,才想到了大山拒敌。

他们走遍了蜀地的官道卡口,名山大川,去过很多人迹罕至之处,对钓鱼山的各方面条件都非常满意,他们兄弟上次在石洞峡为赵暹解决铁索横江的难题后,就一路向北,沿着嘉陵江一路上来,他们在钓鱼山呆了三个月,把整个地形地势都作了全面的勘查,在招贤馆的半年时间里,他们甚至已经把城池的城门,城墙,内部建筑分布,军事设施布局,栈道与暗道等设施全面规划,他们当时就是以石头为笔,作出了全盘的计划。钓鱼山虽然还是一片荒山,但钓鱼城已经在冉琎冉璞兄弟二人的心中拔地而起,繁花似锦。

心中有了一个太阳,但要让别人感受到光和热,仍然是一个难题。冉琎冉璞既要让合州的官员不折不扣地执行,同时,还得让他们更好地理解,唯有理解了,执行力才能够起来。

然而,当冉琎冉璞带着合州的大小官员登上钓鱼山的时候,那些长期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大小官员,却怨声载道起来。

他们本来就对冉琎冉璞不是科举出身颇看不起,又看不起他们是播州人,穷乡僻壤的蛮夷之地,现在他们突然之间升到上司的地位,怎样想怎样别扭。

六十多岁的县丞曾由衷颤巍巍地爬上钓鱼山,他再也不走了。

“承事郎大人,没法走了,别说在这里建城,就是走到边上都吓人,这怎么能建城呢?”

“当然能建,越险要越好,这样才能抵挡蒙古铁骑。”冉璞回答道。

“蒙古铁骑蒙古铁骑,你们一天就拿他们来吓唬人,这么多年,也没看到他们到合州来。”

“现在不来,不意味着以后不来,就算以后都不来,有备才能无患!”

“我看你们不用蒙古军消灭,筑城就把人消灭完了,把这城池修好,不知得死多少人!”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养尊处优?我们的百姓有的是智慧!”

“我,我才不养尊处优!”曾由衷抓住一根树枝,试探着想看看脚下的悬崖,却顿时觉得头晕眼花,双脚打颤,就要晕倒。

他赶快走到了中心的平地上,过了很久才缓和过来,说道:“我不是养尊处优,我是反对做这劳民伤财的事!有功夫在这里筑城,不如把合州城墙加固,如果合州守不住,还可以迁到重庆去!”

冉琎知道,靠讲道理是讲不通了,这曾由衷就是顽固的老学究,满口之乎者也,在背后众官员的面前,可没少说冉琎冉璞的坏话,他看起来是人畜无害的道德家,但心中无蜀地抗蒙的大局,所以完全不能理解修建钓鱼城的意义。

“曾由衷,你身为县丞,在合州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你怎可这样言语,这钓鱼城是你不想修就不修的么?”冉琎措辞严厉地责问道。

“冉琎,我平时是尊敬你,才叫你一声冉大人,你算什么大人?你中过科举吗?有过功名吗?你立过寸功,杀过敌吗?你又有什么微言大义?自古讲,立德,立功,立言,你又立了什么?你就靠着余玠大人的支持,便胡来吗?你就一点不考虑百官是不是服从,是不是愿意?”

“曾县丞,鉴于你的想法和言论,已经违背我当初三大纪律中的第一纪律,不服从号令,我现在作为权发遣合州,正式将你解职了!从现在起,你不再是县丞!”

“不干就不干,你还别以为我想干!”曾由衷说完,看了看合州的众官员,对他们说道:“你们在边上看着热闹是吧?以后有得你们的苦日子过!”说完,县丞在他家丁的搀扶下走下钓鱼山。

众位合州的官员面面相觑,他们终于认识到了冉琎冉璞这看似柔弱温和的表面下那铁石的心肠。

冉琎冉璞对曾由衷的铁腕处理,终于让合州的官员们清静了许多,很多流言蜚语是没有了,大家意识到,如果不筑城,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冉琎通过观察,发现在年轻得官员里,吕文忠很快理解了筑城的重要性。

冉琎单独找他谈话的时候,特意问道:“文忠,你还年轻,要走的路还很长,你可千万别受曾由衷的影响。”

“大人放心,文忠虽中不了举人,好歹也是秀才,也在准备科举,不赞同那样倚老卖老的行为。”

冉琎听到吕文忠把曾由衷的行为称之为倚老卖老,不由得佩服这年轻人的机警,冉琎何尝不知曾由衷就是因为看不起自己的出身而倚老卖老呢?但冉琎并不跟他计较,在冉琎大隐隐于市的思维格局中,不愿意为世俗的纠纷费神,也不愿意去在乎别人的贬抑之辞,他要罢免曾由衷的原因并不是私人恩怨,而是曾由衷的言论和行为严重扰乱了人心,妨碍了钓鱼城的修筑。

“那你说说对修建钓鱼城的看法。”

“不瞒大人说,我就在合州城里,也听过很多老人家的话,大家都觉得,钓鱼城要是能修好,打仗的时候有个落脚的地方,当然是好事,但是,大家也有担心。”

“什么担心?”

“担心到时候搞个半拉子工程。”

“这不会,把钓鱼城修出来,我是兄弟俩平生的夙愿。”

“大人,我看您也是有情怀的人,大家担心的是,真开始修钓鱼城了,难免会征调徭役,加赋税,到时候不堪重负,还担心你们贪污钱粮,卷款潜逃,最终成为烂尾工程。”

吕文忠的话,直击了冉琎的心灵,他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他最不堪的,就是直面人心的险恶,本来是好事,但往往被传为坏事,本来已经恪尽职守,但却被认为玩忽职守,本来已经像白开水一样廉洁寡淡,但仍然有人污蔑为贪赃枉法。堕落的人心,难以凝聚最大的合力,正在销蚀大宋王朝的锐气。

冉璞早就看穿了这一切,从他接受杨文的劝告到招贤馆,他已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一切都由后人评说。当冉琎冉璞统一了意见后,他们变得大勇而无畏。

在钓鱼城筑城奠基仪式那天,冉琎正式向合州城官员和参加的合州百姓说:“各位父老乡亲,现在国难当头,修建钓鱼城对我们,对四川,对大宋多么重要,已经用不着我多说,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么浩大的工程,不可能免除合州百姓的徭役,也不可能免除赋税,但我会向制置使司争取,尽量减轻合州百姓的负担。今天奠基之日,就是我冉琎冉璞兄弟上钓鱼山之日,我兄弟承诺,筑成钓鱼城,我兄弟方才下山,我们上山时两手空空,下山时两袖清风,我到底是不是说假话,各位可以监督。”

冉琎冉璞兄弟的这一番话,让在场的合州官员颇为感动,也让合州百姓心里踏实下来。

轰轰烈烈的造城运动开始了,冉琎冉璞兄弟将合州的官员分成四个组,第一组是工程组,负责工程,管理工匠和民夫,由吕文忠负责;第二组负责征徭役和赋税,并将征来的人和物送到钓鱼山,由主簿白彝负责;第三组负责漕运,负责与制置使司对接,并负责所有从重庆来的物资的接运,由漕宪李敬民负责;第四组负责外联,打通与遂州,泸州,利州等其他各州的联络,有军曹左容负责。修建钓鱼城已经上升到整个四川的关键,其他相邻州郡自然都全力支持。

后来,随着人数的增多,聚集在钓鱼山上的民工竟然达十七万之多。

九    从周来访

这一天,当冉琎冉璞商议完,准备一起巡察工地时,侍卫进来汇报:“大人,山门下有人求见,说叫冉从周,是不是允许他进来。”

冉璞心中猛然一震,回想起来,到钓鱼山已经一年有余,这一年多来,每天琢磨的都是开山、筑城,到现在才终于把山门修好了,也才能有像样的守卫,避免不必要的坏人混上山来。

“让他进来吧。”冉琎随口说道。

“慢着。”冉璞喝住了侍卫。

冉璞抬起头,看着弟弟,有些不明所以,他很疑惑,难道冉璞不想看到自己许久不见的儿子了么?

冉璞对冉琎说道:“兄长,你前面曾经承诺过,我们上钓鱼山两手空空,下钓鱼山两袖清风的。”

“是呀,这和从周进来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你想呀,如果从周上来,所有人都知道我儿子,也就是你侄儿上来了,还跟我们会面了,我们怎么能说清楚没让他带东西回去?”

冉琎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他知道,弟弟冉璞一定是很想见到儿子,起码得问问他家里的情况,现在都已经到山门外了,再怎样都不能让他们父子不能见面。冉琎想了一想,然后对侍卫说道:“你去把四个组的负责人都叫来。”

这下轮到冉璞疑惑了,说道:“从周那边还是让他回去吧!”

“不,一会我自有计较。”

等了一会,吕文忠、白彝、李敬民、左容全到齐了,冉琎才带上冉璞和四个负责人,同时到了钓鱼城的山门。在山门处,冉琎远远地看到了在山门下踱步的冉从周。他等的时间有些长了,以他长期搞幕参工作的敏感,他认识到有点什么蹊跷,直到看到伯父和父亲出现在城门之上,他才安下心来。钓鱼城的城门本来建在山上,山门下是一条不宽的石头阶梯,在山门上还修建了垛口,说起来是在门下,但冉从周必须要仰着头,才能看见父亲和伯父,相差少说也有两三丈。

“父亲,伯父,从周奉安抚使大人的命令为重庆府再送了一千石粮食,这次走的水路,从乌江来的,余大人让我船不卸粮,直接运过来,我想正好来看望二老。”

“我儿从周,家里可好,你母亲身体可还好?”冉从周的母亲身体一向不好,平常少不了瓶瓶罐罐的中药,故有此一问。事实上,冉琎冉璞的父母均已过世,家族中在上的长辈已无人,故开口就问妻子的情况。

“很好,她让我带话给您,让您安心工作,好好修好钓鱼城,保蜀地平安。”

“你弟弟和妹妹呢?”

“都还好,弟弟在学堂念书,妹妹在家中也识点诗书,妹妹的女红做得很好。”

“你呢?你现在工作上还忙不?”

“忙是忙,也习惯了。”

“好,你好好工作,把押运的粮食在码头交付就行了,我的话说完了,你跟伯父说几句吧。”

“伯父。”冉从周叫道。

“哎,侄儿啊,你本来是因为公事来,于公于私,我与你父亲都应该好好招待你,但我们真在钓鱼山招待你了,我们可就挡不住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了,所以就只能委屈你了,我们一家人在这里团聚,实在不能让你进山门。”

“伯父放心,我已经懂得你们的意思了,我不会多心的,安抚使大人说了,你们只要能把钓鱼城筑好,四川就无忧了,我知道你们忙,伯母让我给您带话,她很平安,家里都很好,你安心筑城就行,伯父有什么话要带给伯母的。”

“没什么说的,你就告诉她,最多再等两年,我就可以回去了。”

“好,伯父,父亲,孩儿告辞了,运来的粮食交到码头,公事公办就行。”

冉从周说完,朝父亲和伯父行了个礼,转身下山而去,他没有回头,作为公门中人,冉从周自然完全理解父亲和伯父的所作所为,他也认为,做人应该要大度大气,不要在细节上过分讲究。事实上,今天虽然没有进得山门,虽然看起来冷酷无情,但如果能因此避嫌,也少了很多麻烦。

在冉琎冉璞持之以恒的努力下,合州数百官员和十数万民工,外加乡邻数州的物资支持,历时两年半,终于在预期的时间下提前了半年,修成了气势恢宏的钓鱼城。城池分为内城和外城,外城城墙建筑在悬崖峭壁的边缘,全部由数吨重的条石砌成,在东西南北方向分别有四道城门,东新门、护国门、镇西门、奇胜门,每一道城门都是一尊守护钓鱼城的神,牢牢镇守着城池的安全。内城与外城完全用城墙隔开,是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外城被攻破,内城仍然可以据险坚守。任何参与修建钓鱼城的官员和民工,看到这拔地而起的山城,都觉得太震撼了,内心里也狂喜不已,钓鱼城里完善的设施,堆积如山的粮食,外加天险,任谁也无法攻上来。至此,合州军民平时下山种地,遇到紧急情况即刻撤离到钓鱼城,方才有守土之志,安下心来。

十    射天之箭

重庆的太阳向来火辣,盛夏时节更加酷暑难耐。中午时分,树木顶着烈日,被晒得无精打采的,只有那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在它们短暂的一生中,选取了一年四季中最有生机的时间,盛夏即出,不经历风霜,过完轰轰烈烈的一生。人却羡慕不来它们的福气,必须要经历一年四季的周期更替,很多时候,甚至还要经历战乱繁荣的周期。如果人可以选择,他们当然希望生活在盛世,所以才有宁为盛世犬,不做乱世人的说法,然而,战争与和平,不是任何渺小的个体所能选择的,每个人都只能处于被历史推着走。

在钓鱼山的钓鱼台上,两个人笔直站立着,透过前方树木的孔隙,鸟瞰着几百米下的嘉陵江。这两人正是冉琎冉璞兄弟,他们从小就形影不离,任何时候,只要出现了其中一人,另外一人肯定就在附近,误差不会超过三丈,这是人们对他兄弟二人的刻板印象。

他们经常在钓鱼城内行走,检查工程的质量,同时也看看当初的构想是否都已经达到。民工都惧怕他们,除了他们本身所具有的官家的威严,还因为他们对工作十分严格,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

他们回想这三年多来夙兴夜寐谋划、修筑钓鱼城,纵然是因为隐士生活而心如止水的兄弟二人,也不由得感叹。

冉琎首先开口道:“我们此一别播州,竟然就已三年时光,以往我兄弟二人游历,春节总是会回去过的,修这钓鱼城,连春节都没有时间回去了,就上次从周还来看看我们,这些年真是音问阻隔,不知播州还好?家人们可好?”

“总算修好钓鱼城了,总算可以回去了,但愿这钓鱼城如我们所愿,能发挥它该有的作用。”

“城池是坚固了,最终江山是不是坚固,还得看人心,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有交给上天了。”

“人在世间,匆匆忙忙,而大多数人,则平平庸庸,我还希望这钓鱼城永远不要用于军事,就让它作为定海神针,镇守一方平安就好。”

“我听到一个传说,说在远古时代,嘉陵江、渠江、涪江三江洪水泛滥,合州众多的灾民纷纷逃奔到这座山上避难。山上没吃的,就在灾民们因饥饿濒临死亡之际,一位巨人从天而降。巨人在山巅的巨石上手持长竿,从滔滔的江水中钓起无数的鲜鱼赈济灾民,使成千上万的民众得以生存。后来,人们感念巨神的救命之恩,将我们现在所在的巨石称作钓鱼台,山也得名钓鱼山。”

“是啊,这是多么美好的寓意啊,钓鱼台,就是救命的台,钓鱼山,就是救命的山,但愿我们在这里修的钓鱼城,也能救下众多百姓的性命。”

“这也正是我们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修筑钓鱼城的初心,钓鱼城一定能守住四川的根本!”

兄弟俩向来默契,举手投足之间,皆知对方所思所想,说完了该说的话,他们就会沉默,就会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很久,在他们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有侍卫过来汇报:“二位大人,王坚将军请你们过去,指导安放投石机。”

“好,我们这就过去。”冉琎说到。

到现在为止,钓鱼城的其他的工事都修完,最后一道工序是安放投石机。钓鱼城的军事设施布局,以防御为主,在西、南、北面,皆是悬崖峭壁或者险滩。准备大量的檑木或滚石即可,但在东部,面对的却是一个大斜坡,虽然坡度较高,但骑兵仍然可以冲击而上。投石机作为远程攻击武器,在这一面安置起来显得尤为重要。

投石机的安放是最后一道工序,投石机安放完成,钓鱼城的修建就算是彻底完成了。冉琎冉璞收拾好情绪,跟着侍卫一起,来到投石机的安装现场。

“二位冉大人,你们终于来了,快帮我们想想办法。”急切地说话的人,是兴戎司都统制王坚。兴戎司的驻地本来在兴元,但现在兴元已经沦陷,兴戎司仅存的官兵移驻蜀地后,安排的驻地是合州旧城,他们在钓鱼城的修建中,发挥了稳定军心民心的作用,很多军士同时也是民工,做了非常多的苦差事。现在,钓鱼城修好了,余玠命令他们正式移驻钓鱼城,兴戎司成为了钓鱼城坚强的守卫者。

“王将军有何吩咐?”冉琎客气地说道。

“哎,没有大事也不敢劳驾二位大人光临,我按你们原来的计划,跟余玠大人要了五架投石机,但余大人考虑到钓鱼城的重要性,给我们多配了一架,现在想请两位大人出主意,这多出来的一架到底应该放在哪里?”

冉琎冉璞开始到处打量,他们看了看已经安好的五架投石机,这些投石机都是经过冉琎冉璞精确计算的,确保能投射到城墙外围的所有区域。多一架投石机,就会占一大块地方,还需要很多维护和操作的人员,往往与其他的投石机相互影响,相互掣肘。冉琎边走边观察,走过了一遍,他摆了摆头,对王坚说道:“王将军,过犹不及的道理你应该懂的,这架投石机安放以后,反而可能会妨碍防御的整体性和协同性,还是不安装了吧。”

“冉大人,这好不容易带来,放在这里也怪可惜的,还是给它找个地方吧。”

“你看着地形啊,要安放的,只能在垛口边上,按射程来算,这垛口边上的投石机完全抛过对面的山坳了,根本落不到地面上,完全没有意义。”冉琎说道。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冉璞走到了垛口边的那块空地上,眯着眼睛瞄了瞄远方,大致测算了一下距离,他还是摇了摇头,他计算出来,正如冉琎所说,安放在那里,城墙下的敌军完全超出了射程范围,没有安放的意义。但他内心里又有些不甘心,毕竟,投石机是重武器,好不容易增加了一架,断然没有退回去的道理,作为预备放进仓库里也不行,机器这东西,都是人牢物牢,要长期使用起来,才能磨合得好,用起来才顺溜。

他在那块平地上踱着步,思考对策,猛然,他心中一股强烈的预感升了起来,他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力量,但他就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架投石机应该安放在这里。这种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把冉璞都吓了一跳,他不由得心跳加速,血脉贲张,这种感觉神奇而微妙。冉璞不由得抬头望了望天空,烈日当空,不时飞过几朵白色的云,强烈的太阳光照得眼睛明晃晃的。他再次望着远山,却发现远山之上,多了几团黑影。冉璞想想应该很正常,谁眼睛被太阳光照射了不是看到浑黑的黑影呢?

没有多想,冉璞给出了意见,他给得很平静,而且可以说是此生第一次与冉琎的意见不同,他几乎是以不可质疑的语气说道:“兄长,王将军,这架投石机安放在这里。”

“说说你的理由。”冉琎说道。

“没有理由,就是预感。”冉璞回答。

“你看到了什么?”冉琎问道。

“黑影,远山之上的黑影。”

“我们费这么大力气安放一架投石机,就为了击毁黑影么?”

“这架投石机,也可以是射天之箭!兄长,告诉你吧,我一直在想,我们设计的钓鱼城是不是太完美了,完美得把所有的问题都考虑周详了,完美得没有一点瑕疵,但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完美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有缺陷的,当我走到这块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设计和建造钓鱼城是完美的,但多运了一架投石机过来,我们的完美就不完美了,如果把它安放在这个地方毫无用处,它就让我们的设计有了瑕疵,那钓鱼城就完美了。”

冉璞的一大堆绕来绕去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懵了,王坚在努力控制自己不笑话他,但他也仅仅能做到不皱眉头,不置可否。然而,冉璞的话,却说动了冉琎,他随即表情平静地王坚说道:“王将军,我们兄弟商量好了,这架投石机就放在这里。”

王坚以及众将对冉琎冉璞的决策感到无与伦比的震惊,这可是战场大杀器,怎么能这样草率地安排了呢?最关键的是,他们作为战略家,能修出精巧绝伦的钓鱼城,又怎会如此糊涂?

王坚提醒道:“两位大人,如果还没有完全想好的话,我们也可以等一等,想好了再安也不迟。”

“不,已经想好,就安在这里。”冉琎说完,和冉璞一起离开了。

他们离开后,留下的工匠和军士炸开了锅。

“这也太武断了吧?难道完全不听从正确的建议。”

“是呀,他们就是在以权压人呀!”

“也不完全是你们说的那样,你想呀,冉大人能够修出钓鱼城来,不是糊涂人啊,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用意。”

“你还是要长点脑筋好不好,他们是圣人吗,就不能犯一点错误?我看,这样安投石机就是他们犯的最大的错误。”

“我们到小冉大人刚才站的位置去看看,他刚才一定看到了什么。”

“我早就去看过了,除了空气,还能看见啥?”

“嗯,使劲看,在空气的那面,说不定还有些什么呢?”

“哎,依我看呀,这样安投石机应该是他们的心愿,或者说是某个不方便说的秘密,但既然两位大人都要求这样安,那还是安好得了。”

“对,我们去瞎操心那么多干嘛,大人喊干啥就干啥,我们讨论了也没用!”

王坚对众人说道:“执行二位大人的决定吧,他们这样做,总有他们的道理。”说完后,王坚摇摇头,他还在回想当初冉璞是怎样说服冉琎了,但总也想不通,真是一对怪兄弟,王坚心里感叹道,兀自回营寨去了。

十一      两袖清风

余玠随时关注着钓鱼城的筑城进展,他虽然很少过来,但从冉琎冉璞给他的情况报告中了解到相关情况,他很满意于冉琎冉璞的工作。

在钓鱼城正式落成的时候,余玠过来了,当他看到两年多前的一座荒山,现在竟然变成为一座蔚为壮观的城池,屹立在群上之上,三江交汇之滨,余玠发自内心的高兴。

晚上时分,余玠破天荒地在钓鱼城组织了一场酒会,会上,余玠宣布道:“今天,钓鱼城算是正式落成了,我蜀地就有屏障了,来,我们第一杯酒,敬尽忠职守的冉琎、冉璞两位大人,以及合州城的诸位官长!”余玠举杯,大家都共同喝酒。

“第二杯酒,我提议敬为了筑城而去世的数百位百姓。”余玠的话说得有些沉重,十数万民工筑城,有劳累死的,有病死的,有被石头砸死的,还有闹瘟疫死的,他们都没有名字,但他们为了这座拔地而起的钓鱼城,长眠在钓鱼山上。

“第三杯酒,我们敬王坚、张珏将军,以及众多的兴戎司官兵,钓鱼城的过去属于冉琎冉璞二位贤人,那钓鱼城的未来,一定属于我们兴戎司官兵,干了这杯酒!”

席间,一向不喜欢言辞的冉琎举杯敬余玠道:“大人,我兄弟二人如今也算是兑现了承诺,如今钓鱼城已经建好,我兄弟二人这就请辞而去,还望大人批准。”

“诶,冉大人,钓鱼城还没弄完呢,你看,还有很多垛口还没修好,再说,就算钓鱼城修好了,其他州呢?我想过了,我们完全可以依样画葫芦,多修几座山城!”

余玠的话,让合州的一些官员摇头,他们这两年多可受尽了苦头,他们自然不再希望到其他地方修山城了。但冉琎冉璞兄弟心中却又燃气了雄心壮志,冉琎道:“承蒙大人看得上我兄弟的工作,待钓鱼城工事完善后,我兄弟二人自当考察地形,修建城池!不过,在修建其他地方山城之前,还请大人容许我们回家一趟,我们去去就回来。”

“二位大人如此识大体,顾大局,让余某钦佩啊,你们这就回去,明天你们跟我一起坐船回去。”

“多谢大人。”

第二天,冉琎冉璞早早起来,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就跟着余玠一起坐船回重庆。余玠本来专门安排了两人来给他们收拾和搬运行李,但过来的侍卫两手空空的回去向余玠禀报。

余玠大为惊奇地问道:“二位大人在钓鱼城住了三年,就没有点什么东西带回家去吗?”

“没有。”

“换洗衣物也没一件?”

“没有,换洗的衣物已经很破旧,丢了也罢。”

“书呢?不带几本?”

“我们有用的东西都装在大脑里,其他的身外之物一律不需要。”

“哎,你们也真是怪人呢。”

“我们当初就答应合州城的官员和百姓,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回去的时候两袖清风,钓鱼城的清风养人呀!”冉琎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余玠和冉璞也跟着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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