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踏进家门,爷爷手指向爸爸最后一段时间睡的位置,让我去叫声奶奶,我才发现奶奶怎么从楼上房间搬到了楼下。我走近一看,已经没了呼吸。才离开几分钟,爷爷也是没想到奶奶就这么走了。他掌心轻轻滑过奶奶未完全闭上的眼睛,我摸摸奶奶的额头,已经没了温度。”
当我跟好友说到这,她问:“当时害怕吗?”我答“不害怕”。
几位老公公给奶奶穿寿衣时,我也去帮忙,人生第一次摸到尸体,冰冰的,僵硬的,一想到这是我亲爱的奶奶,鼻头一酸。
晚上,跟爷爷点了柱香,给奶奶磕了三个头后,爷爷也跪了下去,叫了声奶奶名字,说:“现在你比我大,我来给你磕头。”我被长奶奶两岁的爷爷的话逗笑了。然后我们看着冻在冰柜里的奶奶,她穿着鲜艳闪亮的寿衣,脸被毛巾盖住。永远爱我,爱这个家的奶奶,现在与我们阴阳两隔,但不管怎么看,她永远慈祥温暖,可亲可爱。
在这个当口,得阳的人越来越多,爸爸和奶奶过世,我们都不好排场,厨师有了,端盘子的人却没有,村民们也不便出来聚集。现在政策放开,大家都开始传染,有的楼房里不怎么出门的人也感染上了。尤其是有基础病的老人、化疗过的人,对这种病毒更难招架,这段时间好多这样的人过世。
几天前,送爸爸去火化,办理完手续,听说当时排队火化的有51个人!现在,奶奶走了,丧事服务一条龙的人说没办法三天内预约到火化,从业以来这种情况前所未有。第二天好不容易要来冰柜,把奶奶放了进去,而火化的日子还未可知,爷爷反复打电话,催着他们尽快定下,他们被催得烦了,给我们殡葬馆的电话让我们直接打过去,爷爷打过去电话没有音讯,估计那边的人也被催烦了。眼下送去火葬场也要有路子,而我们只能用笨办法把奶奶安顿好。写下这些文字时,我们已经确定了日子,在年前终于能把事办了。
过来相帮的亲戚聊天时说起,那些死在医院里的人,家人已经当场做好遗体告别,尸体运出来排不上火化的号,连冰柜也没有,只能堆放在外面。这么听着,我打开手机看到上海警方抓获多名殡藏“黄牛”的热点新闻。那天,听说村里哪一组又有两人去世。市中心还有尸体陆续送到乡镇来火化,强强叔叔打趣说:“不知尸体烧不烧得光呀,实在来不及了说不定放一起烧,骨灰是谁的也不讲究了。”
去照相馆印奶奶遗照时,包括我在内的四人都是为着同样的目的来的。爸爸奶奶年轻时拍下的照片真是精神、有样。爷爷说他仪表不加修饰整理,拍得就潦草许多了。我问要不要找个时间再去拍张好看的照,他摇摇头,满不在乎。
要说死人的钱也是真好挣,一些形式化的东西,不带讨价还价的,说是让死人在阴间好过日子,也多是疏解活人心中的情感,聊以慰藉。火化还分豪华款和普遍款,像我们这种条件,也就从简办事了。
今天下午叠锡箔(把锡箔纸叠成元宝状,使纸蓬松点,好烧给死人)的时候,小爷爷谈起买墓,说现在一个墓要好几万起底,壁葬也要小几万,不知爷爷打算怎么安置奶奶,毕竟过个几十年,爷爷要和奶奶合葬的。我听前面他们报出的数字,瞪大眼睛,说自己以后死了也跟爸一样海葬得了,简单省事还便宜。
另一位爷爷说,他大姐本来想把墓搬到好点的地方(还是整一个正式的墓碑?记不清了),他自己不管,不是因为钱的事儿,是这样做没什么用,之后的子孙 都不一定过去扫扫墓之类,没意思。
“舅妈奶奶”(爷爷按辈分叫舅妈)跟我一起上楼整理爸爸和奶奶的衣物,说要烧给他们,让他们有足够的冬衣穿。
爸爸的衣橱里有好多年轻时穿的西装,印象里都没见他穿过,烧掉怪可惜的,我说留几件大衣当作念想。他的花领带我也留了几条,反正我们家不缺这点空间。我以前就说过,好希望看爸爸重新穿上这些衣服,打扮得帅气些。但这个中年男人一直没机会、没时间、没精力穿这些。
爸爸的病情,打一开始陪他就医的爷爷心里最清楚,我也是到后头才慢慢看到全貌。不好的事情,医生不会直接告诉病人,而是告诉身边的家属。病人负责乐观就好了,家属某种程度上才是最煎熬的。
爸爸的确乐观到了最后,当他换上尿布后,还想着要去肿瘤医院动手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某视频软件上看到的,说有一种药还是一种手术,可以杀死体内所有的癌细胞,清除癌症,他想试试,据说现在价格减到了10万。我跟一位奶奶说起,她也看到了这样的视频,说这种视频多少带点噱头,离正式推出应该还有段时间。
他饭都不肯吃,把所有期望都寄托在这台手术上面,我说身体指标不行,就算有这种手术也没办法动啊。那段时间我不知怎的看着他眼睛,觉得好清澈。
“那就直到身体指标跟得上为止。”他执拗地说。
我原来觉得爸爸对自己的情况心里多少是有点数的,那时看来,他是真没数啊。
“你在医院住了10多天,身体指标在出院时还是很低;奶奶在医院里住了10多天,因为身体指标跟不上没有办法用化疗药,跟不上就是跟不上,你是想在医院里住个把月吗?并且,住院医生说你的造血功能出现了问题,输了那么多天血,指标还是很低,想想是为啥。住院的时候你总是拔掉输液针,拔一个就要50块,就算去肿瘤医院,他们不给你输液吗?之前华东医院的医生该给你做的超声刀都已经做了,没有地方再可以打了,癌细胞基本上已经布满全身了,你知道吗?”
现实很残酷,可总得要醒悟。每次住院回来,爸爸身体都要比以前更加虚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还不如安心待在家,好好吃喝拉撒,度过余生。可他说这样没有希望,希望……
去年,我吃完晚饭陪爸爸出去散步时说,等日后身体恢复好了,一起出来打羽毛球。哪晓得之后他体内的癌细胞慢慢扩散,逐渐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我喂爸晚饭,他说吃不下,问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他,那些事情真的是医生说的吗?他的眼里含着天真的泪水,爷爷说如果早早破坏爸的希望,或许会走得更早。我握着爸爸的手,让他放松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好好吃饭,有我陪伴左右。眼里的泪,在他死后第二天清晨我睁开眼睛回想时,也引了出来。
有两件卡其色的夹克衫在我的记忆里分外熟悉。爸爸竟然还有件深蓝色风衣,我想象着他年轻时穿风衣的样子,一定是意气风发的。近几年他总是“白衬衫+黑西裤”的搭配,反反复复这么穿。爸爸一向很节俭,他一直说,钱要花在该用的地方,我也深受影响。但我批评他的过度勤俭行为,比如一次性医用口罩洗了洗还反复使用,都起毛了,真的大可不必这样。但我拗不过他,让他最多把用过的口罩在太阳下晒晒,再用一次就得扔了。
而今,他的这些衣服要一把火烧掉,我是真舍不得。入冬时问爸爸要不要添置冬衣,他说“不需要”。他的衣服称不上多,但绝对够穿够换。他躺在床上,让我拿双袜子时. 我给他穿上我买的新袜子,他指责“浪费”,该找双旧袜子的。我让他穿好,感受感受女儿冬日的温暖。
我们不仅要烧旧衣服,还要烧点新衣服,给死去的人捎上。我跟爸爸一样怀旧、节俭、喜欢保留记忆。剩下的衣物无人穿,“舅妈奶奶”说要烧我没啥意见,但我还是偷偷拿回两件附着岁月记忆的外套,就想留住点什么,上面还残余着爸爸年轻的丁点味道。衣柜里还剩下几件外套,就当抓住点爸爸的青春风采吧。
说到节省,我们全家都很节省,但爷爷奶奶时常迷糊于堆积物品和遗忘物品,不是丢东西就是在找东西的路上,这一点爸爸很看不惯,我也提醒自己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有个我们家极端节省的例子,是关于草稿纸的:上学时,我几乎每天都要用到草稿纸计算,爸爸让我把试卷空白处裁下,用订书机装订成小册子,这样就不用买草稿纸了,他平日里也可以用来算算帐等。我觉得这个方法不错,纵观同学们,有的女生专门去买草稿本,当然也方便她们无聊时画画,有的男生直接在桌子上打草稿,还有的同学开新的练习簿当草稿本……
极端的桥段来了——爷爷让我用铅笔排草稿,日后再用橡笔把本子上的铅笔痕迹擦掉以重复使用。我当时听了,白眼要翻上天,就离谱!有这时间不多做几道题?不多看会儿电视?别的小朋友都玩一圈了,我在这吭哧吭哧擦本子上的草稿?
如果能时空对话,我要对那时自己说:“宝贝,你不缺草稿本嗷,以后学校发的本子多得是,也不缺试卷给你排草稿,随便用嗷。”
当时我扔废本子,爷爷还不准,把废本子保管起来,放进了抽屉,后来应该在某次大扫除的时候被奶奶或者我处理掉了吧。写到这,我又想起关于爷爷的一些事来,忍俊不禁地笑了。
爷爷的一些衣服鞋子,实在看不入眼,被奶奶扔进垃圾桶,爷爷还心疼,又捡了回来。因此奶奶要是想给爷爷添置新衣物,处理点旧衣物,会特意把旧衣扔得远点,防止他捡回来。空的瓶瓶罐罐、礼品包装盒之类,爷爷总留着,以备有用之需,但不能什么都留着吧,在家里都要堆成垃圾了,得适当“断舍离”。爷爷还把被人丢弃在外面的家具拉回来烧柴火,被奶奶嫌弃烧这些做甚……
不过我们家还不算把节俭刻进骨子里的,因为跟外婆家相比,我们甘拜下风。据我爸说,那时登门拜访外婆家,看到他们水电费一个月才几十块,他深感震惊。
如今,新棉被要烧,爸爸奶奶衣服也扔的扔,烧的烧,人生的两种情境:“什么都重要”和“什么都不重要”。
爸爸房间还保存着我小时候的尿布,是真的布,说过要留给我以后的孩子,我当时听了,简直哭笑不得。怎么说呢,感觉他在开玩笑,可真的一本正经。大人,时代在发展呢!现在结婚都不打棉被了,我要以后指望着这些布,孩子不生也罢。
“舅妈奶奶”问扔不扔这些尿布,我说还是留着吧,倒不是为了以后用,而是我爸的一片心意。
人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古代帝王想着长生不老,抑或给死后的自己修宫筑墓,而我们普通且平凡的人,只盼活着有归处,死了有去处,欢喜一生,但求一死。
接连失去了爸爸和奶奶,我的心情是低落沮丧的。消极情绪无可避免,对未来,我的彷徨与悲观陡然增加。人穷的时候,把烦恼都归结于钱,有了钱,烦恼都无关乎钱。反正无论怎样都要烦恼的,下辈子碰碰运气,投个不用忧虑钱的胎。
说到转世啊,如果葬礼上的希冀真的灵验,那世人一定想方设法开始内卷,因为来世好命的也就那么一些,各额有限么,自然竞争激烈。
“没事,这一世过得不好不要紧, 爸爸都给你安排妥当了,来世咱整个豪华款出生套餐!保险也买好了,身体配置差咱们理赔啊!”
2022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