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晃,两年过去了。
日子犹如江涛,激情冲刷之后,逐步退化为有节奏的波澜。两年来,大成基本摸清了干训规律,上半年有一次为期一周的乡镇学校中层干部短训班,下半年有一次为期两个月的乡镇学校的校长岗位培训班。另外就是教管自考辅导,上半年和下半年各1次,每次新开考3门课程,两年共12门课程,其中大成辅导了4门。由于学员在不断地淘汰,到第四次报名,只剩下23名学员在坚守了。高函和中函依然没有大成的课。业余时间里,大成多半在阅览室和图书室里借书、读书和还书,几点一线的循环,收获大家对时事风云的肆意点评。
一天,章大姐宣布一个重大消息:知道吗,倪兵正式调县委办任副主任了!是吗,正科变副科,高级职称没有了,工资怕要降了一大截吧,林齐全问。是要降,昨天遇见他,还说起这事呢,刘朝友说。曹大光开始发话,怎么只看工资呢,看看倪大主任的派头,回一趟学校几个头头都围在他身边,想约倪兵吃饭的乡镇头头们,至少排起了几公里的长队了!
大成和刘朝友各分到了一套住房,是山顶上剩下的最后两套房子。听刘朝友说,这事得归功倪兵站长,倪兵走前专门找了邹校长,建议把房子分了算了,免得以后新人多了矛盾更大。倪兵特意说,不是因为刘朝友是他的远房表弟才这么说的,而是真心为学校的安定团结着想。宿舍楼一共三层,剩下的空房一套在二楼,一套在底楼。学校没房且需要房子的,只有刘朝友和汪大成。刘朝友早工作一年,选的二楼,大成只好选底楼了。
拿到新房钥匙后,刘朝友迫不及待准备装修了。大成的女朋友八字还没一撇,不着急,挑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把母亲接来学校,爬上山顶,一起分享分房的喜悦。新房58个平方,2室1厅1厨,每个房间都很小,没有卫生间。由于是底楼,卧室外面的围墙挡住了光线,显得有点暗。客厅光线还好,外面是一片荒地,可以望见不远处葱郁的龙山和若隐若现的庙台。母亲说,房子是有了,媳妇在哪里呢?大成说,放心,会有的。再说,这地方这么偏,我还不想来住呢。母亲说,偏就偏一点,总比一辈子赖在我那里强!
正说着,楼上传来嗡嗡的机器声响。好像是缝纫机的声音。响了一阵,又好象传来女人吵架的声音。大成出门,楼梯间有不少散落的布条。大成来到二楼,看见刘朝友的门口堆满了蛇皮口袋,里面好像装满了布料,刘朝友的女朋友正气呼呼地对顶楼喊,怎么能这样呀,3楼占满了还占2楼?天天这么堆我还怎么装修房子?没人答应。大成来到3楼,楼梯间的布料堆得更多了。右方的门开着,里面密密安放了4台缝纫机和裁剪台,屋角堆满了学生穿的运动校服,屋里弥漫着浓浓的化纤布料的味道,4个大嫂正全神贯注地缝织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楼下有人在骂人。四个大嫂中有一个是曹大光的老婆,大成认得,经常提着菜篮从学校进出,好像在附近的一个小学教书。看来,曹大光把校服厂开在着自己家里了。大成见没人理他,就没趣地出来了。经过2楼,听见刘朝友女朋友说,早晓得就不选2楼了,真是遇到鬼了!刘朝友摇摇头,对大成苦笑了一下。
回到底楼房里,母亲问,谁在吵架呢?大成说,别管他们,楼上的。母亲不解,说,都说学校的老师是斯文人,怎么还会吵架呢?大成也不解,是呀,老街上的街坊也有吵架的,基本上都是两口子拌嘴,比如小巷里的李二姐,每天早上6点半准时对她的傻子老公开骂,骂她老公是猪,是瘟猪,河里的汽笛响了还装睡,骂得满院子都能在黎明前苏醒过来。只要听见李二姐骂人,大成就知道,天亮了,该起床了。但大成从未听见过邻居之间吵架的,即便象当年钟三婆巧占大成家近一半的面积,母亲也只是对自己人才说说,从没与钟三婆当面红过脸。
下山后,张副校长看见大成,就叫大成到办公室来一下。大成来到张副校长办公室,看见邹校长也在。邹校长对大成说,大成老师,根据这两年的表现,大家对你评价不错,上课认真,待功底扎实,就是实践经验比较缺乏,特别是干训课,还不够接地气。为此,我跟教委万主任商量了,准备下个学期派你到乡镇学校去锻炼,挂任副校长。你做好准备吧!
大成很意外。天天都听人抱怨,说进修校黑暗无比,可偏偏对自己厚爱有加,这是大成万分不解的。张副校长陪着邹校长一起走后,王晓丽对大成说,最近县委宣传部要求上报教育系统30岁以下的后备干部,刚才邹校长他们一起商量了,决定报大成。说完,给大成一张表,叫大成填。大成连连感谢王主任的培养。大成又想起一件事,问王主任:“我在大学里写过入党申请书,现在还作数吗?”
那是毕业前夕,刘邦悄悄告诉大成,班上很多人都写了入党申请书。写申请书的目的,并不是能被批准,一个年级就一两个名额,可能性太低了。但是,交了申请书,毕业鉴定上就可以写上“该同志积极要求进步”这句话,用人单位一看就不一样了。对于彷徨中的大成来说,没有利害冲突的刘邦,每句话都那么中听。大成听从了刘邦的建议,工工整整地写下了申请书,交到了邢书记手上。
王主任说,我没看你的档案,不知道给你放进去没有。按理,肯定是作数的。但是,都过了几年了,你还是再写一份吧。
母亲在外面的石头栏杆边等了好一会,见大成出来了,就和大成一起走到公路边,准备等公交车。大成说,打个的吧,今天喜事有点多,等回家再慢慢说。
回到家,大成跟父母说了要去乡镇初中任副校长的事。父亲有点不相信,就你,刚满23岁,能当校长?会不会是领导逗你的哟。母亲说,大成怎么了,23岁就不能当校长了?父亲说,还是暂时别说出去,万一没成,邻居们笑话呢。
大成觉得老爸说得有道理。小巷及内院里住着十几家人,公用一个自来水管、洗衣石台,晚上解手在家用粪桶,白天解手去江边的公厕,街坊称之为“官茅司”。这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大杂院,谁家来个亲戚,谁家中午吃打牙祭都透底透亮。下午,烈日当头,小巷里便坐满了乘凉的大嫂,摇把蒲扇,张家长李家短地吹壳子。大成分房的消息,被钟三婆作为头号新闻发布过了,当副校长的消息要是传了出去,说不定会成为全院乘凉时的特大新闻。还是稳妥点好些。
正说着,有人敲门,是内院的罗大林。罗大林比大成大几岁,和大伟差不多,长得敦实,进门就一把抓住大成的手,说,大成老弟,想请你帮个忙。大成挺意外,平时和罗大林没交道,见面几乎不打招呼。大成不解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呢。罗大林说,知道大成老弟是高材生,想请你给我辅导一下数学。见大成有些迟疑,罗大林又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口袋,说是一包高粱饴糖,一点小心意。
罗大林的父亲是铁路工人,退休后让罗大林顶替也当了铁路工人,开火车。但罗大林不争气,与一群也是顶替的机务段工人打架,把人打瘸了,就被开除了,已在家闲耍几年了。罗大林的女朋友是铁路上的票务员,一直对罗大林不离不弃,通过各种关系想让他重返岗位。最近,这事有进展,领导说可以让他以铁路职工子女待业青年的身份参加内部招考,考上了就可以重新回去工作。平时,小院里的街坊对罗大林一般都是敬而远之,不仅因为罗大林是被开除了的,还因为罗大林的弟弟罗小林也是个混混儿,没有工作,长期在外面操社会,名声不好。
见大成没表态,罗大林又对大成母亲说,汪嬢嬢,就拜托你们了,下半年的考试,我数学不好,只能麻烦大成兄弟费心了。又说,唉,这次考不上,女朋友肯定不会再等我了。说着,眼泪水就来了。大成见状,就说,下学期我估计比较忙,说不定要到乡镇学校去工作一段时间。罗大林说,没关系,这个暑假抓紧点就行。大成说,在什么地方学习呢,我家这么窄。罗大林说,在我家吧,你过来看。说着,拉起大成来到罗大林家。罗大林的母亲是县铁钉厂的工人,因为厂里分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楼房,听说是2楼,罗大林父亲风湿严重,觉得老街潮湿,就搬到厂里去住了,罗大林和罗小林已成人了,就住在小巷里院的老屋里,偶尔去父母家吃饭。罗大林两间屋,罗小林住里面,罗大林住外面,一张床,一对布沙发,一张饭桌。罗大林说,看,饭桌就当书桌,书都准备好了,听说就考初中的内容。正说着,罗小林回来了,手里挽着一个漂亮女孩,香气扑鼻。罗小林不到20岁,穿着花T恤,见倒大成,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成哥好,转身拉起女孩回里屋了。大林皱了一下眉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
大成回到家里,刚准备翻翻罗大林家拿的初中数学复习题集,钟三婆就闯了进来,悄悄问母亲罗大林来找大成什么事,她看见罗大林带着大成一块出去的。母亲便将罗大林的事说了。钟三婆说,这个罗家,有点麻烦呢,听说罗小林几天前帮人催赌债,伙同几个街娃把正街上的王铁匠的脚筋挑了。母亲说,真的吗,小林变得这么横了?幸好,大林这两年老实了。钟三婆说,老实?大林要不是有个女朋友管着,哪收得了手,你看那个小林,每天换个女娃,不知哪里找来的妖精!母亲说,唉,大林刚才登门,泪也流了,说到这个份上,大成还真不好推辞呢。钟三婆急了,说,请人帮忙也不能这样简慢吧,拜师得有拜师的规矩,至少他母亲得亲自上个门噻!母亲说,街里街坊的,哪用那么讲究。钟三婆说,要讲的,这罗家,平时就有点邪门,今天求你,说不定哪天就过河拆桥了!
钟三婆是街道塑料厂的工人,刚办退休手续,老公早死,大女顶替钟三婆进了塑料厂,二儿子在街道服装厂里当裁缝,三个儿子待业。相对而言,罗大林的父亲是铁路工人,工资高,保障好,条件比钟三婆优越多了,平时显得傲慢一些,搬走后很少回小巷走走。罗大林出事后,钟三婆不时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口气。小巷就是个人言嘴杂的贫民窟,条件好一些的,比如当小学老师的江老师一家,平时基本匆匆而过,也很少坐在小巷里和大家拉家常。倒是没有工作的大嫂大姐们,每天雷打不动,午休后必在巷里坐上一顿、嗨上半天。
钟三婆的闲言和罗大林的眼泪,搅得大成有些心乱。罗家两兄弟,本与自己井水不犯河水,居然登门求到自己了。其实,闲着也是闲着,给大林辅导一下也无妨,就当混混时间吧。只是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罗小林,外表恭敬,内心凶狠,还是小心一点为妙。钟三婆走后,大成打开黑白电视机,电视里传来毛阿敏唱的《渴望》主题歌: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