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大元和两个壮实的巴人村山民抬着滑竿,护送奄奄一息的莲回村,一路上他不要别人替换,沉默寡言,轮廓分明的黧黑脸孔上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泪水。紧随其后的萍和燕知道山民们对莲姐很敬重有感情,没料到大元会如此伤心,好像莲姐是他一生中最亲近的女人。
大元再也不须掩饰什么,莲老师是他心头供奉的唯一的女菩萨,她要永远留在巴人村了,这对他也是一个安慰呀。大元曾经想过,当初莲如果没有那些顾忌和担扰,能和他生活一起,日子一定会好过得多,更不会才四十几岁就要匆忙离开人世了。可人命在天,他们之间仅有那么一点缘分,又有什么办法啊!只要莲不怨恼他,偶尔还能想起他们那段情缘,大元就心满意足了。
莲的头部离他很近,那随风轻轻抖动的灰白头发,使汉子想起那片灰白的苇絮,它们在风中纷纷飘扬,掀动人满腔激情。那感人至深的画面和声响,他铭刻心扉永生难忘。
路过那片苇草地的时候,大元一阵激动一阵悲怆,差点哭出声来。他咬紧牙关顽强忍耐,任滚烫的泪珠哗哗直流。他真想再把她抱进苇草地中央,跪在她面前久久凝望着她,任四周青绿色的苇草在风里摇摆,静静平躺的女人宛若一尊菩萨,他虔诚供奉。
沿途都有山民从农舍出来观看,听说是在巴人村教过书的莲老师,每张脸就显出惋惜和哀伤。他们纯朴的记忆里,莲老师永远那么年轻鲜活,在他们门前的青石板山道经过时体态那么轻盈优美,“她是莲老师啊”,认识她的人这样说上一句,心头也有种骄傲。
巴人村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在罗老汉夕老汉的带领下,聚集在村头大黄桷树下迎候莲老师的归来,每个人面含凝重的悲戚,仿佛这是全村人的哀痛。
唢呐吹起了“哩哩呐呐”的悲调,去邪逐鬼的鞭炮声也很沉闷。太阳高照着,巴人村却裹在一层灰蒙的薄雾里。
抬着莲的竹滑竿,一步一步朝山民们走来,有些多愁善感的女人哭了:“莲老师吔……”
“哈,哪个人又不吃白米饭了么?”已经有点神经兮兮的李正昌挤进人群,冒冒失失叫出一句。脑壳立刻挨了一记,罗老汉朝他沉声喝道:“李癫子,少说胡说,惊了莲老师,全村人会揍扁你!”
李正昌一惊一愣,竟放声大哭:“莲老师哇!……”接着拔腿就跑,窜到山上老林去了。他真的犯了癫病。
菊把莲在小学住过的那间屋子精心收拾出来,还用蒿草艾叶熏过,房里弥散着一股野草清香。她把陪嫁过来一直舍不得用的新床单被盖,拿出来布置好,平常灰暗的房间顿时有了亮色。她自己穿一件红底碎花新衣,记得莲老师喜欢她这样打扮,说她很好看。
菊没到村口去,独自一人坐在学校门前的台阶上,等候莲的到来。昨天听到她病危的消息她好难过,一夜都没睡好。这位美丽善良的女教师对她一直很重要,关系着她家庭的幸福和安定。她清楚莲在大元心中的地位,自己对她又敬重又羡慕,却没有丝毫妒意。连女人都喜欢的女人,男人更会喜欢,菊为莲高兴却从没表露过。
莲这样回来,她当然伤心,眼睛湿湿的,抹一下就一掌心的泪水。她担心大元会因为没了那个女菩萨,而变得粗野暴躁,但不管怎样,她都会忍耐,用妻子的柔情去抚爱他。她不懂得太多的人生道理,只觉得感情受挫的男人有时像个孩子,需要女人用母性的温情去爱护他温慰他。
莲回到那间曾与炜生活过一年多的小屋,完全失去了知觉,护送她的亲人都屏心静气生怕惊扰了她需要安宁的灵魂,山民们聚在门外和院坝里,咳嗽也不敢出声。
菊里外张罗,为她洗脸梳发,让人们眼里的莲老师还是那么清丽。罗老汉忙着在村内寻找最好的柏木棺材,挑了几个都不满意,最后还是把自己土改时分地主老财那口乌漆大棺叫人抬了出来。萍很觉过意不去,老汉银须抖动气慨地说:“莲老师这样的好人不用这样的好棺材,哪个配用啊?我有块木板板入土就够啰。”大元黑面沉沉,带一伙壮劳力去红石坡,用钢钎大锤在炜的坟边开凿,要把一对深深相爱过的男人女人合葬一起。
狗崽白虎这天也出奇地安静,先守在莲的床边,然后又跑到红石坡坟场,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细心的山民惊奇发现,白虎双眼里满是泪水。
小文和小菁风尘扑扑赶到巴人村,莲的生命已到了最后时刻。她听到女儿和侄儿的轻声呼唤,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定定地望着他们,两颗冷泪凝在眼角掉不下来。她喉头急剧哽咽,用尽全身力气哀叫一声:
“我好悔哟!……”
这句悲叫耗尽了她的全部生命,她仰面倒下,气息随着声逝而戛然沉落。
莲死了。两只凄美大眼没有闭上。
“妈妈啊!……”小菁扑在她体温尚存的身上,小文为他最爱的姨妈合上眼睑。
萍和燕相拥而泣。围在门外窗口的山民们也泪花纷纷。赶来的老何也抱着孙子悲哭。
与此同时,趴在红石坡坟场的狗崽白虎跃身而起,仰头向天哀哀大嚎。
正奋力挥锤的大元猛地僵住,接着丢下铁锤朝村中狂奔,口里悲叫着:“莲老师啊!——”
“莲老师啊!——”
山风回应着,老林回应着。
一个美丽女人就这样穿过冷漠的城镇,沿着曲曲折折的青石板山道,回到大山的温厚怀抱里去了。
红石坡上,一黑一白两只蝶,在飞着,飞着。
莲安葬后的第二天,小菁独自去安宁镇办好离婚手续,为儿子买了好些衣服糖果,就失踪了。
她没跟萍和燕道别,甚至没给从小喜爱的表哥小文留下一张字条,便悄声无息地消隐而去。
有人看见她登上了去州城的最后一班客车,也有人说她是沿河步行离开小城的。
她到哪儿去了?是要去遥远的地方追寻母亲丢失的梦么?小文站在古老的西桥上眺望远方,心情分外平静。
一只白鸽从河床上空掠过,它飞得很高,如一道白光。
小文仰面对它说:“白鸽,你看见那个毅然勇敢前行的女孩子吗?请叫一声,带上我对她的真诚祈祷,保佑她一路平安。”
“咕啊!——”
白鸽果真叫了一声。那道白光融入晴朗天空中去了。
白光下,小河、石桥和青年,像一幅凝固的风景画。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田雁宁的文学小说《无法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