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与暮色在天际线处各自铺展，像被无形的尺规裁开的两匹锦缎。东边是浅橘色的曦光漫过黛瓦，西边还留着淡紫的暮霭未散，中间横亘的湛蓝里，几缕云丝轻悬如纱。风掠过衣襟带起微凉，不是夏末的燥热余温，也非深秋的刺骨寒凉，指尖触到的是刚好能唤醒感官的清润。院角的银杏叶尖染了浅黄，与头顶的碧空撞出明亮的层次，这便是秋分递来的第一份讯息。
“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太阳行至黄经一百八十度，阳光直射赤道的时刻，时光被折成对称的两半。白昼与黑夜在此刻均分二十四小时，暑气与寒意在此间达成默契，自然以最精准的刻度，标注出天地间的平衡之道。这平衡藏在风的轻缓里，躲在光影的匀净中，更暗合着人心对安稳与平和的隐秘期许。
自然的絮语在秋分时节愈发清晰，三候流转间皆是生命的智慧。最后一声雷藏进厚重的云层，此前张扬的蝉鸣也渐渐淡去，田野间的喧嚣换了主角。风穿过稻田，稻叶相互摩挲的“沙沙”声绵延开去，偶尔夹杂着稻穗坠弯枝头的轻响，成为秋日田野最温柔的背景音。阳气渐收，阴气渐长，雷声收起了夏日的振怒，天地间多了份静肃的安然。
墙角的蚁群正衔着细土匆匆往返，米粒大的土块被仔细堆砌在洞穴入口，渐成薄薄的封层。砖缝里的蟋蟀不知疲倦地刨着泥土，细碎的颗粒簌簌落下，它要在凉意浸透墙体前，筑好抵御寒秋的巢穴。“坯户”二字藏着万物的生存密码，不与萧瑟硬抗，而是以收敛的姿态积蓄力量，等待下一个轮回的生机。
村边的池塘褪去了夏日的丰腴，水位悄悄退去寸许，露出圈浅褐色的泥岸。水面清得像摊开的玻璃，天上的流云倒映其中，连边缘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水底的卵石褪去了青苔的包裹，露出灰白或浅褐的本色，几尾小鱼游过，尾鳍划开的波纹让倒影微微晃动。风掠过水面时不带湿润的水汽，只留下指尖发紧的干涩，秋燥就这样随着水涸的痕迹悄然降临。
秋分的色彩是层次分明的渐变。银杏叶在顶端先染黄，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往下仍是深绿，在枝桠间晕出过渡的层次。乌桕树的叶子开始泛红，零星点缀在林间，与远处稻田的金浪遥相呼应。桂树的枝头藏着细碎的米黄，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却把香气送得很远，有时走在巷口突然闻到，寻过去时又淡了，转过弯却又浓起来，缠在衣袖间不肯散去。芦花在河边举着白绒，风一吹便簌簌摇晃，与天空的蓝、稻田的金织成斑斓的锦缎。
习俗里的温情，是秋分最动人的烟火注脚。指尖捏着新鲜的鸡蛋，蛋壳上的褐色斑点映着窗棂的纹路，力度要轻得像托着一片羽毛。手腕微微调整角度，蛋液在壳内慢慢沉淀，当蛋黄与蛋白达成平衡，鸡蛋便稳稳立在桌面。周围的呼吸都放轻了，这一刻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的轻响，是人力与节气的奇妙契合。
岭南的田埂上，野苋菜带着露水舒展嫩叶，母亲弯着腰采摘，指尖掐断茎秆时带着清脆的声响。回家后洗净的苋菜丢进沸水，鲜绿在汤中翻滚，再加入切片的鱼片，乳白色的汤渐渐染上浅绿。姜片在锅底慢慢熬出暖意，撒上几粒白胡椒，香气便漫满厨房。全家围坐分食，热汤滑过喉咙，驱散了初来的凉意，这是代代相传的安康祈愿，藏在最朴素的烟火里。
寻常日子里的仪式，让秋分悄然融入生活。晨起烧开的热水冲进白瓷杯，几朵干菊花在水中慢慢舒展，浅黄的花瓣晕开，茶水便有了淡淡的清苦。打开衣柜翻出薄外套，衣料带着樟脑的干燥气息，穿上时刚好抵御晨起的微凉。傍晚散步时抬头，夕阳还在西边的树梢流连，橘红的光晕染着云层，东边的天空已升起半轮浅白的月亮，日月同辉的景象，是秋分独有的馈赠。
诗词里的秋分，藏着古人对节气的细腻感知。谢逸写下“金气秋分，风清露冷秋期半”，读至此句时，恰好有桂香从窗外飘来，清露的冷意与金气的澄澈，忽然都有了具象的载体。风穿过窗棂时带着凉意，与杯中菊花茶的清苦呼应，才懂古人早已把节气的温度与气味，缝进了笔墨深处。
元稹的“寒暑喜均平”更道破秋分的精髓。彼时正坐在院中的竹椅上，阳光落在身上不烫，风拂过脸颊不凉，天地间的寒暑恰好处在最舒服的刻度。抬头看见雁群排着人字飞过，翅膀剪开湛蓝的天空，忽然明白“乾坤能静肃”的深意，不是萧瑟的沉寂，而是平衡后的安然。
现代的都市总在催促人奔跑，秋分却提醒着张弛有度的智慧。不必追着时钟赶工，晨起可以慢下来煮一碗山药百合粥，让软糯的口感唤醒味蕾。午后搬张椅子坐在阳台，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洒下，暖融融地落在肩头，哪怕只眯眼片刻，也是对身心的温柔补给。自然从不会透支生机，人亦该在忙碌中留些空白，如同昼夜均分的节律，张弛间方得长久。
万物的收敛，是秋分给心灵的启示。树叶不再拼命伸展，而是让养分慢慢回流枝干；蛰虫封穴藏起踪迹，为寒冬储存力量。整理书桌时翻开旧物，把无用的纸张收起，将珍贵的字帖归档，如同自然梳理枝叶般整理内心。写下几句感恩的话，感谢稻田的丰收，感谢桂香的馈赠，感谢家人递来的热茶。在渐凉的日子里，这些温暖的碎片便是心灵的储备，足以抵御未来的寒凉。
檐外秋雨又起，淅沥声敲着窗格。水珠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把窗外的秋景晕成模糊的色块，桂香混着雨气飘进来，更添了几分清润。雨水落在池塘里，泛起细密的涟漪，倒映的云天便碎了又合。这便是秋分的深意，在平衡中生长，在收敛中积蓄，在烟火中藏暖，在时光里安然。
（2025年9月23日 于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