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1976年,东北老工业区,林河镇。
冬天比刀子还冷,风一刮,能把人脸割出裂口。
我叫周小满,生在炼钢厂家属院,长在焦炉旁。
我爸是炉前工,我妈是纺织厂女工。
我有双“煤灰手”——指甲缝常年嵌着黑,洗不净。
不是我不爱干净。
是我每天放学后,要穿过厂区,去焦炉后的小土屋,捡别人不要的煤渣。
一块煤渣能烧半晚,能让我家炕热一点,能让我妈咳喘时少受点罪。
可同学都说:“周小满的手脏死了,碰过她东西会倒霉。”
同桌王红梅把尺子抽走:“别挨我,你手黑,会把我的本子染脏。”
我缩回手,没说话。
王红梅是我爸战友的女儿,两家住对门。
她爸常说:“小满这孩子,老实,肯吃苦。”
可王红梅偏要戳破这层“老实”:“你装什么勤快?捡煤渣是为了偷卖钱吧?”
我没辩解。
直到那天,她把一张纸条塞进我书包——
“煤灰手·偷煤贼,全班公认的‘脏丫头’”
我攥着纸条,指甲缝里的黑灰蹭在纸上,像几道爪痕。
我没撕,也没扔。
我把它夹进语文书里,像存证。
2
每周一次的值日轮班,就因为我手黑、穿旧棉袄、总低着头,我在班里成了“异类”。
那天放学,王红梅堵在厂区门口,手里拎着一袋洗衣粉。
“周小满,”她笑,“你手这么黑,洗得掉吗?”
我绕开她。
她追上来:“我爸说,焦炉的煤灰有毒,你天天捡,不怕得病?”
“虽然你是为了家,但我看你可怜,给你点洗衣粉。”
我把洗衣粉扔进雪堆。
“不需要。”
她脸色一沉:“你别不识好歹!”
我走进焦炉后的小屋,从墙角掏出一个铁盒——里面是五块完整的煤块,是我今天捡的。
王红梅跟进来,眼神复杂:“你非得靠捡破烂活着?”
“你爸是工人,你妈是工人,你们家怎么就这么穷?”
我抬头,直视她:“王红梅,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施舍的东西才算干净?”
她愣住。
我补了一句:“你给的洗衣粉,再白,也洗不掉你的傲慢。”
她摔门而去。
3
我不理解。
自从我考上重点中学,王红梅尤其惊讶。
那天她扯我书包带,语气讥讽:“你还真能考上来?”
我动作顿住。
我数学全校第三,当然能上。
但我并不想和她在一个班。
她眼底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语重心长:“既然你考上了,以后就别穿得这么土了。”
我懵了。
她神色高冷:“不是谁都像我这么‘容忍’你。”
我拽回书包带,皱眉:“我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她冷笑:“那你到时候别哭。”
我诧异盯她。
从小到大,她总试图让我“正常”一点。
小学我用铁皮铅笔盒,她偷偷倒进煤灰:“周小满,你的盒子脏了,还用吗?”
我咬唇,气得和她打了一架。
事后她得意:“你看,你也不是非得干净不可。”
有人笑我:“这就是装的,穷酸。”
王红梅点头:“周小满就是那种表面老实、心里计较的女孩。”
我跑出教室,躲在锅炉房哭到嗓子哑。
那之后,我穿回我妈补过的旧棉袄,不敢再用新文具。
王红梅又笑:“你手还是黑的,像小偷。”
我手心冰凉,从此不敢在课堂发言,不敢和同学对视。
我爸发现异样,某天晚上坐在我床边,轻声问:“小满,你最近怎么不爱说话了?也不穿那件新棉袄了?”
我眨眨眼,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他手背上。
“爸,捡煤渣是错的吗?”
“为什么我的手洗不干净?像永远脏着一样。”
我爸叹气:“你妈咳得厉害,药贵,家里紧。你捡煤渣,是懂事。”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双新棉手套:“明天起,戴手套去捡。”
“手脏不脏,不重要。”
“重要的是,心不能冷。”
我心里的阴霾,像雪一样化了。
捡煤渣,不是耻辱。
王红梅再挑衅我时,发现我已经刀枪不入。
她偷走我的手套,我目不斜视,当他空气。
她郁闷嘟囔:“你怎么不哭了?”
我哼了一声,照例穿着旧棉袄,在厂区里行走。
本以为长大后,不会再被议论。
没想到在重点中学,连“穷”都成了原罪。
4
分班后,班上多是干部子弟,穿新棉裤,戴毛线帽。
我带着铁皮饭盒、旧棉袄走进教室时,立刻引来目光。
有人窃笑:“她是不是走错班了?以为这是技校?”
轮到我自我介绍,声音一出,后排爆发出一阵哄笑。
“天啊,她手黑得像炭!”
“她怎么不去当清洁工?在这儿装什么刻苦?”
班主任打圆场:“小满同学家在厂区,生活朴素。”
我淡淡说:“我本来就是工人子女。”
全场静了一瞬。
我坐下,视线扫过角落的王红梅。
她嘴角挂着笑,眼神得意,仿佛在说:
【看吧,在这个班,你就是个笑话。】
【除了我,没人会‘可怜’你。】
果然,我被选为劳动委员后,成了全班的笑点。
从座位走到讲台,是一段漫长的刑场。
只要我开口,就会听见“脏丫头”“偷煤贼”“穷酸”之类的低语。
甚至有人传,我故意捡煤渣,是为了博同情。
王红梅从不澄清。
她每天给我带一块香皂,扬言:“我这是帮你证明,你不是没人要。”
她享受看我窘迫的样子,仿佛自己是救世主。
可无论我怎么拒绝,她都觉得我是在“装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