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边缘的试炼
山林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脚踝,迅速淹没了膝盖、胸口,最终将李青彻底吞没。村口老槐树下那最后一丝熟悉的烟火气,被身后渐起的、带着原始腥膻的山风彻底吹散,一丝痕迹也无。踏入十万大山边缘的那一刻,周遭的空气都仿佛骤然凝固、沉重起来。参天的古木拔地而起,粗壮扭曲的树干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青苔和深绿色的藤蔓,如同披挂着古老而沉重的甲胄。它们的树冠在高处肆意伸展,彼此交叠纠缠,将本就熹微的晨光筛得支离破碎,只在地上投下些斑驳陆离、晃动不定的幽暗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复杂的味道——腐烂落叶深沉的霉腐气、湿土冰冷的腥气、草木汁液被挤压后散发的青涩苦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猛兽巢穴的隐隐腥膻。四下里死寂得可怕,只有风吹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时,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如同无数人窃窃私语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不知名鸟雀短促、尖锐、仿佛带着金属刮擦感的啼鸣,更衬得这密林深处幽闭得令人心悸。
李青拄着那根沉甸甸的枣木棍,每一次重重拄地,都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背上那巨大的行囊,像一座不断生长的小山,勒得他肩胛骨生疼,汗水早已浸透了内里的粗布短褂,冰冷地贴在背上。他艰难地调整着呼吸,努力辨认着脚下几乎被落叶和藤蔓彻底覆盖的、若有若无的兽道。那条扭曲的右腿,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在村道上行走已是艰难,在这布满树根虬结、碎石嶙峋、湿滑苔藓的崎岖山路上,每一次迈步都成了一场与自身缺陷的绝望搏斗。
他必须用尽全力稳住身体重心,将力量灌注到那条相对有力的左腿和紧握枣木棍的双臂上,才能支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然后,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将那条拖曳着的右腿,向前“甩”出去。足尖在厚厚的腐殖层上无力地划过,带起几片枯叶和湿泥。落脚时,那畸形的关节承受着身体大部分的重量,瞬间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膝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整个身体随之猛地向右侧倾斜、摇晃,如同狂风中的枯草。他必须立刻用枣木棍狠狠拄地,同时绷紧左腿和腰腹的全部力量,才能险之又险地避免摔倒。汗水如同小溪,顺着额角、鬓角、脖颈不断流淌,滴落在脚下的枯叶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每一次成功的“甩”腿迈步,都伴随着一次沉重的喘息和一阵深入骨髓的酸麻胀痛,仿佛那条腿的每一寸骨头都在无声地哀嚎、抗议。
最初的半日,李青仅仅在相对平缓的山麓边缘挣扎前行了不到三里路。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彻底阻隔,林间光线昏暗如同黄昏。他找到一处相对干燥、由几块巨大山岩围拢出的浅洼地,卸下仿佛重达千斤的行囊,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石,瘫坐下来。枣木棍歪在一边,右腿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从脚踝到膝盖,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他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吞咽着林间那带着浓重霉味的湿冷空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过度劳损的肌肉,带来阵阵刺痛。
他摸索着解下腰间那个沉重的旧水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凉的、带着点铁锈味的山水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他不敢多喝,水是山中保命的本钱。又从行囊里掏出那块硬邦邦的杂面饼子,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软化,再艰难地咀嚼、吞咽。饼子粗糙的颗粒刮擦着食道,带来一种粗粝的饱腹感,却驱不散四肢百骸弥漫开来的疲惫和那右腿深处无休止的钝痛。他闭上眼,试图积蓄一点力量,耳边却清晰地回荡着村口那些肆无忌惮的议论——“能走到山脚都是老天爷开眼!” 一股混杂着不甘和暴戾的火焰猛地窜起,灼烧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他猛地睁开眼,抓起枣木棍,用尽力气支撑起身体,再次踏上了那布满荆棘和未知的兽道。
地势开始有了明显的起伏。脚下的“路”变得更加陡峭难行,裸露的岩石越来越多,湿滑的青苔覆盖其上,如同涂抹了一层看不见的油脂。李青必须更加小心地选择落脚点,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努力回忆着父亲教过的狩猎技巧,辨认着被踩踏过的草茎、折断的细小枝条、岩石上模糊的爪痕——这些都是兽道的踪迹。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像一只真正的猎豹般警觉,用眼睛、耳朵去捕捉密林中任何一丝异动。
然而,身体的疲惫和那条瘸腿带来的巨大负担,严重拖累了他的感知。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脚下湿滑的岩石,试图将右腿“甩”过一道半尺高的树根时,异变陡生!
“嘶嘶——!”
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几乎是贴着他的右腿脚踝响起!那声音冰冷、迅捷,带着致命的威胁!
李青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尾椎骨直窜头顶!他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根本来不及思考,那条刚刚抬起、正要落下的右腿猛地向旁边一缩!同时,左手紧握的猎叉闪电般向下刺去!身体因为骤然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左侧倾倒!
噗嗤!
猎叉冰冷的叉尖狠狠扎进了腐殖层里,距离他刚刚缩回的右脚不到半寸!与此同时,一道细长的、带着鲜艳环状花纹的暗影,如同被激怒的鞭子,猛地从落叶堆中弹射而起,腥风扑面!三角形的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张开的口中,两点惨白的毒牙如同淬毒的匕首!
是毒蛇!
李青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握着猎叉的木柄,身体因恐惧和后怕而剧烈颤抖,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一刺一缩,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爆发力。毒蛇一击不中,似乎也受了惊,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李青片刻,身体迅速盘绕,随即“嗖”地一声,消失在旁边茂密的蕨类丛中,只留下几片晃动的叶子和一股淡淡的腥气。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青的后背,冰冷粘腻。他瘫坐在湿漉漉的腐殖层上,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像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右腿因为刚才那极限的躲避动作,关节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动弹。他看着猎叉叉尖上沾染的泥土和几片破碎的蛇鳞,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攫住了他。若非那瘸腿带来的迟缓,让他下意识地选择了更谨慎的“甩”腿方式,动作幅度比常人更大……若非父亲塞给他的这柄更长的猎叉……他不敢再想下去。
惊魂未定,天色却已骤然阴沉。方才还只是被树冠遮蔽的昏暗,此刻头顶的墨绿穹顶瞬间被翻滚涌动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取代。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带着沉甸甸的水汽,压得人喘不过气。林间那低沉的“沙沙”声瞬间变得狂暴起来,无数树叶被骤然加剧的山风撕扯着,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如同万千鬼魂在同时尖啸。
要变天了!
李青心中警铃大作。他顾不得腿上的剧痛和刚才的惊吓,挣扎着拄起枣木棍,拖着沉重的行囊,踉跄着想要寻找一处避雨的地方。然而,已经太迟了。
“喀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神的利斧,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瞬间将整片山林映照得一片惨白,狰狞的树影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紧随而至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惊雷!轰隆隆的巨响在群山万壑间反复激荡、碰撞,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紧接着便狠狠砸落下来!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砸在树叶上发出“啪啪”的脆响,但仅仅几个呼吸之后,那雨点便连成了线,继而汇成了狂暴的、无边无际的雨幕!仿佛天河决堤,万钧之水轰然倾泻而下!
整个世界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密集的雨点疯狂抽打着厚重的树叶、粗壮的枝干、嶙峋的岩石,发出震耳欲聋、永无休止的轰鸣,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毁灭性的巨大声浪。视线在瞬间被彻底剥夺,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疯狂晃动的雨帘,三丈之外便模糊不清。脚下的泥土和腐殖层在暴雨的冲刷下,迅速变得如同浸透了油脂的烂泥,又软又滑。
李青瞬间就成了落汤鸡。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迅速带走他身体里残存的热量,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更要命的是脚下的路。湿滑的泥浆裹挟着腐败的落叶,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涂抹了厚厚油脂的斜坡上。他那条本就无力的瘸腿,此刻更是成了致命的弱点。
他试图用枣木棍探路、支撑,但棍尖深深陷入泥泞中,每一次拔出都无比费力。当他试图将身体重心前移,将那条右腿向前甩出时,湿滑的泥地根本无法提供任何抓地力!右脚的破草鞋在泥浆里徒劳地打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向侧方倾倒!
“噗通!”
一声闷响,混杂在狂暴的雨声中。李青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行囊沉重地压在身上,泥浆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他呛咳着,挣扎着想要爬起,但湿滑的泥地让他无处着力,每一次撑起手臂,手肘都深深陷入烂泥之中。那条扭曲的右腿在泥泞中徒劳地蹬踹,反而搅起更多的泥浆,溅得他满头满脸。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顺着领口、袖口灌进去,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开始麻木。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随着刺骨的寒意,一点点浸透了他的骨髓。
他趴在冰冷的泥浆里,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脊背。行囊沉重地压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泥水的腥味。右腿传来的剧痛已经变得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无力感。他艰难地侧过头,脸颊贴着冰冷刺骨、混合着腐烂叶片的泥水,视线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睫毛,望向头顶那片被疯狂摇曳的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铅灰色的、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雨幕。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的山林深处无声地漫涌上来,迅速吞噬着暴雨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密林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震耳欲聋、永无止境的雨声,如同万千厉鬼在耳边嘶吼、哭嚎,疯狂地冲击着李青摇摇欲坠的意志壁垒。寒冷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四肢,噬咬着他的骨髓。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牵扯着右腿深处那无休止的、因寒冷和摔伤而愈发剧烈的闷痛。
他趴伏在冰冷的泥浆里,行囊像一座沉没的小山,将他死死压向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烂泥潭。每一次试图挣扎,换来的只是更深的陷落和更剧烈的喘息。泥水混杂着腐败落叶的腥气,一次次呛入他的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灼痛。身体的热量在暴雨无情的冲刷下飞速流逝,指尖和脚趾早已失去知觉,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就在意识仿佛也要随着体温一同流失,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时,一点极其微弱的、橘黄色的光芒,如同溺水者眼前最后一根稻草,顽强地刺破了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雨幕和黑暗。
光?
李青混沌的意识被那点光芒猛地刺了一下。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和水雾,再次凝神望去。没错!在左前方,大约十几丈外,几块巨大山岩犬牙交错形成的天然缝隙深处,一点橘黄色的光芒正微弱地、却异常顽强地跳动着!那光芒在狂舞的雨帘和深沉的黑暗里,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诱人!像寒夜里唯一一盏等待归人的灯火,像绝望深渊中唯一伸出的救赎之手!
是火!有人?!
一股求生的本能,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冲垮了冰冷和绝望筑起的堤坝!李青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用双臂撑起上半身,不顾一切地将压在身上的沉重行囊向旁边推开!泥浆四溅。他抓住那根深陷在泥里的枣木棍,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拔出,狠狠拄在相对坚实些的一块岩石边缘!
“呃啊——!”
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嘶吼,他借着枣木棍的支撑,将那条早已麻木、如同灌满铅块的左腿猛地屈起,膝盖狠狠顶在泥泞中,然后,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整个身体向前拖拽!那条残废的右腿在泥水中被拖曳着,留下一条深而绝望的沟痕。泥浆冰冷刺骨,碎石和断枝隔着湿透的裤腿,狠狠硌着、划着早已伤痕累累的皮肉。他不管不顾,眼中只剩下前方岩缝里那点跳跃的、越来越清晰的橘黄光芒!
十几丈的距离,此刻如同天堑。他拖拽着身体,在泥泞中一寸寸地向前挪动。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带走仅存的热量。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肌肉撕裂般的剧痛。终于,当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用头撞开那几块岩石缝隙外垂落的、湿淋淋的藤蔓时——
一股干燥、温暖、混杂着淡淡烟火气的暖流,瞬间包裹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这是一个极其狭窄、低矮的天然岩穴。洞壁粗糙,布满了水痕和青苔。洞内空间不过丈许见方,但地势稍高,洞口几块巨石巧妙地阻挡了大部分斜扫进来的风雨。就在岩穴最深处避风的地方,一小堆篝火正静静地燃烧着!几根粗壮的枯枝搭成架子,火焰不大,却异常稳定,散发着令人几乎要落泪的温暖和光明。跳跃的火光驱散了洞内浓重的黑暗,在湿漉漉的岩壁上投下温暖而晃动的影子。
火堆旁,一个身影背对着洞口,蜷缩在干燥的枯草堆上,裹着一件厚重的、沾满泥点的兽皮袄子,似乎正在沉睡。篝火的暖光勾勒出那人略显佝偻的背影轮廓。
李青像一摊真正的烂泥,瘫倒在洞口干燥些的地面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他贪婪地汲取着那久违的温暖,冰冷的四肢百骸仿佛被投入了温水中,刺痛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在疯狂噬咬。他看着那堆跳跃的篝火,看着火堆旁那个陌生的背影,一种绝处逢生的巨大庆幸和后怕,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堤坝。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铁块堵住,只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如同呜咽般的嗬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