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猪
【美】亚瑟·B·瑞福 作
蒙 钧 译
“这事儿可真有意思,五区公司和内河航运联合公司打起来了。”我跟肯尼迪说。我刚给《星报周末》起草了一篇揭露高级金融机构内幕的文章。
“那你对这个也会有兴趣。”他说着,把一封信扔到我的桌子上。他刚进屋,正在翻看他收到的邮件。
信笺上方印着五区公司的名字。信是杰克·奥顿写来的。他是我们上大学时候的一位密友,目前负责建造一条新的河底隧道。信写得很简短,这也是杰克一贯的风格。“我在隧道这里遇到了一个问题。我相信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向你求助。也可以说这是我的私人问题。”信上这样说,“你愿意怎样查就怎样查,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涉及到什么人。有人在策划罪恶的勾当,显然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此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只要尽快赶来见我就好。”
“你说对了。”我表示同意,“我的确很感兴趣。你什么时候去?”
“现在就去。”肯尼迪答道。他还没有摘下帽子,“你一块去吗?”
我们乘上出租车快速穿越这座城市。在车上,克雷格说:“这会是什么麻烦呢?我猜不出来。今天上午你在社会新闻版有没有看到杰克与维维安·泰勒订婚的消息?女方可是五区公司总裁的千金啊。”
我看过这条新闻,却想不出这怎么能跟隧道工地的麻烦联系起来,无论是什么样的麻烦。不过我的确在心里试着把隧道工地的谜团跟我揭露内幕的文章联系起来。
抵达建设工地后,一位身材魁梧的爱尔兰人接待了我们。“是肯尼迪教授吗?”他问克雷格。
“正是。奥顿先生的办公室在哪儿?”
“先生,恐怕奥顿先生短时间内不会再去他的办公室了。大夫刚给他做完高压治疗舱的治疗。他说要是你们能在他被送去医院之前来,我就直接把你们领到沉箱那儿。”
“天哪,伙计,出什么事儿了?”肯尼迪惊呼起来,“赶紧把我们带到他那儿吧。”
那爱尔兰人连句答话也等不及说,便领着我们上了路。走过一处用粗木板搭起的平台,我们来到一个像大铁筒的家伙跟前。这大家伙横躺在地上,里面放了一张帆布床,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设备。杰克·奥顿躺在帆布床上,身体瘦得不成样子,还扭曲变形。他的模样变化太大了,只怕他的亲妈见了也不见得能认出来。一位大夫正弯着腰按摩他的腿关节和身侧。
“谢谢您,大夫,我觉得好些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用。我不想再进高压舱了。除非疼痛加剧,否则我是不进来了。”
他闭上眼睛。可一听到我们的声音,他又睁开眼,还朝我们点了点头。
“嗨,克雷格。”他吃力地喃喃说道,“我是杰克·奥顿。你以为我是谁?我这样子是不是让人过目难忘?你好吗?你也好吗,瓦尔特?哥们儿,握手别太用力。真遗憾!要是在这件事儿发生之前你们能过来就好了。”
“出什么事儿了?”我们困惑不解地看了看奥顿,又看了看大夫。
奥顿勉强挤出点笑容,“不过是有点‘佝佝病’(即减压病,指人在高压环境中工作后因减压不当造成的疾病。——译者注)的症状。都是在压缩空气中工作给闹的。”他解释道。
我们瞧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至少我的脑子里是想到了他的婚约。
“是啊,”他凄惨地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哥们儿。瞧我这样子!你们觉得就我这副病体支离的样子,我还有资格跟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成婚吗?”
“奥顿先生,”大夫插进话来,“我看你要是安静下来会觉得好受些。你可以今晚在医院里跟你的朋友见面,但现在你最好还是休息几个钟头。先生们,你们最好推迟几个钟头再跟奥顿先生交谈。”
“那咱们就今晚再见吧。”奥顿用细弱的声音说道。随后他把脸转向一个小伙子,接着说:“这位是卡普先生,我的首席助理。他会把你们二位送回大街。”这个小伙子又高又瘦。这种体型最适合干隧道工程。在这种地方,胖子是玩不转的。
“可恶!”我们跟卡普分开后,克雷格骂了一句,“你对这件事儿怎么看?在我们见到他之前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儿。不等我们深入进去,这个迷魂阵就会变得更加复杂。我不想叫车了,马车、汽车都不想叫。咱们溜达溜达怎么样?一直溜达到再见到奥顿为止,你不介意吧?”
我能看出来,我们的朋友突然摊上的这件事儿对克雷格震动很大。我也受到他的情绪的感染。我们一条街又一条街地走着,几乎就没说过话。我记得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瓦尔特,那封信刚寄来就出了问题,我不觉得这是个意外。”我脑子里则是一片茫然。
最后我们走到奥顿所在的那家私立医院。进门的时候,我们迎头碰上一位正要离去的姑娘。这姑娘面容白皙,非常漂亮。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她刚跟一位她日夜思念的人见了面。她的毛皮大衣轻快地舞动着,虽然晚间寒风料峭,却也没系扣子。从姑娘的眼神儿能看出来,她心中充满悲伤。
“很严重,泰勒小姐。”我听到陪她一起出来的男子轻缓地对她说,“您一定明白我对您是万分同情。”
我急忙抬起头来,发现那人是卡普,便朝他点了点头。他也朝我们点了点头,又轻轻地搀着那个姑娘上了一辆等在外面的汽车。
“他至少该把我们介绍一下。”我们走进医院的时候,肯尼迪嘟囔道。
奥顿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苍白。他的身体靠在几只枕头上,护士要不断地调整这些枕头,以减缓他的疼痛。我们在隧道工地遇到的那个爱尔兰人谦恭地站在床脚边。
“对于一个新病号来说,探视者还是相当多的,你说是吧,护士?”奥顿欢迎我们的到来,又这样说,“先是从隧道工地来的卡普和帕迪,后来是维维安。”他指了指身边桌子上插在花瓶里的几枝娇艳的玫瑰,“现在你们俩哥们儿又来了。我让卡普把她送回家了。这种时候她不应该一个人到外面。卡普这小伙子挺好的,维维安认识他很长时间了。别走,帕迪,把帽子放下,我要你留下。二位,顺便介绍一下,帕迪是我管理‘沙猪’的得力干将。‘沙猪’是我们对挖隧道的工人的称呼。他原来也是个沙猪,曾参加过本市第一条隧道的挖掘,此后本市每一项隧道工程他都参与过。他本来叫弗兰纳甘,可我们大伙儿都叫他帕迪。”
帕迪点了点头。“如果我能躲过这一劫,回到隧道工地,”奥顿继续说道,“帕迪会给我支持,我们会一起向我未来的岳父,也是给了我这份合同的铁路公司老板泰勒说明,我不该为我们在开挖隧道过程中碰上的这些麻烦负责。天知道……”
“哦,奥顿先生,你还没严重到这种程度,”帕迪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丝毫不带不该有的亲昵。“我患佝佝病的时候,你也来看过我,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先生。”
“你这家伙,”奥顿回了他一句,精神为之一振,“克雷格,你知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什么样?正趴在地上往池子里倒大夫给他开的药。”
“你大概以为我该服下那些药。”帕迪急忙解释道,“不见得。难道我不知道治疗佝佝病的唯一办法就是把病人送进高压治疗舱的‘空气’中,然后再慢慢让他出来吗?他们不就是这样对你施救的吗?这需要坚持、耐心,还有时间。记住我的话吧,两位先生,他会把隧道打通的,还会——对不起,奥顿先生,——还会把那个姑娘娶进门。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姑娘在这房间的时候,他一难受,她就眼泪汪汪的;他一好转,她就眉开眼笑。你会好起来的,我敢打包票。”帕迪拍着他的腰侧和大腿,继续道,“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沙猪’,谁没得过佝佝病?只是轻重不同罢了。我犯病的时候身子弯的就像一把大号折刀,胳膊、胸胁、腿一块儿犯病。他刚才讲的就是我犯病的情形。我敢打包票,不出两个礼拜他就会好起来,又能跟他的哥们儿一块儿下隧道了。这也是他自个儿的心愿。”
“你是说这次发生的事儿与你无关,与减压病无关?”肯尼迪问道,那种迫切的语气表明他真的很想帮帮他的朋友。
“嗯,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奥顿凝思回答道,“我也在琢磨。我们这帮哥们儿得佝佝病的实在是太多了,有些可怜的家伙还因此送了命。你肯定也知道报纸是怎么拿我们的事情大肆炒作的。我们都被称为‘畜生’了。他们还要派人来调查;很可能还要起诉我。真是乱成一锅粥了!还有人拼命要泰勒相信这就是我的错。”
“确实,”他继续道,“眼下我们正在高气压的环境中干活儿,有些日子气压甚至高达四十磅。你知道吗,我们已经掘进到整个工程最难对付的地段,遇到的是河床中的流沙带。只要我们把这一段打通,后面很快就能打到卵石和岩石带,那时候就好办了。”
他停了嘴。帕迪静静地接过他的话头说道:“再次请你原谅,奥顿先生,别忘了我们在低气压环境中工作的时候也出了太多的佝佝病。那时候我们还没掘进到流沙段,还在岩石段。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不然的话你也不会是现在这付样子。害佝佝病的工程师很少。你也知道,他们不干重活,而且他们都很细心。他们,——不常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