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光祖在狼嘴里安然无恙,一时传得几道川都知道了,人们都当一件稀罕事互相说道。好在他本人少不更事,没留下什么后怕。只是主持了祭祖仪式的耿老爷子,心里的迷信疙瘩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化解,对三儿的事也慢慢地没了念想,人的精气神明显在衰退,对年景丰收后的家境好转也没了理会心情。他从最初反对佃农和家人种罂粟,转变为稀里糊涂抽起了大烟土,且越抽越上瘾,越上瘾越抽,眼见皮包了骨头,头发变成灰白一堆,面容清瘦如一枚脱了水的干果,几撇山羊胡子上,时常挂着从口角流下的涎水。
没了当初巡山的体能和热情,这时的耿老爷子,夏天爱坐在屋后山垴畔的树下,长时间地看着四野的大山,漠视着山色的转换,感觉风随了天气的变化,时而热呼呼如人的呼吸,时而凉嗖嗖象水一样泼撒。天一凉他便不敢登高了,龟缩在窑里,怕冷,也怕风刮大了,自己空荡荡的身体难以自持。
每当耿老爷子坐在后垴畔上望远的时候,沉默寡言的大头孙子耿光祖,会悄无声息地顺着斜坡过来,陪在苍老的没有多少人喜欢的爷爷身边。耿老爷子常常斜吊两只枯眼,乜视着这个小孙子,用拐杖拨一拨孙子的身体,算是一种亲近的举动。亲近完了,爷孙两个便枯坐着,用目光扫描远近的山野,和那条时而洪水汹涌,时而清清溪流的河川。
对死亡之事想的多了,感觉麻木了,这年秋天,耿老爷子指使两个儿子,在坟地为自己箍好了墓葬,在家里准备好了老衣棺木,百事俱备中等待冥冥之期的到来。耿光祖则因了搞不清记忆的真假,在越来越懂事的认识里,对那座曾走进去,梦里一片蓝色的村庄产生了疑问。
这一天,耿老爷子在窑里抽足了大烟,一双小眼睛贼亮地坐在垴台子上,怀疑地看着自己还活着的这个世界。耿光祖孤独地爬在崖边的石墙上往下看着。川道上有一老一小互相依偎着,脚步踽踽地往上游远去了,几只鸽子在空中飞过,远远的有一辆勒勒车正往这边走来。心里发出笑声的耿老爷子,哈噜了两下嗓子眼上的痰,用拐杖在孙子后背上顶了一下,留下了一点土黄土印。耿光祖转过身来,爷孙俩目光一对,就都笑了。
耿光祖问:“爷爷,这川是谁挖出来的?它是一条路吗?”耿老爷子闭着眼回答:“当然是一条路了,下了雨是水的路,没了水就是人的路。这条路人是挖不出来的,那是天老爷开凿的。”耿光祖说:“爷爷,顺着这条路能走到天边吗?”耿老爷子说:“傻孙子,天是个井盖,它捂着咱们,不让咱们到天外面去,你说你咋能到了天边呢。”耿光祖说:“爷爷,那为啥每天都有人赶着车往那边走,还有人从那边过来,他们都去了哪里?”耿老爷子说:“人活着就是走过来走过去,最后都回到家里了,活着的睡在炕上,死了的睡在土里,还能去哪呢!”耿光祖说:“爷爷,我长大了也要顺着这条川往那边走,行吗?”耿老爷子说了句:“行啊,谁都可以走的。”想起走了后套的二儿和六儿,耿老爷子一时没了说话的兴致。
闭目晒足了太阳,耿老爷子又想说话了,他说:“孙子哎,你知道吗,人一辈子就跟一场梦一样,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说老就老了。人老了,心就跟一块土坷垃一样,干沙沙的对什么都没了兴趣,醒着就跟睡着一样,睡着又跟醒着一样。到了这个时候,人却越来越怕死了,爷爷我现在就害怕死了,可死是没办法的事,你懂吗?”耿光祖听不明白,瞪着眼不说话。耿老爷子摇了摇头说:“傻孙子,你还小呢,听不明白爷爷的话。爷爷给你说,过上两年,也许连两年也等不上,爷爷就不在老荒地住了,要搬到对面的那个村子里去。爷爷在那里盖了房子,到时你会去看爷爷吗?”耿光祖说:“我知道,这些老祖宗都说过的。”耿老爷子问老祖宗是谁?耿光祖说:“就是住在那个村子里的老祖宗啊!爷爷你没见过吗?老祖宗还说我将来也要到那村子盖房呢。”耿老爷子被逗乐了,母鸡呱蛋一样“咯、咯、咯”笑了半天,又自言自语说:“傻孙子,你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老祖宗了,看来爷爷的爷爷当年说过,人是个面面,鬼是线线,爷爷我今天好象明白了一点。”
絮叨着,耿老爷子就小了声,眯逢了眼睛,若有所思不再言语。耿光祖则又爬到了崖畔上的一块挡石上,张了嘴痴痴地望向刚刚说过的那处长满了坟丘的村庄。
老天爷唿喇喇响了几声雷,西天漫起了云头,像一群骑马执枪的古人在打仗,走马灯似的翻滚着压了过来。枯坐的耿老爷子和耿光祖,奇怪地发现雨脚是迈着摇摆的步伐,一会儿往西南挪过去,又一会儿往西北斜过来,结果就绕开了爷俩所在的位置,在河滩上哗哗地乱撒了一通,往东南方向下了过去。爷孙俩开始还有点急,想着赶紧下去,结果却是这样,都有点意外的欣喜,又高兴地坐在垴畔北边的屹塄上,观看着崖下川里渐渐大起来的山洪,像一地蝗虫,带着沉闷的响声从上游漫了过来,把原来缓慢流淌的清水转瞬之间都覆盖掉了。
山洪是一幅大自然形成的壮观景象图,特别在植被破坏严重的大山里,大量的泥沙随着洪水,如一川泥浆翻滚而下。它的前锋是漫河滩的一波水,像一张大嘴呼噜而下,往后是越来越高的泥浪,是越来越响亮的轰响声,山摇地动,沉闷,具有特别的穿透力。
在耿老爷子的记忆里,流经老荒地边的洪水不计其数,最大的一次都差点漫上半山腰来,把住在沟底的几户人家都给推走了,其中还有自己本家的一个兄弟。而七岁的小儿耿光祖却是日渐懂事以来头一次站在崖畔上,俯瞰由远而近的川道里的洪水,就兴奋的有点坐不安宁了。他爬在石塄上,不时跑到后边找些石片石块,抛向崖下越来越汹涌高涨的洪水浊流中。
村里的好多娃娃都知道这一处看洪水的好地方,陆陆续续上来了十多个,在耿光祖的左右爬了一溜。司空见惯的耿老爷子,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后,听见娃娃哄吵就睁开了眼,懒懒地要他们注意安全,自己绕有兴致地看着快乐的小娃们,心思又转向了对自己老朽生命的悲哀。
在山里劳动的青壮年,听到了洪水的响声,跑回家里,各自拿了耙子抓手往河滩跑去。
老荒地村的大人们都知道,类似今天这样大的洪水从上游冲下,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浮物,比如淹死的牲畜,只要剥了皮净了内脏,那肉便可放心地吃了。至于什么人家被水冲后漂流下来的板柜木料,那也是有过的事情。因此而死的人也有好些,村里人捞浮财的贪婪心依然不减。因为山洪从深山沟里冲出的树干柴禾,捞上来晒干了,那可是烧饭的好东西,比进山里爬高下低背柴禾省力多了。更有些光棍汉们,常常盼着山洪过来,为他们带来能救活的女人。后沟的白歪嘴就在洪水中为自己捞到过一个老婆,现在这个女人已给白家生下一窝儿女了。
这一天的洪水越来越大,水面也越来越宽,浪把谁家打捞上来的杂物又用舌头给嗜走了,气得那人在高处心疼的直跺脚。也有人家赶对了时候,站对了位置,就收获了一头死牛,几只死羊,心满意足套了板车,拉回家去享用了。
等到绕过去的云团被乱风吹了回来,老荒地村上的天色重新开始转暗,最后形成了一片墨黑色的雨云,蚕豆大的雨点子虽然稀稀落落,但还是非常有力的落了下来。拾浮柴的村人们并不甘休,有披了梭衣的男人,仍然在河边上走来走去。
这时坐在垴畔石崖上的耿老爷子,在一片洪荒的热闹中不知何时居然睡着了。十多个小娃居高临下,看着远近的大人们从洪水中抢着物什,互相指指点点,不时因为言语不合而闹意见。耿光祖与这些孩子没有共同的语言,他从原来位置撤了出来,爬到了最边上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响如闷雷的洪水,欣赏这一幅天地互动的自然大景观。
天阴了后,没了阳光的照射,流经崖下的洪水便暗了光泽,耿光祖的视线就越过洪水的波涛,看见了对面老祖宗居住的那座庄子的岸上,也有一些奇怪的人,一如这边村里的大人们一样,在从洪水中打捞着什么。他有点奇怪,揉了揉眼睛再看,又什么也没了。
天色在浓云密布中更加灰暗,远处的山野就有些迷蒙不清了,那十多个大娃娃便没了兴致,加上冰冷的大雨点,一个个你先我后顺着斜坡跑下去了。
雨点砸醒了昏睡的耿老爷子,眯着眼睛缓慢地扭动脖子,看见孙儿耿光祖头上湿成一缕的棕色头发,脸上有几滴雨珠明光锃亮地悬着。他一时迷惑了,怀疑刚才的那些娃娃们难道是自己梦里看到的情景,身子便往前一倾,居然毫不费力就站了起来,正自奇怪,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还坐在椅子里,眼睛睁着,好象正与自己对望着一般。他一时不明白,很快就又明白了,知道这是魂从身体里虚脱出来了。难道说人就是这么个死法吗?耿老爷子不由有点紧张,站起来的身子往后一撤,又归回到了肉体内。
这时,垴畔下传来了耿仇氏唤儿的声音。耿光祖长长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急着下去,而是走到耿老爷子跟前,用手执了爷爷的手,要拉了一起走。他的这一拉,让爷爷的身心完全合而为一,颤巍巍动了动手脚,却无法站立起来,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语说:“人老朽成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轻松啊!”跟着又含混不清着急说:“好孙子,你先下去,叫你大爹,或者你爹来背我下去,这两个不孝子,光顾着捞浮财,把他们这个老子也怕忘了。”
耿光祖先行下了垴畔,随了母亲往家走,嘴上还念叨着爷爷嘱咐的话。耿仇氏说:“这一家老老少少,就数你亲你爷爷,才六岁大个人,跟娃娃们不说话,就跟你爷有缘法,这真是奇怪了。你放心吧,等一会儿你大伯和你爹都会去扶你爷回窑的。”耿光祖回头往垴畔上望了一眼,跟在娘后,小心翼翼遛着湿滑的斜坡路。
时间其实并不晚,但阴云遮了天光,雨滴迷了视线,给人的感觉好象天马上要黑了。
耿老爷子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拄着拐杖,小步挪离了椅子边,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盯着椅子看了半天,再没有出现刚才魂魄离身的现象,这才放心地挺了挺身子。雨水湿了他的衣服,如羽毛蓬松的鸟淋了水一样,顿时显出了衣袍下瘦削的身躯,看上去如一副空空的衣服架子。他一时有点伤心,打了两个喷嚏,觉得骨头里有许多的虫子都探出脑袋,往外吐着细细的烟一样的呼吸。他的身体振动着,失去了等儿子来接的耐心,自己乱点着拐杖,往下挪了起来。最初的一段距离还算平坦,到了一处较陡的地方,他试了几试没敢冒险,正在焦虑和愤怒时,四儿耿福山领着大儿耿光正匆匆赶了上来。老爷子叽哩咕噜就是一通的骂。儿子和孙子谁也不还口,一个背了老人,一个扛了椅子,回到了窑洞。
也就是耿老爷子入窑的前后脚工夫,瓢泼大雨倾倒而下,老荒地村很快泥水遍地流淌起来。
耿福山父子俩给耿老爷子换了衣服后,家里的老佣人老常才一身水湿地赶了过来,说自己家的窑洞走了形,怕是经不起再下雨,再下就会塌的,所以今天来得迟了,求老爷原谅。耿福山训了他两句,让他快为自己的老爹熬一壶热茶,喝了暖一下身子。耿老爷子在一边身子扭动,嘴角抽搐,双眼迷瞪,只在炕头的毛毡上乱抓乱挖。老常边服侍边说:“老爷是不是要吸那个东西啊?”耿福山见老爹清鼻涕直流,嘴里也往外渗着粘稠的口水,只好说:“没办法,你就拿给他吧。”老常去取大烟具,耿老爷子终于口齿不清嚷开了:“快点啊,快点啊,你们想要了老子命啊!”耿福山一把抱了老爹不让动弹,一边叫儿子拿了一块毛巾给老爹擦拭,安抚说:“爹,你就坚强点吧。那东西我让老常给取去了。”
很快,老常拿了大烟膏和烟枪,来到了耿老爷子的身边,眼睛忽眨地看着耿福山。耿老爷子原来闭着眼睛,这时猛地睁了开来,鸡爪一样的手一把抢了烟具,迫不及待就噙在嘴上,浑身抖成一堆,让老常赶紧点火。
耿福山给儿子示了眼色,父子俩先后扭头出了窑洞,站在院子里仰头望天,就被几滴冰冷的大雨滴给砸得浑身上下一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