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九七零年的清明刚过,汉江春潮退了些,露出大片湿润的滩涂,被太阳晒得冒白烟。生产队的稻田整得平平整整,像铺了张巨大的绿毯子,就等撒下秧苗了。海山三岁了,能跑能跳,嘴里的话也多起来,只是说不利索,把“爹”叫成“得”,把“秧苗”说成“苗秧”。
这天一早,夏志明扛着秧苗捆出门,海山就跟在他屁股后头,像条小尾巴。“得,带,带海山。”他拽着夏志明的裤腿,仰着小脸,眼睛里闪着光。华兰芝在门口喂鸡,笑着说:“让他跟去吧,在家也是野,跟着你还能看着点。”
夏志明弯腰把海山抱起来,往他兜里塞了个烤红薯:“去了不许闹,坐在田埂上看,听见没?”海山使劲点头,把红薯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含糊地说:“嗯!”
稻田离村子不远,走一刻钟就到。远远地就看见地里已经站了不少人,男人们扛着秧苗往水田里扔,女人们则挽着裤腿,弯着腰插秧。田埂上放着各家的水壶和干粮袋,风一吹,飘来一股淡淡的汗味和泥土腥气。
夏志明把海山放在田埂上,用石头压住他的衣角,怕风把他吹倒。“就在这儿坐着,别乱跑,水里有蚂蟥,专咬小孩。”他吓唬道。海山果然不敢动,乖乖地坐在红薯地里,手里攥着半块红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田里的人。
夏志明下了田,泥水“噗嗤”一声漫过他的小腿,凉丝丝的。他拿起一把秧苗,往水里一蘸,然后弯腰,左手分苗,右手插秧,动作又快又匀,插下去的秧苗歪歪扭扭却站得笔直,像列队的小兵。
海山看着爹和其他人在水田里移动,弯腰,起身,再弯腰,像一群不停点头的大鸟。阳光晒在他们背上,汗珠子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滴在泥水里,没起一点水花。他看见王大娘的头巾掉了,被风吹到水里,像只红蝴蝶,她也顾不上捡,只顾着插秧。
“志明,你家小子真乖。”旁边的李大叔直起腰捶捶背,朝海山努努嘴,“不像我家那个,在家翻天呢。”
夏志明也直起腰,看了眼田埂上的海山,笑了:“野着呢,这会儿是没找到好玩的。”
歇晌的时候,大人们都涌到田埂上喝水啃干粮。夏志明把海山抱到怀里,给他擦脸上的汗。“得,饿。”海山指着别人手里的玉米饼,夏志明从兜里掏出早上华兰芝烙的红薯饼,掰了一块给他。
“刚才听他们说啥了?”夏志明问。海山嘴里塞满饼,含糊地说:“工分,分粮。”
“知道啥是工分不?”
海山摇摇头,指着田埂上丛生的野草:“像,草。”
夏志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可不是嘛,工分就像这田埂上的野草,你得天天去薅,攒多了,到年底才能分到足够的粮食,就像野草多了,能喂饱猪圈里的老母猪。他摸摸海山的头:“对,像草,得多,才够吃。”
海山似懂非懂,指着水里的秧苗:“苗,长,吃。”他看见过自留地里的菜苗长大,知道能吃。
“对,苗长大了,就是稻子,能打米,蒸白米饭给你吃。”夏志明说。海山咽了咽口水,他很少能吃到白米饭,家里的米总是掺着红薯和玉米。
下午上工的哨子响了,大人们又下了田。海山在田埂上玩腻了,开始拔草,把拔下来的草往水里扔,看它们漂来漂去。他看见一只青蛙从水里跳出来,落在他脚边,吓得他往后一仰,坐在泥里。青蛙“呱”地叫了一声,跳进田里,不见了。
海山不害怕了,反而觉得好玩,也学着青蛙“呱”地叫了一声。田里的夏志明听见了,直起腰朝他笑。其他社员也跟着笑,田埂上的笑声惊飞了几只停在稻穗上的麻雀。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田里的秧苗插得差不多了,一眼望去,整整齐齐的,像铺了层绿绒毯。夏志明扛着海山往家走,海山趴在他肩上,手里还攥着一把没扔完的野草。
“得,工分,草,多。”海山在他耳边念叨。
夏志明嗯了一声,心里觉得踏实。他想,等海山再大些,就教他插秧,教他认工分簿上的数字,教他知道,这田埂上的每一步脚印,都连着家里的锅碗瓢盆,连着嘴里的饭,肚子里的饱。
路过自留地时,华兰芝正在浇白菜。看见他们回来,笑着说:“今天没闹?”
“没闹,还知道工分像草呢。”夏志明把海山放下来。海山跑到华兰芝身边,举着手里的野草:“娘,工分,多,吃米。”
华兰芝愣了一下,随即眼眶就红了。她蹲下来,抱着海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咱海山懂事了,知道好好干活才能有饭吃。”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刚插完秧的稻田里,像三棵扎在泥土里的秧苗,稳稳地,带着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