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魅力来自哪儿——作家贺昕散文集《追梦黄土地》赏析
一
好散文应当有一种魅力。
我们读书的人,都有一种经验,有些散文看上几段,你的眼睛就想逃遁,实在看不下去了;但也有些散文,越看越被文字紧紧攫住,痴迷其中,并随文字或笑或悲,或扼手叹惋,或击节慷慨,或仰天沉思,或凝神回味。这样的散文,终究是怎样写的呢?
看塞上作家贺昕的散文集《追梦黄土地》,我又反复揣味这个问题。比如散文《故乡的云,故乡的风》,就最喜欢她写大哥偷杏那几个段落。
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孩子们偷山野间的瓜桃梨枣,是常有的事,所以好多散文家的笔下出现过,也都大同小异。如果如此,这样的 素材弃之不用,也许更好,不然读者看了会生厌。但一个成熟的散文家,会在选材上,注意选择共性化与个性化,一般性与特殊性,完美的结合在一起的材料。一般性反映的是时代背景,特殊性反映的是当事人的性格品性;一般性见真,特殊性见趣;一般性增添了文章的可信度,特殊性增添了可读度;一般性让读者有熟悉感,特殊性让读者有新奇感。倘若只有一般性,就会出现“千人一面、千面一腔”的同质化弊病;倘若只有特殊性,就会让人感到怪异了。
作家贺昕正是选择了同中有异的素材,其一般性和特殊性融为一体。他写的雷雨天偷杏,不只是能表现她大哥,比一般的孩子更聪明,更善于选择时机,而同时凭借这件事而成为情节发展的动力,出现了九斤妈。突出了大哥偷杏后,在九斤叔狂追下,九斤妈的善良,她一直跟在后面焦急地喊“别吓着了孩子……”并雨过天晴,还惦记着大哥,上门送来了兜着的一衣襟杏。事态发展顺着情势而为,人物的形象何等可信,何等生动。更让人感叹的是,一次顺着情势之后,接着又有顺着情势生发的第二件事,奶奶在对孙子的疼爱心理下,有了想种杏树的念头,于是在对面山的圪梁梁上,几年后成了一片杏林。
对素材的选择和取舍,是作家的一个基本功夫,每一个作家在面对一个话题落笔时,首先面对的是写什么,其次才是怎样写。写什么处理不好,不论怎样写,都会使散文丧失艺术魅力。
而具有表现力的选材,多反映了作者捕捉生活镜头的灵性,鉴别素材的审美力,对材料所涉及生活现象的深刻感悟,以及驾驭文笔走向的才气。
二
作家贺昕在散文《桃花依旧笑春风》中,有一段很优美的文字:
途中,他轻叩那扇桃花掩映的柴扉,只是想讨一碗水喝,没想到开启了爱情的大门,一位艳若桃花的少女给他端来一碗水,倚着桃树静静地看着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仿佛一股电流穿透彼此的身体,风是怎么把花瓣抖落在少女发梢的,蝴蝶和蜜蜂是怎么亲吻花瓣的,两道目光是怎么纠缠在一起的,平静的心湖是怎么被风吹皱的,谁知道呢?
这里的四个“怎么”,其美是因为用了比拟的手法么?是。是因为作者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么?也是。是因为用了和散句相对应的整句而使句式丰富多彩么?当然也是。包世臣在《文谱》中说:“是故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但你是否注意到其蓄势之美?这里有审美之蓄势,有心理之蓄势,也有情感之蓄势。蓄势多有一个焦点,并反复诉说,如杜甫的诗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就以“悲”为焦点,层层蓄势。宋代学者罗大经《鹤林玉露》分析说:“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这八意实为八悲,悲于是形成汹涌之势。看作家贺昕的笔下也是如此,抖落的花瓣,有一种触发你联想到花的美;这里的亲吻花瓣有一种年轻人春心荡漾的美;这里的目光纠缠有一种缠绵的美;这里吹皱的心湖,有一种不可压抑之爱的美。从而美的蓄势,形成一股撞发读者魂魄的魅力。
这里抖落的花瓣,形成心理学上的晕轮效应,因相见而萌生爱,于是连落在发梢上的花瓣,也觉得是美的;这里的亲吻花瓣,是因爱而形成联想动力,联想到蝴蝶蜜蜂;这里的目光纠缠,是一种爱情中对对方最高心理评价的行为表现;这里吹皱的心湖,是爱情幻想的生动刻画。从而,心理蓄势以爱为焦点,又形成一股撞击读者心灵的力量。
而从情感蓄势来说,以一见钟情为焦点,一突出的是爱,一突出的是迷,一突出的是恋,一突出的是痴,何尝不是如此呢?
宋人《清波杂志》中说,“司马迁文章所以奇者,能以少为多,以多为少。”其中以少为多,是以最少的语言来表达最丰富的内容,多采用含蓄的手法;而以多为少,多采用铺叙、渲染和蓄势的手法。作家贺昕,自明其理。
三
南宋吕祖谦说:"太史公之文法,岂拘仔曲士所能通?其指意之深远,寄兴之悠长,微而显,绝而续,正而变,文见于此而义起于彼,有若鱼龙之变化,不可得而踪迹者矣。”看作家贺昕的散文《叩问石峁》,我似乎对这段文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多样统一是一个基本的美学原理。作者的写作技法何尝不是如此,她的文章也“微而显”,三个“殊不知”,表面是感叹躬耕农夫的懵懂愚昧,不知他脚下的文物价值,而深层却又蕴含着,作者对史前遗迹的赞叹、想象和深思。赞叹了其蕴含的信息之丰富,想象到漫漫历史的文化传承,深思其往昔各种活动、礼仪中在人们情感世界的地位。她的文章也“绝而续”。本来写完“外城东门”后,接着应该写“墩台附近”,这是游记类作品移步换形的一般写法,但作者中间却穿插了一段想象最终变成废墟的原因。这看起来是“断”,细想确是作者在外城东门看到“翁城、城墙、护墙、角楼、墩台、马面、窑洞、门塾、石砌院落”等遗迹后,想象到当年的“鼎盛”,而不知何年何月却变成了废墟,自然生发出的心理活动,这是似断实续。作者也“正而变”,既用常法,也用变法。常法,是规矩,变法是创新。作者写皇城台,是常法;但走下皇城台却写了太阳,表面有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实质暗中鞭笞皇城台上当年极乐盛景与凄惨悲凉的不平等,这里对卑微的奴隶来说,哪有什么阳光呢?这里笔逸旁出,是变法。
而这每一种艺术技巧的应用,又都是“文见于此而义起于彼”。
四
一篇散文,有文采才会熠熠生辉。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我们讲究文采,只注意抑扬的声韵,华丽的词语,玄妙的修辞,但往往忽略了刘勰所说的“情文”(或称情采)。虽口头上也常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但下笔总忘了从情着力。情采在语言上可绮丽,也可朴素。而朴素的语言往往更有一种实在感、亲近感和真诚感。并且朴素,往往让我们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样的文章,我也挥笔能写出来,其实高妙的技巧往往深藏不露。
情有欢乐、悲哀、愤怒、惭愧、嫉妒等等状态;也有一时的情绪,稳定的情感,更有执着的情操。情,往往和利益、价值、性格、思想等相关,能蕴含丰富的内容,所以哪一个散文家不应当注重情呢?
快过年了,“我和儿子行走在这灯火璀璨的海洋,儿子那稚气未脱的脸上闪耀着兴奋的光芒,连走路的姿势都夸张了几分,晃荡着,飘摇着,还不时地蹦跳几下。”这里把儿子的期盼、兴奋和欢乐,寥寥几笔就生动的描绘出来。在舒缓的长句之后,又用了几个短促跳跃的短句,语言节奏也随着情绪的变化而变化,感情随之溢出纸面。儿子是母亲幸福的支柱,儿子欢快自己就欢快,当母亲的幸福也在不言中。
写爸爸“记得有一年的除夕,我和弟弟们看着满桌的佳肴,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筷子,爸爸忽然板起了面孔,冷冷地问:’你爷爷奶奶在哪呢?’”作者在行笔中既善于万斛泉涌,汩汩滔滔,又善于这种惜墨如金,泉行止壑。是那种“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这里爸爸只说了一句话,但就把爸爸对爷爷奶奶的爱、孝和尊重,表现了出来;对儿女行为的不满、责备、引导和期盼也都蕴于其中。这里作者语言朴实无华,但有风骨。刘勰曾说“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
写爷爷“蹲在热炕头或者暖洋洋的墙根下,每喝一口黄酒,都要陶醉般地,长长地"啊"一声咂吧一下嘴,再喝一口。那享受的姿态,简直是一幅绝美的油画,永久地烙印在我的心底。”可以说人的眼耳鼻舌身等五官在日常岁月里,是用来生活的;逢年过节,是用来享受的;在职场上,是用来创造的。她写爷爷陶醉,自己也陶醉;她写爷爷品味黄酒时的神态,也暗中写了自己眼睛盯着看爷爷时的入神;她写爷爷油画似的美,也蕴含着自己对爷爷深深地怀念。
好散文,每一处都值得读者反复揣味。这是一个作家才学的折射。何谓有才学呢?曾子固说“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文必足以达难显之情。”我们的前方虽然路途漫漫,但一个有抱负的作家,必定会继续执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