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忆事
文/媛
在刺鼻的雄黄味儿中,母亲把我从梦里拉起来,她原本不是想要叫醒我,只是每每端午,她都要在我们姐妹未醒时抹上兑了点酒的雄黄,抹在鼻下、两个耳孔外,我每每也很恼火,难闻的味儿夹着没睡醒的晕乎,爬起来便要去洗。
母亲也每次要拦住我,说等会儿再洗,不然蜈蚣蛇虫便会趁小孩子睡着的时候,钻进小孩子的身体,或是从鼻孔,或是从耳朵钻进脑袋里。
我想起曾在秋季梧桐树腐烂的落叶下,见过一只长满细细触角一般脚的长虫,惊慌地在我翻开梧桐树叶子时逃窜,无数只脚既没有错乱,也没有哪只脚绊住哪只脚,它惊慌得逃亡另一个阴暗潮湿的藏身之处,我大惊失色的跳起双脚往家里跑,我生怕那多脚的定然跑过我这两只脚的,于是在每个梧桐树落叶的季节,都将树叶扫置一堆,再在未淋秋雨的落叶上燃起袅袅青烟。
即使多么讨厌鼻子下一抹丑陋的橘黄色,也要压抑住要把它清洗干净的懊恼,且让它多停留会,或许就可以驱逐更多的毒虫吧,于是我强忍着不情愿,也不洗脸,就这样端坐一个清晨,带着黄鼻子吃了甄糕,带了外婆缝的香包,母亲用细细的红丝线系在扣子上,隔着软软的绸布香囊,细嗅唯有端午才有的荷包香味儿。即使做了全面的防备,我以为就可能安然无事。
而我总是和这些毒虫怪兽很是有缘。
有年夏天,是满天星光的夏夜,外公外婆扇着蒲扇,在外婆家门口的合欢树下,我看着漫天星子,眼皮越来越沉,外婆让我回屋里睡,青瓦房,高高的木橼,窗口凉风袭来,我在炕角拉了被子刚要躺下,一只透明的、翘着尖尖尾巴的蝎子受惊逃窜,我拉被子的右手,食指瞬间钻心的疼,舅舅闻声进屋,那毒虫已经爬到炕下,舅舅拿了笤耙一阵追击狂拍,毒虫命丧黄泉,而我的手指,越发疼痛,连着胳膊也麻的抬不起来。
村里人都睡下了,村子格外寂静,只有我的哭声划破夜空,那一刻我顾不得惊扰谁的美梦,也顾不得我是个长年寄住外婆家的孙儿,理应该懂礼坚忍,这些统统抛諸脑后,我只知我的疼痛钻心,不是无法忍受,是世间再没有哪种痛比这更折磨,我只能嚎啕大哭来让手指暂时忘记疼痛,似乎哭的大声,疼痛就可以减少半分,苦痛难忍的眼泪、抗击苦痛而疲惫不堪汗水,都在夜里如洪水决堤般倾泻,李白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可他未知,泪水和疼痛也可三万万丈,从指尖到手臂,再到心脏,没有一个毛孔,没有一根汗毛不是再钻痛,如同万千个带着毒的锥子同时万箭穿心般刺入肌肤,刺入骨髓,刺入心脏。
我在吃了外爷连夜骑着自行车去邻村买来的药,泪水似乎永远也流不完一样,外婆把我搂在怀里,药性渐显,我也越来越困,药物的麻醉作用让我哭声像夏夜暴雨过后,淅淅沥沥逐渐小起来,合欢花落在我脸上,柔软的婆娑着沾满泪水的脸,从眼角。到鼻翼,到咸涩的味道浸进嘴里,我在自己的哭声里越睡越沉。
第二日起来,完全忘记了昨夜的噩梦,仍旧和表哥表弟去结伴玩耍,坐在电视前,画面里正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长长的妖怪的指甲,看的害怕,我咬着手指缓解自己的紧张,咦,怎么软软的,拿出手指定睛一看,昨夜疼痛的手指尖,竟起来一个大大的水泡,哥说别乱动,那是毒,我后怕的点头继续看电视,又忘记了叮嘱咬起手指,苦涩的味道在不小心咬破了水泡后向舌尖袭来,苦,还是苦,除了苦的味道,再也感觉不到别的我所能知道的味觉。
我所受的毒害远不止这些。
但后来慢慢总结了出来,看似庞大的毒虫,可能伤害和恐惧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或者它们的伤害与它们的庞大丝毫没有关系,越是小的不起眼的毒虫,越是让人毫无防备并且毒害越发深刻,何为深刻?
就是可以记忆到老的某种疼痛,或者恐惧,一种你见了就要逃跑的本能反应。
比如五毒里最大的蛇虫,却是最不让我害怕和胆怯的。
一是多常见,田野的小路上,烈日炎炎的晌午,它就毫无生息的从不知道的哪坨草里钻出来,轻轻柔柔又快速的从你眼前闪现,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入另一边的草丛里,只在你面前留下浅浅的划过黄土的一道微痕。倘若是硬硬的结实的一点灰土都没有的路,你连它爬过的影子都不曾寻觅,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
母亲教导我们说,蛇是益虫,见了走开便是,万不可打,也不可伤害受伤的蛇。我问为何,母亲又神秘的严肃的说,蛇都是菩萨神灵的化身,于是我更惊恐又欣喜于每一次与长虫的偶遇,黄色的、青花的、小的,盘坐一团不动的,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心被满足,这该是哪位神仙呢?我见了它并未伤害,它也是大惊失色的吧?而每次见到不一样的“神灵”,我都尽量保持平静,唯恐失了神智而让“菩萨”怪罪,内心却仍恐惧不安。在不安和忐忑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夜。
某日长大后读《红楼梦》,脂砚斋批评本,批语里注道:“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我又想起儿时那条浅浅的尘土里的痕迹来。它走过,总是有所痕迹的,或是如微风吹过的湖面涟漪波动,但总是有迹可循,但寻与不寻,寻与何处?寻来何用?寻来对否?全在于读者的一心,我们每个人都是读者,别人故事的读者,自己故事的读者,年少时曾以为自己就是自己的作者,书写自己的人生,其实,能旁观自己的人生,已经是惬意从容的姿态了,书写者从来不是自己,命运早已把每个人的册子抄写整齐,只等你来在其过程中品尝岁月的酸甜,或者苦涩。黛玉还泪报甘露之恩是命运,宝钗“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是命运,浮华一场,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亦是每个人的宿命。
粽香渺渺。
我不知道屈原是否也满心孤独地行走在汨罗江畔,屈子的孤独,一直延续几千年,是否他也徘徊过,惆怅过,失望过,失落过?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他与楚国缘分如此,徒留岸边一幽清魂。我无意于命运抗争,学会接受,学会释怀。就像母亲不再陪伴我的每个节日,母亲不曾抹了雄黄与我的每个端午清晨,我知母女缘分,短短二十多载,缘分已尽,徒留报恩无门,也徒留夏雨潺潺如溪,再无雄黄,我依然要孤独的走下去。
2021.端午清晨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