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散文《我娘名叫马大妞》,深情追述了以“我娘”为主人公的一个家族解放后至今的岁月往事,真实可信,有代入感,引人入胜,穿透力强,是不可多得的史诗作品。作者对人物的刻画立体感强,情节动人,真实再现了一代人的苦乐,和一个家族的传承。家族人物性格鲜明,更加映衬了好人一生平安的至理。作者记忆力很强,文笔细腻,把赊店老街旧貌一一复原,读来倍感亲切。
01
我二达是我爸的亲弟弟,他是个瘸子,这个缺陷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据说是我奶爱干净,怀着他时经常上河洗衣服,月份大时不注意给蜷挝坏的。
二达的左腿正常,右腿从大腿往下萎缩了,比左腿短了一截儿细了一圈儿,右脚也比左脚小,这只脚穿的解放鞋总是在橡胶和布面连接的地方折烂。他走路时身子随着右腿迈步时往右一歪,再随着左腿迈步时往左一直,一歪一直走得快时,像扁了的车轮子碾过地面,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我小时候很好奇地问过他:“二达,你这腿是咋瘸的呀?”我二达表情神秘地说:“上五年级时候,跟着大孩子们到大朱营去偷张玉山家的布鸽,从墙头上掉下来,摔瘸的”!我奶在一旁听了笑骂道:“装多像啊,光会诓小孩们,你咋不说你是爬山陕庙掉下来摔瘸的”!
二达文化程度不高,也就上完小学的水平。他腿有残疾,街道上照顾,十七八岁就让他进了街办烘炉社。烘炉社其实就是铁匠铺,把收来的废铁熔成铁汁,倒入模具做成毛坯,放到烧着焦炭的烘炉上,拉着风箱把毛坯烧得通红,再放到铁砧子上,过了大锤过小锤,叮叮当当敲打成盛饭勺子、铲锅刀、菜刀、剜铲、马蹄铁等各种小物件和农具。
二达虽然腿有残疾,身体倒是结实,年轻力壮的,抡起大锤来可不含糊,活儿做得很精细,为人处事也厚道,在烘炉社里蛮招老少爷们待见的。
上世纪六八年,我二达二十三岁,这时文革的浪潮正汹涌澎湃,烘炉社的年轻社员们也纷纷加入街道上的造反队,去破四旧,贴大字报,去深挖地主富反坏右,高举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条幅沿街游行。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见过二达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他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手握红宝书。照片是半身的,没有照到他两条不一般齐的腿,如果拿这张照片去相亲,便应了古人走马观花的典故,大抵也是能够蒙住姑娘的。就在这一年,我二达这棵野毛桃树遇到了春天,开出一树夭夭桃花。
在同一个造反队里,有一个女孩叫英兰,高个子短发,浓眉,大眼大嘴,微微突出的门牙有点龅,半藏在双唇之间,像含着两颗白色的包谷豆,笑起来时会露出粉红色的牙龈。英兰是个泼辣性子,说话做事都是红萝卜就酒---嘎嘣脆!有啥事冲到前头,一副大姐大做派。
只是坊间对英兰的评论有点挤眉弄眼---在革委会混的好,不就是会在头儿跟前玩那一调调子嘛!我没有见过英兰,关于英兰的传说都是从老一辈人们日常的闲聊里听取的。成年以后我每想到英兰这个人,一直都对坊间评论持否定态度,总觉得这里面羡慕嫉妒恨的成分更多些。
英兰对我二达的残疾心生怜悯,处处照顾他,谁有微词,她眉毛一挑:“要不你也腿瘸?我统(更)照顾你哩!”一来二去,二达对英兰的感情从感激上升到爱慕,但自卑自己是个瘸子,不敢表白。
在一次批斗会上,正在振臂高呼口号的英兰不知为何突然身子一软晕倒在地,脸色煞白嘴唇发青,众人围着英兰,手足无措,我二达大声教人不要动英兰,然后他拐着瘸腿,飞也似的跑到旁边的搬运站借来个架子车,大家帮忙把英兰抬上去,我二达把英兰送到了山陕庙前边的镇医院。英兰住院,二达陪着英兰她妈守着,跑前跑后,取药打水,小心照看。英兰病好了,两个人顺理成章坠入爱河!
赊店街有七十二道街三十六个胡同,我奶家就住在当铺胡同北头。年长日久人们把名字喊转了,将当铺胡同叫成了“大门咕咚儿”,反倒是生疏了当铺胡同这个正经名字。
英兰家住在当铺胡同南头的后河岸上。听我二姑说,那时候每逢傍晚喝罢汤,英兰前脚从当铺胡同北头走过,我二达后脚就出门儿了。再不然我二达爬到英兰家墙外的树上,撮着嘴打个呼哨,英兰就溜出来,俩人一路去看电影,或是去寨墙上轧河岸儿。
英兰比我二达大三岁高半头,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二人浓情蜜意,天天粘在一坨分不开。两人拍了大半年,各自向家里挑明关系,没想到双方父母都不同意这桩婚事。
英兰家嫌弃我二达是个瘸子,放着排场场的闺女嫁了个残疾人,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我爷奶嫌弃英兰长得漂亮风头高,又比我二达年龄大,怕久后我二达笼里装不住这个虫儿,日子过不长远。
英兰让她妈锁到家里,不准吃饭不准见我二达。我二达候在背处,等到半晌里英兰她妈上班走了,家里没人,就翻墙进院,隔着窗户给英兰送火烧馍和油炸兰花豆,不料有一回英兰她哥回家拿东西,碰了个正着,拎起门栓可就撵着打他,我二达瘸着一条腿跑得飞快,英兰她哥居然没撵上!
英兰她妈把英兰看得更紧了,一天到晚不离地儿。
有一天天刚擦黑,不知道是咋回事,英兰从家里跑了出来,弯着腰伸着脖子,两只胳膊往后扎撒着,小碎步跑的风快,像一只在地垅里飞奔的鹌鹑,顺着豆腐街下正南跑去。豆腐街尽南头是寨墙,翻过寨墙是个大坟园子,里面比人还高的芭茅和杂草丛生,瘆人八叉的,人们没事谁也不愿到这里来。
英兰飞奔着翻过寨墙,一头钻进了坟园子的芭茅从里。多年以后,豆腐街当时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说英兰的脚没有挨着地,好似两边有东西架着她在飞跑!英兰家里人尾随在后面追,硬是撵不上她!一街两行看热闹的人跟着英兰的家人追到坟园子里,大队人马分头寻找英兰,终于在坟园子南头的河岸上找到了英兰,她糊着一脸污泥,已经晕过去了。
英兰醒过来后,茫然了好一阵子,只说是有俩人捎信儿,说我二达在南河湾等她,让她过去,然后一边一个架着她出门就跑,往后再发生了什么,就不记得了。
两个月后,英兰嫁给了一个短粗黑胖的化肥厂工人,据说是这人的生辰八字硬,是英兰的正官,能镇住她。
我二达不吃不喝,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我奶四下发令给亲朋好友,张罗着给我二达找对象,好赶紧把英兰从他心里赶出去。但是有户口有工作的街上姑娘,谁愿意嫁给这个有着六个妹妹的跛脚穷男人?倒是有不少农村的姑娘愿意嫁过来,我奶又嫌人家没户口,将来有孩子了也是黑人(没有城镇户口)。快一年了,也没给我二达遇上个合适的对象。
到了七零年春上,我二达的婚事终于有了眉目。二道胡同的玉蒲大姨奶牵线,成功的把自己娘家远房带拐弯儿的侄女介绍给我二达,这个远房侄女就是现在的我娘。
02
以上所有的赘述都是为我娘出场做的铺垫,现在该说说我娘了!
我娘大号马书芳,闺名大妞,她不是商品粮,也不是农民,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的菜农,娘家住在老汽车站西边的寨墙外,也就是当时菜农们的聚居地---西小街。
那时候的赊店街远没有如今的繁华,出了西寨墙都是农田。西小街名字里虽然有个街字,其实就是现在所谓的城乡结合部。这里居住的人家耕地较少,人均耕地达不到农民人均耕地面积的标准,不种粮食,多靠种菜生活,地位不如商品粮,又比农民强一点,我娘就是其中的一员。
赊店人戏谑那些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人时,经常会说:“瞅你那样儿,楞得跟马五一样!”许多人知道马五这个名字,许多人其实又都不认识马五,马五是个传说。我娘的弟弟叫马五,不管彼马五是不是此马五,反正我娘就是马五的嫡亲姐姐。
马五是个傻子,傻得不谙世事,一脸天真无邪的憨笑,看见谁都乐哈哈的,放羊是他无二的生存技能。我娘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在家种菜,另外两个在外地有工作,都是正正常常的普通人,她是兄妹中唯一的女孩。
我娘她说不上太傻,也不是太精,就是咱们俗话说的有点“实诚”。细看她的五官,还是挺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一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只是笑容里多少有点马五的影子。我娘个子矮,一米五不到,走路时脚步往前微杵,说话的声音又大又响,带着些许侉鼻音。她在娘家长到24岁时,终于等到了她的良人我二达。
我娘很符合我奶给我二达找对象的标准,用她的话说就是弯刀对着瓢切菜。女大一,笑嘻嘻,既不怕飞没影儿,将来有孩子了也不会安不上户口。
嫁给我二达,也许是感到高攀了,我娘很是卑微。每天我爷奶做饭,她就坐在灶火墁,用栎梢子把火引着,再糊上湿煤泥,“呱哒呱哒”拉着风箱烧火。待一家十来口人的饭吃完,洗碗刷锅的活儿,也从我奶和姑们那里自动转移到了她身上。拾掇完家务,再像上班一样,一天两晌回西小街菜园里干活。
我小时候的印象里,我娘头上总是顶了块手巾,擓着个巴斗筐去上工,收工回来时巴斗筐里多少总会有些菜,有的是生产队分的,有的是她在田间地头挖的马齿苋、灰灰菜之类的野菜。
也许我懂事的年龄比较早,很小的时候大人说什么话我就能领悟其中的意思。我时常沉默着坐在大人们旁边,貌似独自抠摸着玩,耳朵却在听他们谈话聊天。我听见我奶对我爷说:“中午剩了多半碗面条,我看见马大妞刷碗时扣在后锅里了,老五放学回来饿了,我说后锅里有晌午的剩饭,老五掀开锅一瞅,里头啥也没有了,看来是马大妞不吭声吃了,晌午已经吃过两碗了,还能装进去!那么小的个儿,饭量可不小”!
我偷偷跟我妈说:“我奶嫌我娘吃得多”!我妈瞪我一眼:“小孩家知道啥,可不准胡说”!
我在我奶的针线笸箩里扒些碎布头,剪成小方块缝沙包,认上针后手指灵巧地在线尾绾了个结,我奶看见了,就茄告(跟训斥的意思差不多,但又带点瞧不上的意思)我娘:“马大妞,看看这一个几岁的小孩都比你强,你连缀个扣儿都缀不排场!”我抬头看我娘,她不吭声,一脸讪笑。
那时候我两个小点的姑姑教我唱儿歌:“小孩们,来吃糖,逮个兔子马书芳!”或者“姓马的,吃马菜,马鼻子马眼儿马脑袋!”教会了就撺掇我在我娘跟前唱,我娘听了也不恼,笑着抬抬手,吓唬我:“再胡巴子唱我可打你哩!”
有一年过春节,我跟父母和哥哥一起从南阳回社旗过年,腊月二十三下午,我妈烧锅,帮我爷奶在灶火屋里炕火烧做豆腐汤,三姑和六姑坐在堂屋里缠毛线,三姑用俩胳膊撑着线圈儿,六姑绕着线团。那时候毛线是很贵重的东西,应该是三姑打算给未婚夫织毛衣。这时我娘领着堂妹洗澡回来,看到两个姑在缠毛线,有些兴奋地凑过来:“咦,这毛线可囊(好)啊,给谁织毛衣的呀”?
我六姑头都没抬,揶揄地说:“给你织的嘛!”
我娘顺嘴憨憨接了一句:“你哪有恁孝顺啊”!
就这一句“你哪有恁孝顺啊”捅了马蜂窝,我六姑放下手里的线团,上去给了我娘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就在旁边坐着啃火烧,这一幕吓得我含着一口火烧馍呆呆的不知所措。
我娘没有还手,只捂着脸“哇”一声吹喇叭一样大声嚎哭起来。我六姑在一旁恼恨恨地说:“教你嘴贱,搁这儿胡说!”
灶火屋里正忙着的几个人听到动静,都跑过来了,听完我三姑说了事情的起因,我奶脸一沉:“马大妞,不会说话就别说,省得顺嘴开章了光挨耳巴子,亏你不!”我娘听了这话,哭声更加嘹亮。我爷息事宁人,上去踢了我六姑一脚并附上一句国骂:“她那号人说话不知深浅你又不是不知道,过年哩,教老子们安生点不中?”我六姑自知理屈,挨了一脚也没哭,噘着嘴站在一旁。这时我二达抱着我堂弟从外边回来,一看屋里这阵势不对劲,就问:“这是咋了?”
我奶高腔大调添油加醋,把我娘如何的不会说话又放大了两成。我二达铁青着脸说:“一群能人跟个楼货上个啥劲儿唻?干脆把她打死算了,少搁这儿膈应恁!”又朝我娘吼道:“往后不会说话少插腔,省得让人扇了脸也不知道是为啥”!说罢拉着我娘,摔门而去。
后来的几天,我娘罕见地没有去厨房烧锅刷碗,耷拉着眼皮沉默地进进出出,脸上的好人牌笑容也不见了,萝卜白菜还有个心儿呢!
大年初一上午,我跟一群小孩儿在胡同里放炮,我娘站在大门口朝我招招手,等我跑到她跟前,便从口袋里摸出个小手巾包,打开,里面是一小卷儿钱,她抽出了一张比较新的五角纸币递给我,说:“过年哩,娘给你发个压腰钱”。我很惊奇:“娘,你咋有这么多钱啊”?
“小些腔儿,”她朝堂屋看了看,又对我说:“这是队里发的过年钱”。这时我娘脸上才出现了一丝心里可美的笑意。我心想我娘真大方啊,居然给了我五毛钱的压岁钱!我奶才给我两毛,我没跟我妈禀报就提前花了,她知道后还在背地里气咻咻地抽了我几笤帚疙瘩!
03
当铺胡同的北头是社旗老党校,我小时候老党校门口有一个茶馆,附近的居民大都提着茶瓶去那里打开水,办月票贰分钱一瓶。我和堂妹老是跟着我娘去那里打开水。茶馆旁边是个小小的镶牙馆,门外挂着一个镶着红边的白布幡,上面画着一个人头像,呲着一口整齐的牙,下面是两行字,我只认识底下的那一排,点着头念“牙、牙、牙。”
“娘,你认得字不”?我问我娘,我想知道上边的那仨是啥字。
“我就上了一年学,除了我的名字,也没认得几个字儿。”我娘从地上捡了一小块煤核儿,蹲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马大妞”三个字,想了想,又写了“马书芳”三个字。
“那你咋不上学啊?”我问。
“有一回肚子饿,去偷队里的豌豆角,让队长逮住了,队长跑学校去找老师,学校就把我撵回家了”。我娘憨憨的语气里带着些遗憾。
“娘,那你认得仨牙上边的那仨是啥字不?”我指着镶牙馆门头上的布幡问。我娘看了一会儿,跟我说是“上、卜、发”。
哦,原来布幡上写的是“上,不,发,牙,牙,牙”,这样写是什么意思呢?我迷惑了好几年。一直等我长大些认识的字多了,才知道那两行字应该是竖着念成:镶牙,补牙,拔牙。那个“镶”字写成左边金字旁右边一个上下的上,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特有简化版汉字。
童年时虽然不常在我娘身边,但她带给我的点滴快乐就像一朵小小的火苗,氤氲散发的温暖热乎乎地藏在心底。忘不了跟着她去西小街的蔬菜队里玩,手狂贱摘了茄子刚开出的小紫花,怕队长看见挨收拾,她赶快把茄子花要过去塞到裤子兜里。
忘不了中午时吃她驼背的老妈妈蒸的黑窝窝,又香又甜。忘不了跟着堂妹和马五一起去地里放羊,他给我一把用麻叶包着的甜里豆(龙葵籽)时,脸上一如婴孩般傻而纯净的笑容。还有每年春节时她都会给的那一笔“巨额”压岁钱……
后来有一年我奶去南阳看病,跟我爸闲聊时,说马五放羊时误吃了有毒的东西被药死了。我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心里难受了好久,用小刀在洋铁皮文具盒的背面刻下了三个小字:马五舅。
再后来,县城往西边扩展,西小街的菜地都变成了一片繁华所在。我娘和我堂弟堂妹的菜地都让政府征收了,分到了一笔钱,户口也从菜农转成了正式的商品粮。
我娘忙碌惯了,猛的轻闲下来,一开始有点失落,但很快就习惯了。没事儿时搀东家孤寡老太,伺候西家生病大婶,串门子叨闲话,一天到晚不着屋,谁家有事打个招呼,她便忙得跑前跑后不亦乐乎。
04
当铺胡同南头有一家两口子,在封闭市场出摊儿剪裁衣服,一天到晚忙得顾不上管孩子,这两口子精明势利,跟孙悟空的孩儿们有一比。
某一天拎着礼品带着孩子来到我娘家,说今天是娃的生日,来认干娘啦!我娘高兴得不得了,很享受这种被人看重的感觉。她又是摆席面又是封红包,从此之后在我堂妹和堂弟之外又多了一个干儿子。自然的,每天干儿子放学后,就在她家吃饭写作业,晚上漆黑了爹妈才收摊儿,再从我娘家领着孩子回家……
这时二达一家已经跟我奶她们分家另过了,并不在一个院子里住。我奶知道了这件事,狠狠地用手捣着我娘的头说:“马大妞,你总是个不能的东西!那两口俩是诚心跟你结亲家的吗?不过是巧使你罢了”!我娘却罕见地犟嘴说:“人家整天帮我缝缝补补,都没收过一分钱,我帮帮他们怕啥了”!
堂妹小的时候,我二达学会了酗酒。
听我爷说,二达偶然跟师傅一起喝酒,一不留神喝醉了,体会到喝醉的感觉好美啊!酒醉时忘记了瘸腿的自卑,忘记了生活的烦忧,忘记了枕边人的不如意,也忘记了失去英兰的伤痛。从此,我二达爱上了酒,逢酒必喝,逢喝必醉。
二达一喝醉必然发酒疯。许多年前谁谁瞪过他一眼,谁谁在背地里给他下过绊子,平时早就忘得没影的事,酒醉时就清晰地浮上心头,于是就在胡同里跳着脚骂开了花。
有时喝醉了也会没事找事揍我娘,我娘开始时只会挨了打嚎哭。后来学精了,一见我二达喝醉了就躲起来,即便是挨了打,前边哭完,眼泪一抹,后边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我爷长叹一声:“不在说,一边哭一边吃饭这号人,才能活大年纪!”
我二达终究是沉醉在忘忧水里不能自拔。亲戚朋友劝了个遍,我爷奶骂得再没了力气,最终也收效甚微。我奶捣着他的头恨恨地说:“老二呀,你就跟你的瘸腿一样,清是没救了!”果真是应了赊店街那句形容无可救药之人的歇后语:王瘸子的腿---就义了!
暮年的二达,面色让酒浸淫成了猪肝一般的紫色,身子佝偻着,腿也瘸得越发狠了。
老党校门前的道牙上是个风水宝地,冬暖夏凉,临着街,生意买卖人来人往,整日里热闹动景。冬天阳光温暖时,我二达戴顶猛一抹老头帽,蜷缩在椅子里在这儿晒太阳看人烟。
夏天,路边的家槐笼着浓密的凉荫,他就坐在树下打瞌睡,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忽闪着蚊虫。每每我娘饭做好了,站在胡同口亮着大嗓门一声召唤,二达惊醒,呓怔一会儿,就拖着椅子瘸着脚回家吃饭去了。
前年二达去世了,我娘伏在棺前大放悲声,仅剩一颗门牙的口中发出亢亮的哭声,拉着长长的曲折的尾音,别的也不会说,只一声声唤着二达的名字,泪水弥漫住菊花盛开般的满脸皱纹……
我站在一旁听得喉头酸紧,跟着两眼泪水滂沱,泪光中,似乎又看见二达穿着绿军装手握红宝书时年轻的模样。
05
夏天的时候,我家先生病了一场,我娘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就跑来我家看望他,提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了十几个咸鸡蛋。我看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僵硬,就问她怎么了,她摆摆手说:“不提事儿!我看见对门老太太的三轮车轱辘卡住门框了,上去帮她往外拉,使劲猛了,脚下一滑墩到地上,把尾巴骨墩折了,搁床上躺了俩多月,这才刚能下地走”!我心疼得不行,埋怨她刚好不该跑这么远来我家。她连声说:“我不咋了,没事了,要是不来看看我不放心”!
快中午时我再三留饭,我娘还是坚持要回家,说孙子快放学了,得回去做饭。从我家走时,我塞给她两百块钱:“娘,你一场灾星,我也不知道,这一点钱你拿着买些喜欢吃的东西,就算我一点心意”!我娘支假儿得很,说什么也不肯接。
最后我半开玩笑半哀求地说:“娘,你快拿着吧!小时候你给我压腰钱,现在我长大会挣钱了,老变小,你就是小孩,我是大人,就该我给你钱花了,你再不接,我可真生气了”!听我这样说,娘才接住钱,小心翼翼地用手巾包住装进口袋。
我骑电瓶车送她回家,走到瓷器街的十字路口,她非要下车,说:“离家不远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你门市上忙,离不开人,赶紧回去吧”!拗不过她,我只好停下来,让她自己走回去。
我站在路边,望着七十七岁的娘蹒跚远去的背影,眼里的泪慢慢溢出。
我的娘啊!如果说你傻,那谁才是这世间的至清至醒之人?你身上的这两分混沌其实是上天赏赐于你的法宝,它使你足以对抗苦难人生的风刀霜剑!也正是这两分混沌,屏蔽掉你生活中的炎热酷寒。
你心中比常人更有爱,你就似生长在西小街那菜园田埂上、角落里的马齿苋,平凡得近乎卑微,让人忽略你的存在,却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在贫瘠的土地上随遇而安,在风里雨里焕发着生命的光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