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清晨总裹着件湿漉漉的袍子。老枣树在薄雾里抖了抖枝桠,那些淡黄的小花便簌簌往下落。我蹲在井台边舀水,看它们打着旋儿跌进青苔斑驳的石缝,有几瓣正巧落在昨夜未收的陶罐里,叮咚声像谁在叹息。
风是从南边土梁子上漫过来的。先卷起晒场边的麦草,又推着云影在院墙上走,走到老枣树跟前就慢下来。这时候花落得愈发急了,像是要把攒了整春的力气都使尽。枝头尚存的花苞紧紧攥着最后几粒晨露,而早开的那批已在风中褪成半透明的绢纱,叶脉般的纹路里还凝着蜜色的光。
村东头老张头家的梨花前日就谢尽了。我晨起拾粪路过时,见他家土墙外积了寸许厚的雪瓣子。老张头弓着腰扫院子,竹帚划过青砖的声响沙沙的,倒像春蚕在啃食桑叶。晌午日头毒起来,那些花瓣便蜷成小小的灰蝶,被风一吹,忽悠悠贴地飞走,倒比绽在枝头时更活泛些。
枣花却不这样。它们落得郑重,总要在半空翻几个跟头,仿佛要把前生今世都思量明白。前日我在窗下读书,忽听得"啪嗒"一声,原是朵完整的枣花跌在泛黄的纸页上,五片薄瓣儿还支棱着,倒像枚精巧的印鉴。这让我想起幼时在私塾描红,先生总说字要写得端方,如今看来,落花竟也懂得这般道理。
后晌起了风,花瓣追着云影往北沟去了。放羊的柱子甩着鞭梢吆喝,几片花正巧落在他卷起的裤脚。羊群啃着新发的苜蓿,白生生的牙齿间不时漏下几瓣残红。西头王寡妇在晾晒过冬的棉被,忽地惊叫起来——原是风卷着花瓣扑了她满脸,倒比年节时撒的彩纸还热闹。
最喜捡花的要数三岁的春妮。她总攥着粗布褂子的前襟,在枣树下转着圈接花。碎花瓣沾在她枯黄的辫梢上,倒像别了满头的金钿。昨儿黄昏她娘寻她归家,小丫头摊开手心,里头卧着朵将败未败的枣花,花蕊里还噙着滴未干的蜜。
日头西斜时,我见老枣树的影子爬过了半堵土墙。墙根下积了层花瓣,被暮色染成陈年宣纸的暗黄。几只芦花鸡踱过来啄食,爪印在花毯上烙出歪斜的篆字。井台边的陶罐早盛了半盏落花,浮在澄清水面上,倒像沏了盏隔年的茶。
夜雨是后半夜来的。雨点子敲着瓦楞,把白日里没落尽的花都震了下来。清早推门,但见湿漉漉的院子里花瓣贴着地皮游走,倒似春水漫过浅滩。老枣树褪尽了繁华,新叶却比昨日又舒展了几分,在雨后的晴空里支棱着,像孩子初换的乳牙。
灶房梁上悬着的竹筛里,躺着前几日晒的枣花。春妮娘说要和着新麦蒸糕,我却总疑心那些干花再遇着水汽,会不会在蒸笼里重新开上一回。就像村口土地庙前的老榆树,明明看着枯了半边,春雨一淋,照样抽出满枝新绿。
晌午去井台打水,见陶罐里的落花已沉了底。水面上浮着层极淡的鹅黄,晃一晃便散成金粉。春妮蹲在旁边用苇杆搅水,搅起个小小的旋涡,那些花瓣就在旋涡里转啊转的,总也不肯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