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屋后面的地盘,是我们儿时的后花园。
那里种着一些花木果树,如酸枣树、沙梨树、黄柿树、大花栀子树,还有一般的刺柏、桑树、苦楝树等。这些树木存在的前提与意义,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儿时的我们并不去追问,只知道是祖父母栽种的。只是到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屋后的这些花树主要是便于祖父养蜂,并非刻意营造什么诗意家园,迎接我们孙辈的温馨降临。相比附近人家的屋后,我们老家屋后的花树,确实要多一些。先说屋后屋基边沿靠礓礤的两边,种着一棵刺柏,一棵四季青,顶部都经过反复修剪,平时专门用来晾晒东西,用簸箕、筲箕、筛子、罗筛装着,放在上面,显得颜色鲜明,造型感强。刺柏还有一个用途,是喜庆时用红纸、红绳捆扎柏叶,其寓意是长久。即使自己不用,村里人遇到要用,祖父母也是乐于让人家来摘取,因为喜事可以随喜沾光。我后来才知道,从风水上讲,梨树、桑树、柏树乃至松树、槐树似乎是忌讳的,但文化程度极低的祖父母,当时似乎并不知道。
再说屋后的酸枣树,共有三棵,连在一起,其生长似乎极为缓慢,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枝干瘦小而遒劲,枝干上还有尖刺。春天里,每朵枣花有五个三角形萼片,团簇而细小,淡黄而温馨,虽不惹眼,落下来碎了一地,场面却有些壮观,散发着一股清香。我喜欢细碎的枣花,是因为它们会扑簌簌落下来,满地都是,细碎得低调而奢华,像是一种可贵的人格。后来,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里的主人公叫枣花,就特别像是这种温柔人格的女人,让我很是喜欢,视其为自己最理想的异性偶像;只可惜后来看见了黄蓉,就跟着喜欢小妖女,自讨苦吃。初中时,语文课文里有苏轼的一首《浣溪沙》,“簌簌衣襟落枣花”,王老师再三讲解是倒装句,而且枣花是簌簌落下,并非飘然落下。当时我不禁笑了,对枣树、枣花熟悉的人,是忘了去追究其独特性的,见怪不怪吧。酸枣也叫葫芦枣,不怎么好吃,只有发红的才有一点甜味,可很多时候,我们还等不及它们发红,就打下来尝一下。偶有偷偷发红的,也早就被一两只灰喜鹊飞来,偷偷啄食了,叼走了。因为酸枣不好吃,祖母便放弃了对于它的管理,任由我们乱打,乱吃。
村里最好吃的枣子,是艾的邻居家的蜜枣,高高大大的两棵蜜枣树,每年秋天结满香甜的、椭圆的、大个的蜜枣,鸟雀都跟人争食。我们很喜欢有灰喜鹊、蓝喜鹊、花喜鹊的嘎嘎乱叫,不是声音很嘹亮,而是在上面啄食蜜枣,会啄掉几颗下来,引得我们在地上争抢,即使被啄过也会去吃,将破口部分咬掉即可。还有是刮大风、下暴雨,也会将一些蜜枣摇曳下来,我们在大风里争抢,而暴雨只有过后才能前来。因为是鸟雀啄下来的,风雨弄下来的,罪在鸟雀和风雨,我们并不是偷摘,就不会遭到主人家的呵斥与谴责。那时节,每天上学、放学路过,都要到蜜枣的坡下转悠、探视,希望能有一点惊喜,引得主人家在大门口微微一笑。最疯狂的时候,是主人家打枣子,一人持长竹竿猛打,两人扯开一块被单接着,村里很多小孩子闻风赶来争抢打落的枣子,上下一片叫嚷与欢腾。我曾将这家蜜枣的枣核,暗暗埋进我家屋后的土里,希望它能发芽、生长,可是我的期待落空,就再也没去进行第二实验。
梨花是雪白的,五瓣而圆形,有些重瓣,形成伞状。每年春天三四月,在叶子尚未萌发前,梨花开得很突然,很茂盛,很响亮。一阵春风过后,满枝花朵绽放,蜜蜂们成群结队地采集花粉,腿上沾满了花粉。蜜蜂们在梨花丛中很疯狂,吃相难看,发出阵阵响亮的嗡嗡声,尤其是中午太阳最旺的时候。此时节,贪玩的我会安静下来,站在屋后,盯着动植物组成的天然奇观。偶尔会有两三只蜜蜂跌落在地,小小的身体扭动着,抽搐着,想必是喝醉了。北宋苏轼在《东栏梨花》里做过一番描述:“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清明节的一阵春雨过后,梨树上的一些花瓣飘零下来,更多还在枝上,满含泪珠,格外娇艳,而此时,少许的叶子开始探出脑袋。有了这一发现,我便时常驻足于后门,观看春雨中的梨花,独自安静,别有韵致。芦走过来,嘻嘻地说:“梨花落了,叶子长了。”我没看回头,只说:“我在看雨中的梨花。”后来,接触到一些唐代诗歌,白居易用“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来形容美女楚楚可怜,岑参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来形容下起鹅毛大雪,我都觉得很是亲切,会心一笑,而这些无形中刺激、培育了我联想与想象的审美能力。我更喜欢盛唐刘方平的《春怨》,写到了梨花飘零的伤春之情,境界阔大,如在眼前:“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沙梨的果实是圆形的,跟苹果一样,成熟之后,皮糙肉厚,水多味甜,是我们很喜欢吃的。成熟时节,照样由祖父母负责用竹篙打下来,同时打下许多叶子,狼藉一片。我们捡起地上的梨子,有些被砸破了皮,不妨碍吃,统统交给祖父母,再由他们分给我们各家一些。在屋后的花树中,除了栀子花树,我对梨树的感情很深,因为那两棵沙梨树紧挨着屋后的屋檐。我有时候会从梨树攀援上去,到老家的屋顶坐坐,站在屋顶上面,看看村子前后景致,趣味无穷。此时,屋前的田野显得更加辽阔,尽收眼底,真真是“站得高,看得远”,“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德国歌德《格言诗》云:“你要批评指点四周风景,你首先要爬上屋顶。”大约因为这个习惯和视角,我长大后所作的一些文章大多气势恢宏,而且看问题、看事情总是具有长远眼光,能够从开始看到结束,从出生看到死亡,因而往往有些灰心丧气,变得有些忧郁、颓废。当然,我那时攀爬屋顶的另一因由,是乘机偷偷摘取沙梨树上的果子,约有八成熟,摘下两个,坐在屋顶上慢慢吃掉。吃完后,果核果皮务必留在屋顶,或者扔到屋前屋后的远处,抹抹嘴巴,爬下来,没事一般,谁也看不出。沙梨成熟时节,祖母将我们看管得很严,反复告诫,等到彻底成熟了,统一打下来,分给各家。
我的印象中,柿树似乎没有特别耀目的花,不经意间就长出了小柿子。究其缘故,柿叶先长满了,淡黄而小巧的柿花才开出来,被宽大的柿叶遮挡住。柿花四瓣,形似风车,含糖量高,被蜜蜂们疯抢。柿叶红了才好看,错落枝头,零落在地,甚是奢华。一片片宽大而泛红的柿叶掉落下来,像是跟我告别。我喜欢落叶,大约自此而始。晚唐杜牧有诗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南宋吴锡畴有诗云:“满阶风叶浑慵扫,为爱深红似落花。”晚明乡贤刘侗《水尽头》,犹怜于秋之柿叶:“春之花尚不敌其秋之柿叶。叶紫紫,实丹丹,风日流美,晓树满星,夕野皆火。”拿一片柿叶在手里,细细把玩,无限遐想,感觉它像是天地人的眼睛,像是有心人的心脏,而后我叹息一声,将之扔在地下。它最终却是蚂蚁贪玩的船舶。有的蚂蚁会在上面爬来爬去,大约为其叶香为诱,以为是一道美食,苦于下嘴难吃。倒不如虫蛀,将柿叶啃出一种残缺美、病态美。后来,在沈从文的乡土小说里,我多次读到他对柿叶意象情有独钟的地方,才发现我和他的审美趣味很有些相似。故乡的柿子几乎都是拳头大的,味道还行,只是结果不多,不如枣子、梨子,缀满枝头。
大柿子往往等不到变黄,害怕被人偷去,或者被喜鹊啄食,于是祖父母早早用钩子摘下来,一家分几个,告诉我们放在米缸里,等到闷软去涩,全身发黄,又软又黄,才能食用。村里最好吃的柿子,是程氏老宅邻家后院的红柿,长在高大的柿树上,需要偷偷爬上去摘,还得防止他家的狗跑出来。那时节,对于屋后的花树,祖父母只管理梨子和柿子,告诉我们,务必等到成熟,集中摘取,各家会分到一些。所谓一些,就是几个。大多数的梨子、柿子是被祖母私藏了,留给自己吃。她有好东西,有时分给各家,更多时候不给我们吃,孙子太多,照顾不周吧。晚上躺在自家的床上,我几次听到隔着一堵墙的后屋里,祖母吃东西发出零碎的咀嚼声,很是羡慕。我竖着耳朵听,甚至能听出她偷偷吃的是什么美食。有次,祖母家吃肉喝汤,关着房门吃,过了半天,忽然招呼我们几个小孩喝骨头汤,里面没有一丁点猪肉,只有几根大骨头,汤汁也不浓。我就知道,她是将吃剩的大骨头留下,再熬成二道汤水,装大方给我们喝。
老家屋后的大花栀子树,只有一棵,但枝叶堆头很大,每年五六月开花,花朵较大,洁白、重瓣、浓香,像绿叶丛中的大白蝴蝶。在老家农村,对于栀子花的用法,女孩子一般扎在辫子上,男孩子一般放进上衣口袋,闻着香味,至少半天都有美感与精神。女孩极少有簪花于鬓边、头上、帽上的。摘花玩弄的男孩也不多,鲜有审美意识,而我所见的喜欢摘花玩弄的几个男孩,都具有很高的审美品味,而且都具有一些“娘娘腔”。排除将花朵比喻女性的庸俗比喻,男人赏花即懂得热爱美好,热爱生活,自带名士风流,人与自然完美合一。更有甚者,蟾宫折桂、桂冠诗人,皆为远大前程的象征,唐代摘取杏花意味着进士及第,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其他的花树、果树是重在果实,集中成熟,集中采摘,便于管理分配,而栀子花是重在花朵,每天都有开花,或结骨朵。采花通常是早晨,沾着露珠。我偶尔在夜里去栀子树边,偷听开花的声音,总是不成功,大约惊吓到花神。将花骨朵在家里的瓷碗里,用清水养着,半夜里竖着耳朵谛听,依然不成功。后来我移民江南,买了一束香雪海,放在花瓶里,半夜里,终于听到啪啪啪的开花声。
我们洲上的栀子花树,基本都是栽在庭院里的,屋前屋后,屋基边上,几乎未见栽在池塘边上的。我读古代咏叹栀子花的诗歌,大多赞颂其临水照影、自开自落的绘画美、高洁气,起初不免觉得浪费资源,不便采摘,后来悟到美丽的花卉不是用来亵玩的,而是用来欣赏的,自况的。南梁萧纲的《咏栀子花》写道:“素华偏可喜,的的半临池。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很多年以后,在江南的某个景区,确实发现喜欢水边栽花的现象。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栀子花还以入药、炒菜、煮汤、油炸、泡茶,用法众多,是一种美食食材。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除了一些花树,祖屋后面坡下栽了一片水竹。竹子似乎总长不高大,略比苦竹强,像个侏儒,不旺财。在所有竹类中,我最喜欢毛竹,高约二十米,宽约二十厘米,但我们茅店村没有人家种毛竹,几处竹林都是青皮竹、水竹,甚至是野生的苦竹。青皮竹也叫篾竹,高约十米,宽约五厘米,主要用于编制一些竹器,如簸箕、竹篮、竹席、斗笠等。中学时,穿行于沙洲东部,望见余岭、李岭、朱岭的一些人家,栽有青皮竹林,正值五月,一派碧绿,秀气挺拔,绿意盎然,暗中培育了我的审美感觉。后来,陆续发现洲上的其他村庄,好多处有成片的青皮竹林。这些竹林位于突兀的屋基坡地,杂以树林,风声很大,时常伴随各种奇怪的鸟鸣,如猫头鹰、噪鹃等。毛竹主要生长于山区。那时节,能够满足我对毛竹想象的,似乎只有电影《小花》《百合花》,还有散文《井冈翠竹》《齐安竹楼记》,里面均有毛竹林。长大后,有次去永安通山的星星竹海玩,见到了漫山遍野的毛竹林,才知道老家洲上的竹子都一无是处,不值一提。
祖母说,村里下塆祖居的屋后,以前也有一片茂密的青皮竹林。夏天太热,她们年轻媳妇嫉妒男人的方便,夏天里可以打起赤膊,只穿裤衩,而女人要裹得严实,热汗淋漓。于是,几个年轻女人搬起板凳或竹椅,拿着蒲扇,坐到高大的竹林深处里乘凉,脱得只剩裤衩,像男人一样,很凉快,很快活,还相互取笑。当然,必定有一个女人在外面放哨。年老的祖母说起这段往事时,还不禁哈哈大笑。这大约是解放后不久的事吧,美其名曰“妇女解放”。她们的激进思想应该不是源自广播、报纸的宣传,而是出于女性对于男权的本能反抗。几年后两个本家搬去居住,于是那片竹林被砍掉了。也可能是竹子开花死了,于是两个本家趁机搬过来。我小时候经常在那里奔跑、游戏,竟不知原是一片竹林。
有一年,我们屋后坡下的水竹丛忽然开了几朵白花。我们刚开始以为是纸片挂在上面,后来确定是开花,于是油然唱起一首歌谣,是程琳演唱的《熊猫咪咪》:“竹子开花罗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惊喜之余,我们很快就担忧起来,据说竹子开花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所以才会说“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不仅竹子会死,而且于家运不利。果然,屋后的竹丛到了冬天就枯萎了,开春干脆铲掉,种上几棵新的桑树。正是那时节,一个号称村花的村妇被叔叔娶进门,无端惹出一些麻烦,包括她的死对头女孩跑到屋前大骂,被村人传为笑话。她们都是上一辈女孩里的头目。
有一种花树叫苦楝树,春天里盛开苦楝花,是一片紫色的小碎花,像是碎花布,像是小家碧玉,样式好看,香味清冽。我很喜欢苦楝花,经常摘下一把,拿在手里玩,可村里一般人不喜欢,说没啥意思。我有时也担心,闻多了会中毒,它太香了,以致有点刺鼻。楝花一支春带雨,亦如梨花,亦如泡桐花,噙着清泪,雨湿花香,甚有趣味。明初杨基《天平山中》描述得好:“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北宋王安石《钟山晚步》写到雨中一地落花,那花香有着酒神般的最后疯狂:“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路,时见宜城卖酒家。”到了冬天,橙黄的、椭圆的苦楝枣,高高挂在枝头,也很好看,但人是不能吃的,只有鸟雀吃。深秋或冬天,寂静的屋后,嘎嘎的鸟雀鸣叫,我知道是它们在啄食苦楝枣,就赶过去静静欣赏,因为喜鹊登枝本身就是一幅画。腐败的苦楝枣掉在地上,满地都是,皮开肉绽,腐烂流脓,味道极其刺鼻,可是我喜欢这种浓烈味道,成熟到腐烂直至死亡的。
村里各处,被风雨吹打、掉落了一地、即将腐烂的花与果,如桃花、梨花、泡桐花、石榴花、金银花、枣花、刺槐花、苦楝花、枫杨果、构树果、喜树果、枫香果、枫树果等,甚至是柳絮,一年四季,总有一些。遇到这些,无论路过还是想起,我大多会特意前去欣赏一番,“吊唁”一番。村里几十个小伙伴里,似乎唯有我具有这种癖好,喜欢寂静美,喜欢死亡美。金银花很香,飘香十米之外,与栀子花相类,很讨人喜欢。我攀附、赏玩之余,有些嫌弃其花瓣细碎、杂色,且容易蔫萎。其实,它的主要功能不是观赏,而是药用、泡茶。大路上偶见的认人践踏的中药渣里,就有金银花的影子。我一直弄不懂,也没人告知,它为何叫这么个名字,与其树种、花形并无关联。有天,我拈着一束半黄半白的花瓣,忽然顿悟,黄金白银嘛。这花先白后黄,新旧并存,花色各异,互不打扰,也算罕见了。金银花别名鸳鸯藤,隐喻着富贵与爱情的双丰收,而村里的金银花,数村头的村妇娘家最有名。金红久等金银花的变种,是我后来在外地才遇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