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江淮城依旧是灯火通明的景象,与两岸踏歌的喧嚣相比,江中楼船上又是另外一幅景象。
重重锦帐帘幕后,美人罗衫半解,玉腿交叠,斜斜倚靠在贺朗怀中。
许是因多饮了几盏薄酒,美人的芙颊染上淡淡的粉色,一双青灰色的美目中多了几许朦胧之意。
男子长满刀茧的手掌在女子细腻的雪背上流连,粗糙的指腹划过皮肤带来似痒似疼的触感,引得女子不由地轻轻颤抖。摩挲过美背香肩,最后停在女子的颈侧,那里有一处桃花形的印痕。
“不论你是从哪儿来的,以后就留在我身边。”指尖反复摩挲过那桃花印记,贺朗以占有者的身份宣布了她未来的命运。
那年他受命驻守边关,边塞气候苦寒,常年风沙不宜耕种,加之边境常年有戎敌胡匪侵扰,人们生活很是困苦。整日里忙于整顿军纪、肃清流寇,忙碌得让人整日都不得闲。然而在处理军务的闲暇之余,贺朗偶尔也会望着帐外的大漠孤烟,怀念江淮的春光霁月。
在那段疲乏而荒凉的岁月里,他遇到了一个姑娘,他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如何,记忆中模糊觉得似乎并不是十分好看。只记得她的颈畔有一处桃花形的胎记,时常让他想起江淮春日里的桃花林。她笑起来很暖,似乎令边塞的风也变得不是那么刺骨了。
贺朗知道她倾慕于他,于是便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的温柔,而许给她的唯一承诺,就是必将守护这一方安宁。之余其他,她从未开口要求,他也就从来不问。
然而他失了约。
那日他在外清缴流寇,不想却有另一波戎狄侵扰。待他回头支援时,村庄已遭了劫掠,在断坏残垣中,寻到了死不瞑目的她。虽然他最后亲手砍了匪首的脑袋,但那个身上带有桃花印记的姑娘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彼时他还太年少,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塞得心口满满的,不疼,却涨得令人难受。如今想来,半是愧疚半是遗憾。
纤纤葇荑抚上肩头,贺朗回神,却见锦瑟一双青灰色的眼睛正脉脉地望着他,眸光闪动中满是关切。
“无妨,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贺朗轻笑一声拿起了酒盏,半杯残酒倾倒而下,血红色的葡萄酒顺着女子皓白的颈项流过,颈畔的桃花被酒水晕染的愈发娇艳。
“她与你无半分相似,除了这朵桃花,”长指在印记上点过,顺势而上抚上了女孩的面颊,“所以,你不是她。”
锦瑟对此以一个眼锋回应,半是责备半是娇嗔。扑进了贺朗怀里。
下一刻,惊变徒生。
片刻前还被贺朗搂在怀中的美娇娘,却被少将军突然一掌震开来。纤弱的身形在半空中回转,以肩膀着地卸去了掌力,又在波斯绒的地毯上滚了半圈,才堪堪止住了身形。
“你是谁?”贺朗从榻上长身而立,脖颈上多了一条细密的血线,伤口很浅却很要命,只要在深上那么毫厘,就会割破颈脉。饶是在刀头剑雨中历练过无数回的他,也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刚刚他,差点就着了道。
女子拭去唇边血丝,从地上起身,袅袅婷婷地站在贺朗面前,朱唇轻启,在他面前第一次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我不是什么佳偶良人,更不是你的桃花,只是个擅自褫夺他人性命的恶鬼而已。”
“有趣,恶鬼?想要取我的性命,得看你的本事了。”贺朗咧唇,露出堪称野蛮的笑,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将军是不是觉得身上酸软,四肢开始发麻?”
“你下了毒?”贺朗一双剑眉皱的更紧,之前检查过女子身上并没有携带毒药,酒水也都没有问题,她是什么时候……
女子抬手,按在自己颈侧的桃花印记上,“猜将军定会喜欢这桃花。”
“哈,有趣,你是如何知晓我贪恋那一朵桃花,究竟是谁派你来的?至少让我死前做个明白鬼。”贺朗自负身手了得,出行从来不带扈从,今日随行的副官还在后面的楼船上,要赶过来只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将军无需拖延时间,奴家这就送您上路。”女孩却根本无意与贺朗多说,纤纤十指怒张,指尖寒芒隐现,铺天盖地般向着少将军压了过来。
贺朗下意识抄起一旁的酒坛去挡,只听“嚓”一声脆响,酒坛如同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一般,瞬时四分五裂。随即而来的,是右臂传来的剧痛。
“什么?”贺朗不由惊奇,只见他右臂的衣袖寸寸绽裂开来,跟衣服下面破开的血肉绞在了一起。他知道不妙,立时撤身要退。
而女子根本不给他退走的机会,双手角力向后一扯,贺朗本就遭了暗算四肢酸软,更是被带得向前扑去。
染了血色的酒水滴落,贺朗看得真切,在女子十指间缠绕有许多丝弦。那些线极细,不借助外物显形几乎让人难以察觉。又极锋利,此刻已经牢牢地切入到他右臂的血肉中,若他想强行挣脱,只怕要将整个右臂的血肉尽数剥落。
女子莲步踏前,腰肢旋舞眼见丝弦又要卷来,贺朗右臂受制一时闪避无方,只感慨吾命休矣。
清越的剑啸声响起,一道身影迅疾破门而入,一剑将女子逼退开来。
“道长!”贺朗劫后余生,见到来者,不由大喜。
来者正是太上卿,他一剑将女子逼退开几步,随即仗剑护在贺朗身前。
“少将军,我来迟了一步。”
女子的行动被太上卿扰乱,面上不见丝毫惊惶,却是抿起嘴角,露出丝冰冷的笑意,左手挥动间,万千寒芒直逼太上卿面门,待他仗剑格挡时,右臂突然发力,将贺朗向自己的方向拽来。
血肉被丝弦搅动的痛苦岂是常人能忍受的,饶是贺朗性格坚毅,也不禁痛叫出声来。
太上卿持剑挡开扑来的丝弦,那些丝弦与剑锋交错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也不知那些线究竟是用什么做的,他的剑竟无法斩断!
眼看着贺朗受制,太上卿不再迟疑,闪身避开再度卷来的丝弦,挺剑向女子刺去,但顾忌着贺朗还被丝弦控制着,却不敢轻易与那女刺客较劲。
那些丝线在女子的手中如同有了灵识一般,时而锋利如刃,时而席卷如鞭,万千细丝铺天盖地的卷来,将房中的一应的铺陈摆设纷纷搅碎,而太上卿却只能只能被动闪避女子的丝弦,月白的道袍上逐渐多了几分血色。
“斩!”贺朗被拽着在地面上拖行,见太上卿顾忌自己安危才陷入被动,自知不能这般僵持,便转首冲太上卿大吼。
太上卿闻言也不再迟疑,银光滑落后,贺朗的右肩突现一道血痕,旋即血花四溅,贺朗的右臂便从肩上脱落下来。
丝线上突然失了力量,女子脚下的步伐不由地一顿,踉跄了一下。太上卿再无顾忌,就势挥剑迎上。
这一剑出势极快,其中却含千百招式变换,女子不敢大意,赶紧撤弦回防。然而她的丝弦防得住剑刃,却防不住铺卷而来的剑气。上清派太一剑法,素来以剑意纵横而闻名。太上卿一式剑诀刺出,剑意沛然凝如实体,以绝云气负青天之势,向女子劈了过来。
女子见势不妙,反手击碎身后窗阑,旋身从屋内脱出,才堪堪避过了那凛然的一剑。
太上卿随即追出窗外,跟着女子跃于船坞之上。那女子身形有些踉跄,被太上卿几剑逼到船尾,身后的夜色中便是深不可测的江水,已然是无路可退,终究是停下了脚步。
那女子淡紫色衣衫被血迹染得斑驳,鸦青发鬓早已散落开来狼狈不堪,此时姣好的面容被月光映得惨白,口鼻中隐见血色,显然是被之前的剑气伤的不轻。
“你若随我回去,或许还能留得性命。”太上卿剑尖直指女子命门,逼得她无法施展。
“呵!”那女子自知不敌,也不再反抗,只定定地看着仙风道骨的太上卿,青灰色眸中神色闪动,却忽的笑出了声来。
太上卿眉头紧锁,似是不知眼前究竟有什么能令她发笑的地方。
“你真的要抓我回去,送死吗?”女子伸手,捋了捋鬓边散乱的发丝,眉眼间再没有之前的一丝风情,只剩盈盈的波光澄净若水,“卿哥哥!”
“你!”太上卿持剑的手不由一顿,神色骤变。
女子面对寒光毕露的剑锋,分毫不退反而逼上前去,而持剑的太上卿却猛然向后退了一大步,眉宇间神色都是怅然。
“是你……”他记得那双眼睛,青灰色,永远带着笑影,澄澈的没有一丝阴霾,“你怎么……”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变成如今模样?”现在的她面颊染血,满身杀孽,虽披着一张美人皮,有万种风情,骨子里却成了不折不扣的蛇蝎尤物,“这还是要问你啊!”
说罢,女子神色突变,美目中再不见之前的澄澈温润,眉宇中尽是无尽的煞气,长袖挥卷间,万千细丝铺天盖地而来,直逼太上卿面门。
太上卿被逼迫得后退两步,女子便趁隙翻身一跃,投身于江水之中。
待太上卿追上来,只见夜色中江水流深,哪里还寻得到她的身影,只有一缕紫色的丝娟,漂浮于江面之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