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志强
那天妈问,你姥姥给你托梦,她缺啥呀?我温习了一下前段的梦境说,姥姥住在一个破房子里,冷冷清清的,说没东西吃。
妈,“哦”了一声,说:“十月一,我去上坟了,昨晚梦见你姥姥住上新房了。”
我俩的心都轻松了许多。我没给妈说,梦见姥姥时,我还痛苦了一场,是抽噎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的,那时,正是夜半,月圆。
十年前,中秋的前天,有着同样的夜色和圆月,我从梦中惊醒。妈半夜来敲我们租的民房,哽咽着说:“强,你姥姥没了。”我恍然如梦,但却又如清水灌顶。往事在脑海中一遍遍闪回。
电厂家属院五楼70平米的房子里塞满了亲戚,连平日里讨人烦的姨夫,也绷着脸抽泣。
妈说,你赶紧去找你同学,他家开棺材铺,去买副棺材来。那时家里真的很穷,几百块的棺材钱也得去欠,真是愧对姥姥。
可还不仅如此,那年平坟扩耕风声正紧,亲戚们商量说,半夜偷埋吧。于是,就是这样的月光,姥姥安静而慈祥地归于大地。
我曾深深地自责,为了我们上学,爸妈从乡下来到城里,为了我的前程,姥姥蜗居于那狭小的房间。因为是顶层,冬天是“透心凉”,姥姥被子盖了一层又一层;夏天是热蒸笼,姥姥热得直用凉水擦身。
姥姥是个跛子,时常抱怨地板砖太滑,她走不好还摔跤。我知道,那是父母为我相对象而专门铺设的廉价地砖。
我们不是称职的子孙,但姥姥待我却是最好的。
姥姥没因自己腿跛而减轻对我的疼爱,小学时被同学欺负,是姥姥跛着腿,拄着拐杖,跨过水沟,踩着泥泞的土路,到学校破口大骂那些孬种的学生。
姥姥对我的疼爱,有时近乎“霸道”。姥姥经历的苦难自不必说,姥爷早逝,早得我只能从一张缺了角,泛黄的老照片上,看看他憔悴的面容。姥姥只有妈和姨两个女儿,三个女人在那个多苦多难的时代咬牙过活。爸是养老女婿,我是家里的第一个男孩,生我时,姥姥竟高兴地手舞足蹈。一次,因为自己的顽劣,爸妈要动手打我,姥姥不依,竟扇自己的耳光来阻止对我的惩罚。
姥姥是疼爱我的,亲戚们过年过节送来的礼品都藏在姥姥的红柜子里。鸡蛋糕、方酥、筋骨条……多半被我消灭。我是越吃越吃嘴,一次,竟一下偷吃了五六个煮鸡蛋,肚子疼得直叫唤,是姥姥拉着我到别人家借醋来喝。
姥姥的红柜子里还有很多的宝贝,陪嫁的衣物,祖辈传下的首饰,都用头巾包裹着。我对她的这些宝贝不感兴趣,我最感兴趣的是捉迷藏时,能藏到柜子里,虽然柜子里的味道不好,我总能忍住,一下子顶开盖子,吓弟弟一大跳。
除了捉迷藏时能找到好吃的之外,还能有意外的收获。
一次,我又藏到柜子里,黑暗中我摸到了一包硬邦邦的东西,我心中一阵狂喜。果不其然,是姥姥的钱袋子。姥姥没事爱和村子里的老太太们,“摸牌”(一种长条条的纸牌,有点像麻将。)妈便给姥姥换了一大包的分分钱,一分的,二分的,五分的算“大票了”。于是我的生活滋润起来,我大方地买起了两分钱的翠花糖,甚至还敢买一毛钱的贴画儿,买稀奇鬼怪的玩意。我不敢多拿,一次只拿五分或一毛。花完了,忍不住再拿。眼见得,姥姥的钱袋子,越来越扁。姥姥竟也没发现什么,真是老糊涂了。我当时真得很聪明,没把姥姥的钱袋子掏空,让她发觉。终于,我在妈妈的枕头里发现了一张皱的缺角的五元纸票,我想妈肯定是忘了这五元钱,就又忍不住,拿到供销社,买东西,那是我想了好久的玩意:两条“气绷筋”——做弹弓用,一本小人书——我早已记不清是什么内容了。我拿着钱战战兢兢的给售货员,要买东西,我看到了,他狐疑的神情。
当我拿着弹弓满树杈找麻雀的时候,妈妈怒气冲冲的扭着我的耳朵,将我拉回来家。妈妈是个“狠角色”,在她的“威逼利诱”、“严刑拷打”之下,我很快“招供”了,我知道姥姥去玩牌了,一时也回不来,自己这次犯的错误,是不可饶恕的,我有预感,这是早晚的事。我不仅招了五元钱的事,还招了姥姥零钱的事。妈让我去找姥姥说清楚,我知道,这是妈不满姥姥对我的娇惯。
姥姥知道后竟绷起了脸,说,三岁看老呀,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可不能乱拿东西,姥姥还指望你,长大有出息哩!记住想要的东西,自己努力去挣。
我是最在乎姥姥的态度了,姥姥都伤心了,我在心里就痛下了决心,再也不随便偷拿家里的一分钱了,想要的东西自己努力争取。
多少个夏日的午后,小院的枣树下,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桌子旁围坐着一群摸牌的老太太,鹅黄色的枣花如碎玉,如金屑,散落在姥姥那满头银发上,散落在木桌的纸牌上。我在近旁嬉戏,一如草原上的一只小兽。
多少次站着秋日的枣树之巅,收获冬日里蒸馒头的大红枣,听着姥姥拄着拐杖,向树颠焦急地张望呼喊:抓牢!慢点!
多少个除夕的早晨,姥姥端坐在柳圈椅上,穿着合体的新衣给我们发压岁钱。
多少次,桃花盛开的春日,姥姥指着院前的那颗两抱粗的,满树碧翠的斜柳树,自豪地说:那时,这还是条河……
而今,姥姥走了,长眠于老家那片飘着枣花香的土地下,那颗斜柳树也不知去向,但每年的春天它都会抽枝发芽,在春风洋溢的风景里,陪着姥姥那慈祥如花的笑容,开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