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哲小七去看望拖雷,见拖雷正在宫帐里读书,便问他:“昨儿夜里咳嗽可好些了?”拖雷道:“好些了。”哲小七念了声“长生天保佑”,笑道:“可快些好了吧!”拖雷笑道:“你也早祈晚祷来了,可真是新闻!”哲小七笑道:“可不是病急乱投医吗?”
拖雷道:“放心吧,我没什么大碍,阿简每天都炖山萝卜、煎香青兰给我喝。阿简说了,我这个毛病,只要天天吃,吃上两三年就会好了。”哲小七道:“那太好啦。下回让郭简教我制药吧,你长年要吃这些药,明年他走了,谁来为你炮制呢?”拖雷一听,大吃一惊,忙问:“谁?走哪儿去?”哲小七道:“郭简,要找他弟弟去。”拖雷笑道:“你又说假话了。阿简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当年他全家被屠,只活了他一个,哪还有弟弟?正因举目无亲,无人照拂,这才走投无路流亡蒙古。他上哪儿找弟弟去?若被秦季栖发现,岂非自投罗网?可见是说谎。”哲小七冷笑道:“你太小看人。独有你们黄金家族是大族,人口多?除了你们家,别人都只有一父一母,房族中真的再没别人了不成?郭简十年前被我阿爸收养,初到我家时就告诉过我们,他的阿爸有个结拜兄弟。二人相约,日后生下的若均是男儿,就结为兄弟,若均是女儿则结为金兰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则为夫妇。郭简阿爸临死前唯一的遗愿就是叫郭简去找到结拜兄弟的孩子,延续金兰之谊。此前只因郭简年纪小,没有能力去找弟弟,所以才到你这儿来接住几年的。如今郭简都快十八了,自然要寻亲去。难不成郭简一个汉人在蒙古呆一辈子?郭家到底也是世代官宦之家,哪有自家兄弟不去寻,反倒和外人共度余生的道理?岂非落人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郭简肯定要动身离开蒙古的。前天夜里郭简跟我说过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候玩的东西,有他送给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给他。他也将你送给他的打点好了,放在那里呢。”拖雷一听,犹如头顶打了个焦雷一般。哲小七看他如何回答,他却只不作声。恰巧雅达干来找拖雷,哲小七竟自离开了。
雅达干见拖雷只是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叫阿剌海来看。阿剌海还在为郭简的事闹脾气,原本想找来拖雷质问一翻,可见了这般情形,也不禁慌了起来。原以为是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拖雷发热事犹小,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地,口角边津液流出也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躺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水来,他便喝水。阿剌海和雅达干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间皆慌乱起来,又不敢轻易回禀铁木真,便先差人出去请大萨满。
大萨满赶来,看了半天,问拖雷话也不见答,用手摸了摸他脉门,用力掐了两下人中,直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没见他疼。大萨满只说了句“可不得了”,便放声念起咒来。急得阿剌海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看看可怕不可怕,且先告诉了我们,好回父汗额吉去。你老人家怎么念起咒来了呢?”大萨满说道:“可不中用了!我白操这些年的心了!”
阿剌海见形势严峻,很快从失恋的悲痛中清醒过来,忙派雅达干去找郭简。雅达干找到郭简,见郭简正在排演阿剌海和屈出律的订婚仪式,也顾不得什么了,走上来道:“郭将军,四殿下犯病了,你快看看他去,我们都不敢去回大汗可敦了!”说着,拽起郭简就跑。
郭简见雅达干满面愁容,又有泪痕,忽举止大变,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啦?”雅达干定了定,哭道:“不知哲小七对四殿下说了些什么话,四殿下现在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大萨满掐他扎他也不觉疼了。只怕是不好了。”郭简一听此话,当即抛下手中的事,奔去瞧拖雷。
哪知大汗、可敦等人已经在那里了。哲别得知哲小七闯了祸,当即将提来哲小七,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哲小七哭道:“我并没有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拖雷哥哥就当真了。”哲别道:“你还不知道四殿下那实心眼么?每每玩笑话都认了真。你究竟说了什么玩笑话?趁早去解说,只怕他就醒来了。”
众人一见哲小七,个个眼内冒火,也顾不得给哲别留面子,骂道:“你这臭小子,和拖雷说了些什么?”哲小七忙道:“没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谁知拖雷一见郭简,“哎呀”一声哭起来了。众人一见,都放下心来。拖雷一把拉住郭简,死也不放手,只叫:“要去连我也带去。”众人不解,细问之下,才知是哲小七说“郭简要去找弟弟”一句玩笑话引出来的。郭简头回跟哲小七急了眼,要紧辩解自己从未说过“去找弟弟”的话。孛儿帖流着泪道:“我当是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句玩笑话。”又向哲小七道:“你这孩子素来也是个伶俐聪慧的,你也知道拖雷是个实心眼,平白无故的骗他做什么?”大萨满此时也不装了,笑嘻嘻道:“拖雷原本心实,可巧郭简又是从小便来的,他们两个一起长了这么大,比别的伙伴更是不同。这会儿热剌剌地说郭简要离开,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孩子,就是冷心肠的大人,也是要伤心的。这并不是什么大病,大汗可敦只管放心,吃一两剂药便好了。”原来大萨满早便瞧出拖雷乃急痛迷心,想必定是受了刺激,故而虚张声势,只为找出原由,解开误会罢了。
郭简心中不禁暗叹,幸好众人都知道拖雷原本体弱多病,自小他二人亲密,如今哲小七的戏语也是常情,拖雷之病也不是稀罕事,所以没有怀疑自己。但仍不禁后怕,哲小七口无遮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如今竟然造起自己的谣来。若是让察合台、窝阔台抓了自己的把柄那还了得?这回决不能再忍气吞声。
晚上,拖雷稍稍安稳,铁木真和孛儿帖这才回去,待众人散去,郭简才严肃地质问哲小七:“小七,你为什么骗拖雷说我明年要去找弟弟?你平时胡闹我从不计较,但你怎么能去拖雷面前胡言乱语、造谣生事呢?你成心挑拨我和拖雷的关系是不是?你不知道拖雷的身子受不住刺激吗?”
别看恶战阴鬼婆的时候,哲小七与郭简同仇敌忾的样子。其实啊,平日里哲小七和郭简可并不和睦。说他俩是冤家也许不太恰当,哲小七是单方面地对郭简不友好。一来是因为哲别器重郭简,哲小七总觉得郭简抢了自己的阿爸。二来是因为哲小七从小就爱慕阿剌海,总有个驸马梦,而如今阿剌海却更为关注郭简。故而哲小七总拿郭简当情敌,郭简则一再忍让。可现如今,哲小七竟然企图挑拨拖雷和郭简的关系,这叫郭简无法容忍。
哲小七却不服气:“对,我就是成心告诉拖雷哥哥的。但我不是造谣,我只想让拖雷哥哥知晓真相。”
“你放屁,我何时说过我明年要走?”郭简怒道。
“你是没这样说,但你会这样做!你敢说你这么卖命不是为了攒钱去找弟弟?你会违背你阿爸的遗嘱,永远留在拖雷哥哥身边,不去找你弟弟吗?”
“我爹是交代我找到李叔父,和李叔父的儿子义结金兰,像对待亲弟弟一样照拂他。但我没说现在就去寻,至少要等拖雷成了家,封了王,一切安稳下来吧?到那时我自会向拖雷告假去寻,你现在说这话,大汗可敦听了作何感想?倘若传到察合台的耳朵里,他又能作多少文章?”
“好,就算是以后去寻。倘若寻不到怎么办?寻到了又怎么办?”
“寻不到,我自然会回来。寻到了,他若安泰,我便独自返回,他若困窘,我便带他回来。”
“哼,我才不信。你外出期间,遇到别的女子,说不定就跟人家跑了呢?你这种人,根本配不上公主姐姐!”哲小七继续强词夺理。
郭简顿了顿,悲切道:“我和阿剌海已经分手了,你要恨也应该去恨屈出律,而不是我!”
不料这话反倒激怒了哲小七:“郭简,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好委屈的?你明明得到了那么多特殊待遇,你凭什么委屈啊?从你八岁来我家起,我阿爸倾注在你身上的心血比我多得多。后来你去跟拖雷哥哥一起过了,我阿爸依然事事为你操心,没让你吃过苦。现在好了,连我倾慕多年的公主姐姐也喜欢你。你抢了我的阿爸,抢了我的公主姐姐,现在只不过被屈出律骂几句汉狗就委屈死了吗?”说罢哲小七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走了。留郭简一人日夜陪伴拖雷。有时拖雷睡着,从梦中惊醒,不是哭着说郭简已经去找弟弟了,就是郭简的弟弟来把郭简接走了。每一惊醒,必须要郭简安慰一番才罢。这时,大萨满又叮嘱将祛邪灵丹及开窍通神散等各种萨满秘制药按药方饮服。
翌日,拖雷喝了大萨满的药,渐渐好了起来。拖雷心中明白,因怕郭简离开,便不时作佯狂之态。郭简向拖雷笑道:“你这傻子,听了风便是雨,往后可怎么办!”
再说帖尼前些日子患病,病好后天天过来探视,见拖雷清醒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给他听,倒引得拖雷自己伏枕大笑,原来他先前那样,自己是不知道的;如今听人说给他听,他还不信。没人时,拖雷又拉着郭简的手问:“哲小七为什么哄我?”郭简道:“你还不知道他吗?小孩性儿,说话没边儿。不过是哄你玩儿的,你却认真了。”拖雷道:“他说得那样在情在理,怎么像玩笑话?”郭简笑道:“那些都是他编的。我爹确实有个结拜兄弟,但分别时他尚未有子嗣。纵使后来有了,也是在遥远的邓州,现已是金人领土,我想去也去不了。纵使我想去,大汗也必不同意放我去的。”
拖雷道:“这几日我想了又想,觉得是我自私了。我们如今都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人生。我说过,你从不是我的奴隶,而是我的朋友。既是朋友,我岂能拘着你?我应该支持你去寻亲才是。毕竟,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阿简,放心去寻你弟弟吧,不论能否找到,就当出去散心也好。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等着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