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中）

【一三三】知行本合一，知行既是功夫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闇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既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刘宗周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遗编》卷十一《阳明传信录》卷一，页十一下。）

施邦曜云：“人若真真了得知行合一之说，即如晦翁（朱子）说亦不妨。先生是合而言之，以证本体。晦翁是分而言之，以晓后学。言殊而理则一，在人善看耳。”

三轮执斋云：“朱子亦言具众理而应万事(《大学章句》注经文“明明德”)，本心之外，岂亦有物理乎？ “。

东正纯云：“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此是文成说知行之定瓜。比之知（是）行之初，行（是）知之成（见第五条）等之言，更亲切透彻。”

但衡今云：“考亭（朱子）于知行重行，阳明于知行重知。重知为偏于行者言，重行为偏于知者言，其所以为教一也。重知不必一，重行未必二。相益则两是，相损则两非。考亭谓‘心虽主于一身，而实发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 ，何尝不是一致而百虑，百虑而一致（《易经·系辞下传》，第五章）也？必欲分作两扇门看，则阳明之言行合一，已有二在。特未之深思耳。”

［译文］

来信说：“真正的知即是行，知而不行也就无所谓知了，这是学者学懂弄通的关键，必须踏实躬行才可以。如果真的以为行即是知，恐怕人们只专心求诸本心，而遗漏了万物之理，那样对于事物的认识肯定会有偏颇不通的地方，这难道不是背离了圣学中所说的知行并举了吗？”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的功夫本来不能分离，只因为后世学者把它们分为两部分来用功，反而丢失了知行的本体，所以，才有知行合一的主张。真正的知即是行，知而不行也就无所谓知了，犹如来信所讲“知食乃食”等例子也可说明，前边已说过了。这虽然是纠正时弊时提出的，然而知行本就一体的，并非是我为了追求一时的效用，而按照自己有所褒贬的意思提出来的。

至于专门求诸本心而荒于推究物理的说法，这大概是失去了本心。物理不存在于本心之外，在心外推究物理，也就没有物理了。荒于物理而求诸本心，那么本心又是什么？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就是理。故此，人有了孝顺之心，这才有孝顺之理，没有孝顺之心，也就没了孝顺之理；有了忠君之心，这才有了忠君之理，没有忠君之心，也就没了忠君之理。理岂在我心之外？朱熹先生认为“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像他这样把心和理先分开之后再结合起来，未免就会产生让学者们把心与理分开看待的弊端。。所以，担忧“专求本心，遂遗物理”究其原委正是没弄懂心即是理。在心外推究事物的道理，就会有偏颇不通之处。这实际上就是告子的“义外”之说，孟子也因此批判告子不懂得义。心，唯有一个，就它对所有人的恻隐而言就是“仁”，就它的合理而言就是“义”，就它的条理清晰而言就是“理”。不可在心外寻求仁，不可在心外寻求义，怎么唯独可以在心外探求理？在心外求理，就是把知行看做是两件事。在心里寻求理，这才是圣学知行合一的教诲，你认为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怀疑？

释疑：

人的本心只有一个，就它对所有人的恻隐而言就是“仁”，就它的合理而言就是“义”。就它的条理清晰而言就是“理”。心的本体就是天理，有了孝心，就是有了孝顺父母的理了。

‘心虽主于一身，而实发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何尝不是一致而百虑，百虑而一致。

说“知行合一”，是因为知行本一，知行是一件事；既然是一件事，为什么还要分别以“知、行”二字？那是因为“人欲”把知行一分为二，还常常认欲为理。

心是一不是二，因为心是一，所以才能二而三、三而万，而又万而一，出入无羁绊，往来自然行，随心所欲，才是活泼泼的。

在二上说二总是二，一则生，二则息。一颗分裂的心，无法回归家园，只能见三、见万，乐此不彼。

心即理也，“处处无心处处心”。如果认为“心”就是那颗肉团，那是永远不会理解“心即理”的。

传习录逐条精讲摘要：

物理不外于我心，外我心而求物理，无物理也。这是心学的第一个公式-“心即理”，“心即理”的奥妙是把理纳到心上来，不管你外头有多少理，都从心上求，因为心是无限的，心是超越的，把物理丢了，而求我心，那我心又是何物也？探讨物理正是探讨我心，探讨我心也就是探讨物理。这就是“心即理”。物正是心的映现。

阳明先生一贯的说法，就是“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虽然是在一个腔子里面，但是它对应的是天下所有的理。理虽散在万事万端，但是不外乎我这一心。

批注：

①俾。日本诸本误作“稗”。佐藤一斋、三轮执斋本正之。

②“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此不见于《传习录上》，系晚年对知行合一说的深入阐发。参见《答友人问》：“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若知时，其心不能真切笃实，则其知便不能明觉精察。不是知之时只要明觉精察，更不要真切笃实也。行之时，其心不能明觉精察，则其行便不能真切笃实。不是行之时只要真切笃实，更不要明觉精察也。知天地之化育，心体原是如此。乾知大始，心体亦原是如此。”（《全书》卷六）

③心与理。语见朱子《大学或问》（页六十上）第五《知本知至章》。

④义外。《孟子·告子篇》第六上，第四章，告子曰：“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⑤不知义。《孟子·公孙丑篇》第二，第二章云：“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⑥参见《书诸阳卷》：“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天下宁有心外之性？宁有性外之理乎？宁有理外之心乎？外心以求理，此告子‘义外’之说也。理也者，心之条理也。是理也，发之于亲则为孝，发之于君则为忠，发之于朋友则为信，千变万化，至不可穷竭，而莫非发于吾之一心。”（《全书》卷八）

净心斋笔录

2023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