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里显得静。
她坐在一张红木大榻,掀起小几上茶盏盖儿,润色水珠滚落。端的是个慈祥模样。
几个小丫头在一旁针线簸箩里翻东找西,一个模样伶俐的抬头笑问:“奶奶,前些日子裁剩的带点儿彩的红纸在哪儿呢?”
她笑了笑,刚一抬眉呢,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儿子带着新媳妇拜见她来了。
女人的裙角流苏边,金珠串发出细碎的声音。
低眉顺眼的小媳妇。
她儿子将那瓜皮小帽攥在手中,阖上门,朝她拱拱手:“娘,您还是这样早。”
“少爷好。”“少奶奶早。”七八个丫鬟连声问好,摆开茶盏糕点。
茶水是早已布好的,小丫鬟端着铺了红绒布的侍立一旁,两盏茶由一对新人接过。
这时她才摆出当家主母的架子,接受两人的祝茶。
“娘,请喝茶。”陈少爷上前,茶盏齐额奉上。
她掀开盖子只沾沾唇,轻轻低眉,还是望向自己那盏小杏花。
陈姚氏正走上前,她这才看见自己媳妇的模样。昨日只见红盖头下,新妇步步生莲,腰身盈盈,今早才见到这眉若春山,目似翠玉的面容。
她大概是有些惊讶的。
一抬眉一颔首,眼波妩媚。娇艳欲滴的青春面孔。
她不自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莫惜尊前仔细看。应是容颜老。
“娘,请喝茶。”陈姚氏已是唤了几声,她回过神,正要接过茶,好巧不好巧,新妇正从恭敬拢着茶盏的双手之间瞄着她呢。
和美娇娘那一双杏眼,盈盈笑意的,就这样对上了。
她眼见那年轻的双眼里洋溢着惊艳,放肆地目光新奇又眷恋地打量着她。
“小两口有心了。就搁那儿吧。”
她说话的语气轻慢,有种长辈和用事者的骄矜。
她接了盏,却转而垂下眼。
年轻的,鲜活的视线。她已经离得太遥远了。热烈得她似乎有些招架不住,抵挡不住,败下阵。
她老了。老得经不起注视,经不起欣赏了。
她不敢承认自己的心。
是啊,一个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女人,已难以抵挡吹面不寒杨柳风。
唇一沾茶,忽然就尝到滋味儿。她才发现这是明前的龙井,四月的天儿,这是最后一拨了,又醇又酽。
茶被搁在一边。
“四喜,你在库房里给少奶奶找几样老物件,”她又端起小杏花,望向新媳妇,“你既当了陈家媳妇,吃穿用度不会亏待你。你陪嫁的黄首饰,我们就拿一套金镶玉配你,你回门也有面子。”
她爱她,像对待女儿似的。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对小辈们宠爱的。
她喜欢她。愿意拿最好的给着她。
陈姚氏温温柔柔地行礼,娇娇地:“谢谢娘。”
“娘,赶马车得一个时辰,这就走了。”儿子又作揖。
她望着她。一身初冬的红夹袄,兔毛领子衬得她肤色匀白。娉娉袅袅的身子,烟拢云聚的眉眼正看向她。
又对上了。
她想起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陈姚氏转身,略略回头,头上珠翠垂在脸侧。她瞧见她的侧脸,柔婉安静,她的颌角生得漂亮又小巧。一支略显素净的簪子,坠着颗白玉珠。
美人都是那样移步。陈姚氏跟着陈少爷,出了大堂的门。
她有些惆怅,从榻上站了起来。她碰碰自己的圆髻,上有一支玛瑙红的簪子。
冬天的日子过得快。
又有一个女人要在这深宅大院里消磨青春了。
小丫鬟们坐在一起剪花样子。
她又端起小杏花。凉了,但是她爱喝。自己青春年少时带来这家乡的茶,一喝,就是半辈子了。
有一个年纪小的嬉嬉笑笑地搭话:“奶奶,少奶奶长得真俊,同您以前比,模样也不差。”一帮丫鬟都哄笑起来,叫四喜的连忙使眼色儿,“新媳妇怎可同奶奶比。”
她也笑了,“进了咱陈家,都是陈家的人,四喜不要落得见外了。”
“是,四喜知道了。”
她看着这群热闹的女孩儿们。
“谁手最巧,剪一对儿红双喜,赶明儿送去他们屋里。”
女孩儿们齐声应下。
她又垂下眼,轻轻掀起盏盖儿。
雾气氤氲。儿子接手陈氏的生意几年,她似乎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在生意场上有一席之地的女人不多。但这个家,该要男人撑着,她只得回到这屋堂内。
她又想起陈姚氏。她想起新媳妇青春美丽的面孔,温温和和的。道别时,那是在看她吗?她似乎有点看不懂她的神情,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热烈的,喜悦的。是她的错觉吗?
不管怎样,以后这屋里,做女红的剪子和顶针,得多备一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