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短篇小说)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来,瘸子是能住下来的,李栓柱和所有当东家的一样,也喜欢打短工的人能住下来,这样,第二天能早点儿出工。李栓柱的三个长工跟他也投脾,也劝他住下来。无奈,李栓柱家的那条牛犊子大的看院狗,眼睛像虎眼一样黄烂烂得逼人,一看你,你的毛发就会站起来,脚就挪不动窝了。它要是还站下来,看着你晃一晃斗大得脑袋,那么,它脖子上一拃长的黑毛就会飞扬起来,真像一只摇头示威的黑狮子,你要是两条腿不打抖,算你有种。尚若它还再轰地抖一下身子,浑身又厚又长的黑毛就像爆米花一样蓬松起来,这时的它,宛如一头狗熊,跟你眼对眼,你要是脊梁上不冒冷气,算你有种。更让人胆寒的是,如此雄健硕壮的它,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猛不丁,一声低沉的呲牙声在你身后响起来,你一回身,好了,要不跌坐在地,算你有种!

      就因为这条狗,李栓柱老是招不来长工,打短工的也跟他瘸子一样,不给高价就不来。但李栓柱宁愿自己下地受苦,也舍不得动狗一根毫毛。他常常拍着狗的脖子得意地说:“我这黑虎顶得上瞎金财那一排的家兵。”

瞎金财何许人也?平河地区最大的财主,本来姓王,跟人争地被打瞎了一只眼,人们就给他改姓瞎了。他有一排家兵,清一色的德国武装,拒绝任何土匪的勒索,为此,祸害平河地区的大土匪赵半吊倾巢出动,要灭了他,结果,在瞎金财的寨墙外面丢下几十具尸体,再也没敢来招惹他。

可李栓柱竟敢拿一条狗跟瞎金财的这一排家兵比,谁听了不笑他狂妄?但知情的人不得不承认,这一条黑狗虽然顶不了那一排家兵,但顶一个班的家兵绰绰有余。这条黑狗为李栓柱吓退了三次散兵游勇的勒索,四次强盗的抢劫,一次小股土匪的入侵。用一位狗口里逃生的强盗的话来说:“日他妈的,怪了,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冒了出来,你还没弄清它是个甚,就不声不响,山一样地压下来。太吓人了,就象施了定身法,我的枪就是举不起来!”

人尚且这么怕它,更不要说它的同类了。小黄离李栓柱的院子远远的,就呜咽着不敢向前了,没法,他只得把小黄丢在野外,每天后晌收工后吃了饭,再领着小黄回家去。

先开始,李栓柱跟他的长工揶揄他:“不就是想回去肏老婆吗?我们给你腾个空屋,你跟你那狗老婆爱咋折腾了,非得回你那破土屋才能折腾了?”

但他只是笑。后来熟悉了,李栓柱和他的长工就不怕他嗔恼,直说了:“不就是一条狗嘛,丢在野外又死不了,这东西本来就是野生野长的嘛。”

可他还是笑,不吭声。李栓柱跟他的长工们也就拿他没办法了。

瘸子十二岁那年就成了孤儿。这在当时屡见不鲜,没人在意。他也和别的孤儿一样,先给人家放羊放猪,再大点儿,开始当雇工。

雇工分长工和短工。他打短工,因为去了哪里,他呆上几个月就烦,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开始窝工,不爱惜农具,跟人闹别扭,一改驯顺的脾气。东家马上就烦了,让他走人。

这让跟他干过活儿的人都纳闷他,他也纳闷自己,为甚会是这样?是留恋父母留下的那座塌了个角子的土屋吗?可能是,那为甚不把塌了的角子修好呢?那为甚住上十天半个月,又烦躁起来,又出去揽工了呢?

本来,象他这样的人,这一带的东家们不再会雇他的,可是,他在正常的时候实在是个勤劳忠厚,干活儿利索的小伙子,东家们和跟他干过活的人也就忍耐了他的古怪,照样用他。

就这么,他别别扭扭地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去年,他碰上了小黄。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他辞了曹家村的地主曹贵的工往回走,穿行在那片方圆十几里大的盐碱滩上。这里只能长枳棘、猪尾巴草,这些草猪羊都不吃,所以,这里连猪羊都不光顾,人就更少光顾了,只有老秋天,这些草老了,有人割了它们当柴烧的时候,才能看见人影儿。这里是野兽的天堂,狼、狐狸、蛇、野鸡、野兔、野狗等等以这里为老窝,向周围流窜。

当时,他迎着夕阳疾走——太阳一落了山,这里就不是人的天下了。

结了一层薄壳的白花花的盐碱地,一踩一个塌陷的脚印,发出嚓嚓的声音。他发现,他能听到的只有这嚓嚓的声音,想不听也不行,听着听着,觉得这单调的声音也很好听,就踩着鼓点似的轻快地走。

他发现,他能看到的活物,就是一头盘旋的苍鹰,翅膀一动不动地在瓦蓝的天空划着圈儿。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在他的前面,一会儿在他的后面。有时他发现它不见了,四处望,就会发现不远处的土丘上,有根烧焦了的黑树桩,再仔细看,就是它。有时头顶扑地一声,抬头看,一只雀儿飞过,眨眼就钻进了瓦蓝的天色里不见了。有时不远处扑棱棱地一阵响,像死寂的屋子里掉到地上一件东西那样吓人一跳。循声望去,一只野鸡正向远方飞去,扑扇得翅膀象两只飞旋的风扇,眨眼,又落在了枳棘林里不见了。而那头苍鹰,还象风筝似的,在天空盘旋着,没看见那顿美餐。

忽地,他停下了脚步:南面隐约传来小狗凄惨的叫声。他不由得好奇地循声走去,像沙漠里的人发现了某个活物的踪迹,不由得跟过去一样,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声音的主人——一只巴掌大的小黄狗,正绕着一丛枳棘,没头没脑地转着,凄惨地哭叫着,仿佛这丛枳棘是它的母亲,却不给它喂奶,活活地往死饿它了。

它瘦得皮包骨,透过稀疏的黄毛,能看见它走动的时候,肩胛骨就要把皮顶破了似的。不知道怎么,小家伙意识到了他站在了它跟前,却不省得跑,只是屁股顶在枳棘上,头对着他,凄惨的哭叫声变成了惊惶的哭叫声,黑黑的小眼睛里,泪水豆子一样地滚落着。

这就是小黄。

他看看小黄,又抬头环顾四野。天像反扣的锅一样盖在头上。夕阳下的天空,那只苍鹰还在盘旋着。

从死寂里,他听出狐狸饥饿的哀鸣声。

他高声波儿~~波儿地叫了一阵大狗,听不到回应,痛心地承认,它跟自己一样,是个孤儿。

在他高声叫大狗的时候,小黄不哭不叫,放佛也再等着那声回应。

他不叫了,低头看小黄。小黄抬头看他。都沉默着。

他缓缓地往下蹲,小黄剧烈地抖着,但不叫不哭,只是泪流的更厉害了,喉咙里呜呜着。

他蹲下来,想起了母亲和父亲合葬后的那天,自己孤零零地坐在屋里的恓惶,叹口气,一伸手,把它抓在手里。肚皮朝天的它,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他赶紧把它搂在怀里抚摸着,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呼哧呼哧直喘,猛不防又凄惨地叫两声,再呼哧呼哧直喘,小小的心儿咚咚直跳,震颤着他的手臂。

苍鹰的影子从他的眼前滑过。远处,狐狸饥饿的嚎声真的传来了。

是西墙上面的西北角塌了。残阳从那里照进来,照得从屋顶牵牵连连垂挂下来的茅草,像一根根烧红的铁丝一样红艳耀眼。

瘸子站在这柱金光里,像一个金光闪闪的金人。毛蓬蓬的头发像金黄的灰,吹一口就会飞一家似的。金光遮住了他的眼。他眯缝起眼来,目光才穿透金光,东瞅西瞅,费了好大的劲儿,确定屋里的东西原封未动,才放下心来。

他往靠北墙的炕前走。脚下虚腾腾的。是长时间没人住,蝼蛄等等虫子,把地面钻虚了。

他把小黄放在炕上,小黄用鼻子嗅着,满炕乱走。他又把半袋子小米放在炕上——他结工的时候,总要用工钱买人家半袋子小米,等吃完了,再出去揽工——就过去大展开门,拿起门后的扫帚,清扫地面的虚土,顿时,尘土飞扬。这时,小黄才在炕上叫开了,越叫越凄惨,没头没脑地咻咻着,在炕上乱走。几次走到炕沿前,往地下看一看,嗅一嗅,又折了回去。

瘸子扫完地面又扫了炕,这才挂上门,去村里的井上提回一桶水来,又去屋后抱回一抱茅草来,生火熬粥,不时回头看看还在炕上凄惨地叫着的小黄。

炉灶冷灶了,扑出一股又一股白烟来,呛得瘸子直流泪。终于扑地一声,窜出一股烟裹火后,火烧平稳了,一会儿,锅里的水就响开了。

炉灶上面的墙壁上有一凹窑,碗筷就放在那里。

粥熬好了,他拿下碗来,吹了吹,盛了一碗,用筷子搅动着散热。试着不烫嘴了,就坐到炕沿上,用筷子挑着粥喂小黄。小黄像吮奶头一样吮住筷子,得他费些劲儿才能揪出来。当他用筷子去挑粥的当儿,小黄急得两只小前爪扳他的手。他不由得笑骂一声:“小馋嘴!”这让他吃了一惊,抬头四望,才猛然明白,自从母亲死后,这是屋里响起的第一声人声!这下好了,他就对着小黄叽叽咕咕说开了话,有好几次他误认为是母亲在跟自己叽叽咕咕说着话,又觉得母亲附在了自己的身上,对变成了小黄的自己在叽叽咕咕地说着话……

月光从破烂的窗户上照进来。窗棂上残留着的片片碎窗纸的影儿,像千姿百态的黑蝴蝶,落了半炕,也落在了他的身上,落在了小黄的身上。它正舒服地趴在他的胸口上打着呼噜,睡梦中不时难过地叫一声。这让他想起了儿时的自己,趴在母亲的胸口睡觉的事来。炕上冷,母亲怕冰着了他。

从此,他去哪揽工,都要带着小黄,都要当天返回小土屋来,实在是回不来,也最多在外面住三天,第四天,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要披星戴月地带着小黄返回小土屋来。就因为小黄的到来,他的家又复活了。

他因此招来了闲言碎语,但他总是一笑置之。他是在冷眼、白眼、讥笑、喝骂声里长大的,别人怎么对待他,他早没了感觉。但有一句污言秽语还是刺疼了他的心,那就是,说他娶不起老婆,就养了一条母狗当老婆。他虽然卑微的不能再卑微,但还是个人呀,这不是硬把他往牲口群里赶了?人能跟牲口干那事了?但他气归气,也咋不了人们,他是懦弱的,也只得任由人们这么作践自己了,只要自己行得正就行了。

                                  二

今天后晌工收的早。一场急雨把地泡了起来。雨过后,他们从瓜茅庵里钻出来,蹒跚到村子边,地竟然能踩起黄尘来。也难怪,大雨如注的时候,东边天却晴朗朗的。

李栓柱日了一声老天的娘,想想村东壕的麦子还不大熟,只得黑着脸,带着他们回家来。这天的晚饭自然吃的早,等他带着小黄出了李沧壕村,走上二里外高高的赵和渠坝,看见夕阳正在远山顶上烫洞了。

小黄卷着尾巴扭着屁股走在他前面,屁股上的白毛露了出来,被夕阳一照,白得晃眼。要是有蜻蜓、蝴蝶、雀儿从它的头顶飞过,它的尾巴就垂下来,夹紧了,冲人家跳叫追逐一番。有时,它还会追下渠坝,冲进庄稼林里,好一会儿,才抿着耳朵,冲上渠坝来,打喷嚏,抖身子,野草、糜子、玉米的碎叶纷纷落地。

他老是往东面瞭。薄纱似的白云铺满了东半天。白云下的庄稼林粼粼泛光。终于,庄稼林上面有什么闪着光芒,像阳光下的针尖。他知道,那是赵和桥上的炮楼顶上,日本人肩上的枪刺在闪光。

他盯着那星闪光往前走,一个人的上半身就慢慢地从庄稼林里长了出来,接着,炮楼的顶也从庄稼林里长了出来。他硬着头皮走到了前面的那个岔路口,赶紧拐下了渠坝,仿佛再往前一步,或者迟慢一下,子弹就会射过来。等路边高高的玉米林劈面而起,他才像进了战壕的士兵一样松了口气。小黄也围着他踊跃一番,才打着喷嚏,继续在他前面走。

本来,顺着赵和渠再走八里地,往下一拐,就到了他们张金狮村了。自从赵和桥上修了炮楼,就只能绕道走了。本来被车碾人踩得光溜溜的渠坝,现在杂草比人还高。

是的,他怕日本人,但不敢恨,像草不敢恨羊,羊不敢恨狼。恨,该是比肩而立的人之间才会产生的,而象他这样最底层的人,像台阶一样,不被人踩踏才是不正常的。而他对日本人的怕,和对别的踩在他头上的人的怕是一样的怕,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他怕村里的恶人张占山就胜过怕那些东家;他怕土匪就胜过怕张占山,他怕那些散兵游勇就胜过怕土匪,他怕那些杂牌军就胜过怕散兵游勇,而他怕日本人就胜过怕那些杂牌军。就是说,日本人是他最怕的人,问他原因,他会说,是日本人说的话他一点儿也听不懂,是日本人的军装很奇怪,尤其是帽子后面的那几根飘带,风一吹,或者日本人一拧头,它们就飘扬起来,真瘆人,像在微风中飘动着的雄狮脖子上的鬃毛。他不明白,这是人对异族产生的恐惧。但是,如果这就是日本人成为他最怕的人的原因,是可笑的,如果他会深思,就会明白,是因为从他十五岁那年开始,日本人把杂牌军、土匪、散兵游勇从这里赶走了,这些人给他的恐惧渐渐地淡化了,日本人给他的恐惧就凸显了出来。

他清清楚楚记的第一次见日本人的情景。全村人象一根根高低粗细不齐的木桩子一样杵在村头,人人都觉得像在梦中,不知道自己死了还是活着。站在他们面前的高大的村长,这时瑟缩得小了一截,瘦了一圈儿,头上的汗泠泠地往下滚,却不敢擦一把。

太静了,静得周围野地里的虫子青蛙鸟儿都不敢出气了,天地间只有一种声音——那位细高细高的翻译的声音在响着,因为鼻音浓重,像蒙在纸里的黄蜂发出的振翅的声音。他说的那些东亚共荣呀、良民呀、g匪呀什么的,他们都听不懂,实际上也没去听他讲,都定定地看着面对着他们的那排日本人。他们把枪竖在脚侧,依在臂弯,也是一动不动,跟木棍子一样。但仔细看看,会发现人们盯着插在枪口上的枪刺的时间,远远比盯着那排日本人的时间长,因为枪刺上发出的冷冷的青光刺疼着人们的脸,不得不去盯它们,想象着它们的锋利,想象着它们是怎么往人肉里钻的,于是,浑身不是这里尖锐地疼,就是那里尖锐地疼。他们听说过,日本人一天不杀人就难受。

灰蒙蒙的天上,太阳从积满灰尘的纱布似的白云后面照了过来,像一个胆战心惊等着看杀人的偷窥者。而战战兢兢的微风,小心地梳理着日本人帽子后面的那些布带子,像梳理着虎须。

最后,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位站在翻译后面的日本人身上,他双手拄着带鞘的长刀,黑黑的脸上长满了胡须,真像李逵,只是眼闭着,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奇怪的是,人们都期望他永远别睁开眼,以为一睁开眼,他就会像李逵抡起板斧一样抡起他的长刀来。

翻译最后说的话他们还是听懂了,那就是,要全村的男劳力去修炮楼、修碉堡,修县城的防御工事。

全村人松了口气,因为这样的事他们干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当翻译要男人们都站出来时,他也跟着站了出来,因为他这个年纪的男孩都喜欢站在成年男人的队伍里,这样,被人压着的感觉就不再有了。

那位拄着长刀的日本人睁开了眼,冷冷地扫着男人们,像牲口贩子扫着待售的牲口。忽地,盯住了他,他不由得抖了起来。那日本人冲他勾勾指头,他的脑子里轰轰直响,一动不动。

翻译冲他喊:“出来走两步。快!”

他醒悟过来,颤巍巍地挪出人群,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

那日本人摇摇头。翻译就冲他一摆手:“废物!回女人堆里去!”

他灰溜溜地退回女人和孩子的堆里,无声的讥笑让他无地自容。他的瘸,又一次推后了他成为大人的时间。但这能怪他吗?用他父亲的话说,那一场天花,他能捡回这条命就不错了,瘸了条腿有什么呢?

农村人爱给人起外号,就都叫他瘸子。到现在,他连自己叫甚也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己姓李。

半个月后,他就幸灾乐祸起来。跟他同岁的二柱,在县城被日本人一刀给劈了,原因是他偷懒,实际上是他体力不支。而二柱常常笑话他还靠放猪放羊挣工钱了,他早恨在了心里。但他高兴了两天,就后怕了起来——万幸我没去呀!

老秋天了,村里的男人们才被放回来。永远也回不来的又增加了两个。村里人也没觉得什么,干这种事哪有不死人的?只是压抑的难受,尤其是听见死者的亲人偷偷摸摸哭的时候,男人就会蹲在地上,卷棒旱烟抽,女人就会无声地抹眼泪。

接下来是给炮楼派粮。实际上从日本人来了那天起,这事就开始了,只是没规章。修好炮楼后,给每个村明确了给哪座炮楼供粮,这么就不再乱哄哄的了,村里人还长出了一口气:唉,这比那些刮地皮的军队还好些。可没多久,他们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炮楼上还要吃肉,家家户户必须得喂猪喂鸡。唉,人都要饿死了,哪来东西喂猪喂鸡。但是,奇迹发生了,在刺刀下,人们还是喂起了猪羊鸡。就连他这个不常在村里的人,也得定期买了鸡给村长送去,好交给炮楼上应差。

再后来,村里的女人常常被招进炮楼,再后来,日本人干脆进村来找女人,说这样刺激。几年内,哪个村里没因此死过女人呢?但哪村的人也没吭声。唉,哪支驻军不是这样的呢?只是曹贵的小女儿曹娥的死,让他难过了一阵子。

头一次揽给他工的就是曹贵,那年他十六岁了。也就是说,是曹贵给了他成为大人的机会。

平河地区的普通东家,都是和雇工坐在一起吃饭的。他第一次和大人坐在一起吃饭,恓惶的很,夹菜老是洒,洒了就更慌,更慌就更洒,这么洒了四五次,就不敢去夹菜了,而菜香偏偏直往他的鼻子里钻——那是一盆鸡肉炖土豆。

曹贵的老婆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就笑着把他叫到了厨房里,要他跟她们一起吃。在那时,女人是不能跟男人同桌吃饭的。

这个“她们”中还有一个女帮厨,一个老太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她们都揶揄地笑着看着他进了厨房。那女孩眼里还闪着眼巴巴期待着的事变成了事实的欣喜,目光跟他的目光一碰,就赶紧低下头咕咕地笑去了,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刚才的狼狈相,又羞窘起来。

女孩是对着门坐着的,正屋里的人的一举一动都觑的真真切切,总是她先发现了他的恓惶,才怂恿母亲去叫自己进里边来吃饭的。

她母亲就笑着骂她别笑,要不,他又不会吃了,后晌就干不动活儿了。但这小女孩才不管这些呢,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直瞅着他,明目张胆地等着他洒了菜好放声大笑呢!

这个女孩就是被曹贵两口子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小女儿曹娥。虽然,再以后他跟她再没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但两人也因此认得了,在曹贵的院子里要是碰上了,她都要掩嘴一笑,一扭腰就过去了。他又是老臊,又是激动。

不知不觉间,他老爱去曹贵家揽活。他是看着这小姑娘脱落成一个活泼秀气的大姑娘的。她可真好看呀,漆黑的长发垂过了腰,黑玛瑙般的眼珠子总是调皮地滴溜溜地转着,打着捉狭人的主意,小巧的鼻子动不动就调皮地一蹙,鼻子两侧的几个雀斑就活泼地一跳,顽皮逗人。她走起路来像一阵清风,但分明却是袅袅娜娜的。她笑起来无拘无束,但却像银铃声一样悦耳。

他很快发现那三个长工也和自己一样的喜欢曹娥,他老听见他们在长工房里怅叹:“跟这样的女人睡一觉,死也值!”这样赤裸裸的话使他恨他们,恨不得弄瞎了他们的眼,因为他们一看见她的影儿时贪婪的眼神让他忍无可忍。更难堪的还在后面呢,就是这些人老用脏话去意淫曹娥,他恨的牙痒痒的,但又不敢怎么人家。但是,他们的话像油一样浇在了他的欲火上,烧得他一夜一夜睡不着,要是正好在曹贵家,他就会借口出去解手,偷偷地藏到曹娥闺房窗前的那棵大槐树后面,往她的闺房里偷窥半天,尽管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到,因为窗帘遮得严严的,连个灯光都透不过来。他知道不是透不过灯光来,地主们都是小气鬼,夜里不让家里人点灯。

这么过了三年,听说曹娥许配给了县长的公子,他和长工们都怅然若失,尽管知道他们谁要娶她是白日做梦,但是,曹娥一有了婆家,他们连做白日梦的条件也没了,做梦总比连梦也做不成了强。但是,日本人先于县长的公子来了,要她去炮楼去。曹贵好说歹说,才给延后了几天,是打算让县长的公子赶紧把女儿娶回去的,可三天过去了,县长的公子就是不来娶曹娥,曹娥就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日本人很恼怒,把她的尸体剥光了,吊在高高的树上,任她在大热天里流的只剩下了一副骨架。曹贵攒肥了一口猪送给他们,才准许他埋了女儿。

只有这件事,让他,也让好些男人,暗地里冲日本人咬了咬牙,但也过去了。

                            三

夕光爬到杨树梢上了。小路暗了下来。蚊子肆虐开了,一团一团嗡嗡地狂舞着,撞在脸上真疼,还直往他的鼻子眼睛里钻。脚下的草有一尺高,一划拉,蚊子们就冲起来,直往他的裤腿里钻。他左手隔着裤子在裆里乱挠,右手揪了一把出穗的荐草,在脸前挥舞着。小黄把尾巴舞得像车轮,走几步,就把脸杵在草林里乱拱一气,有时气哼哼地冲蚊群叫几声,又无奈地呜噜着,走它的路去了。要是它一屁股坐在地上,翘起后腿,气哼哼地咬着裆里的蚊子,他就得等一等它。

露水下来了。他的脸上潮溻溻的,粘腻腻的。

“老乡!老乡!”

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带点儿外地口音。循声望去,从不远处的玉米叶子里,露出一个人的上半身来,冲他直招手。

他的头发立了起来,以为碰上了劫匪,又不敢跑,放佛这人有一只伸缩自如的手,自己是跑不过这只手的,一旦被抓回来,呵呵,死得更惨。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这人跟前,却见这人庄稼人穿扮,很和气,笑着说:“老乡,别怕,我是武工队的闫真。”

他的身子往后躲了一下,像眼前擩过一个东西来,由不得要躲闪一下似的。因为武工队队长闫真的名字在这一带是跟日本驻军司令本田一样掷地有声的,人也是一样被神话了的,只是本田被神话成炒人肝下酒的恶魔,吵架的时候就会互相咒骂:“本田迟早会挖了你的心肝去下酒!”而闫真则被神话成除暴安良的大侠,说他总是白天睡觉,夜里出来,踩着树梢巡视。说,你要是夜里,听见身边的树头哗啦一声,可分明没风也没什么东西在树上,那你就很幸运:这是夜巡的闫真在那个树头上落了一脚,至于他的下一脚落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说他打出的子弹会拐弯,想杀哪个恶人,不论恶人躲在哪,只要他开枪前对那颗子弹说:“去,把谁谁谁杀了。”这颗子弹一出膛,就总能找到这个恶人。所以,谁有了仇怨,总是向他祈祷,希望他听见了,给自己主持公道。还说日本人一听见他的名字就尿裤子,就是本田也一样,说有一次本田喝醉了,走不动了,忽地,他头上的树梢哗啦一声,身边的人惊叫一声:“闫真来了!”丢下他四散而逃,结果发现,跑在最前面的是本田。说,每天晚上得有一个排的人给本田站岗,他才能睡着了。

就因为闫真是人们心中的大侠,人们就把他描绘成一个面如满月,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身材凛然的形象。可现在他眼前这个自称是闫真的人,分明是个刀条形的黑脸,虽然暮色苍茫,但还能看见脸上疙疙瘩瘩的,还能看见他的眉毛疏淡发黄,眼睛像裂开的刀口一样的细,是这里的人常笑话的屁缝眼,还肩窄个儿矮,咋能是闫真呢?说不定是个圈套!

他四处打工,可以说是见多识广,早听说过日本便衣老用这种办法,来试探被怀疑的人对八路的真实态度的,不由得紧张起来,恐惧警惕地盯着这人的屁缝眼,才发现从这屁缝眼里射出的目光像针芒一样,钻进他的目光里,直往他的心里钻了,就知道遇上了厉害角色,立马流下汗来,因为他从这人的目光里把自己的心思看的清清楚楚的。

果然,这人笑道:“看我不像,是不?”

他慌忙道:“不是。”但连自己也为自己的谎话红了脸。

但这人也不计较,问:“你是哪个村的?”

他:“张金狮村的。”

那人又一笑,就向他打听村里的情况,赵和桥炮楼里的日伪军的活动情况。他老老实实地说了,不知道是福是祸,忐忑不安。当那人知道他常年四处打短工时,就高兴地要他到了哪里都多留意些,再碰上他了,好告诉他,就拍拍他的肩膀,往玉米林里一钻。那人刚才还在的地方,玉米叶像放下来的门帘一样地动荡着。从玉米林里传出哗啦哗啦豁开玉米叶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还呆立在那里,盯着那人刚才出现的地方,以为是一场梦。可不远处那棵老柳树上喧腾的宿鸟让他明白,这是真的,树梢上那颗亮晶晶的星星让他明白,这是真的。他想了想,走到那人刚才站立的地方,拨开玉米叶往地上看,见地上半尺高的草被踩折了腰,那人上半身露出来的地方,一条玉米叶被碰断了,叶茎的裂口上汪出清亮的一滴水来。他用舌头一舔,甜中发些咸味——这确实是真的!

他立马兴奋起来,因为他有了向别人炫耀的资本!这会让他在人前露一露脸!他怕别人不信,就死死地盯着闫真刚才站立的地方,恨不得把它变成个可触可摸的东西,装在衣兜里,到时候好拿出来给人们看。但他只能记住这里,好带着以为他吹牛的人来到这里看看,尤其是闫真站的地方,他希望闫真的脚印像烙铁一样烙在地上来为他作证。

他一步三回头地继续走他的路了。但脑子里却尽是闫真和武工队的故事。

说实话,他们这里的人见过武工队的队员的倒是不少,见过闫真的却是凤毛麟角。那些武工队员人们很喜欢,他们和和气气,不欺负人。可是他们说的那些话人们却听不懂。什么国家呀、民族呀、救亡图存呀,跟外国话似的。但有一点人们明白,那就是武工队要人们跟他们一起打日本人,人们就疏远了他们,关紧了家门。是呀,日本人多厉害呀,还刀枪不入,打它们不是自己找死了?这年头,活着最要紧。

小黄紧张地叫起来。他从遐想中醒过神来。听见有人语声隔着一大片玉米林传来。再仔细听,这人语声中有轻薄的嬉笑声,情知不好,抬头四顾,发现四野暮霭沉沉。天上稀疏的星星亮晶晶的。

他知道那些人就要一拐,跟自己在小路的前面碰上了,自己只能躲进黑沉沉的玉米林里了。就抱起小黄,捏住他的嘴,钻进了玉米林。

本来,他是要一直往里钻的,但小黄不高兴他捏着自己的嘴,又摇头又挣身子的。小黄平时吃的比他还好,身子肥壮,竟然从他的搂抱中挣脱了,扑通,掉到地上,站起来就跑。他紧追两步,又逮住小黄,正要抱起来,就听见人语声真切了起来,就如同门开了,门外面的声音传进来一样。他透过玉米林的缝隙一望,小路上出现了一溜模糊的人影儿,依稀是日伪军,他们的耳边都有微弱的一星光芒——那是抗在肩头的枪刺反射着微微的星光。瞬间,他后怕起来:“自己要是再碰上闫真,给他介绍情况,让日伪军知道了,还有好果子吃?不!再别碰上闫真了!不!这次碰上闫真的事也绝不能对人说!”

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蹲下来,把小黄夹在两腿间,捏住它的嘴。被他娇惯坏了的小黄,哪吃这一套,奋力挣扎着。他越控制小黄,小黄越反抗的厉害。当这一溜人正经过他们跟前的时候,他被小黄的背顶得一个趔趄,碰得背后的玉米哗啦一声。虽然他立马稳住了身形,控制好了小黄,但是,那溜日伪军瞬间就都扑倒在小路边的草林里,用卧射的姿势,把枪都对准了发出声来的地方。

一个伪军喊:“什么人?”

他不敢出声。

小黄挣扎着,鼻孔里发出紧张的低低的吱呜声。

啪啪啪一阵枪响。玉米林里响起一阵奇特的噗噗声,没来得及听,就掠过他的头顶消失了。

啪嗒,什么东西拍在他的前额上,遮住了他的眼。他以为自己死了,放声大哭起来,松开了小黄。小黄惊叫着,直往他的裆里拱。

枪声停了。一个伪军的声音:“出来!要不又开枪了!”

他觉得自己还没死,就抱起小黄往起站。搭在前额的东西滑落下来,是一颗玉米的头。

他磕磕绊绊地钻出玉米林。他的前面,右边三个伪军,左面三个日军,站成个弧形,六把平端着的三八大盖枪上长长的枪刺,齐刷刷寒森森地对着他。他浑身的肉像无数个肉钩子钩着了似的,疼的直跳,又像六把枪刺在往他身上刺着,因为速度太快,他老以为它们一直呆在那里没有动。

一直喊话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你是什么人?”他循声望过去,是个大个子伪军,缩脖驼背的。

他说不出话来。

挨着大个子伪军的小个子伪军阴险地:“总是个武工队,要不黑天野地的瞎转悠甚了。”声音像马嘶一样难听。

一个黑脸日本兵声音粗哑地骂一声:“八嘎!”唰地举枪,瞄准了他。他腿一软,跌跪在草林里,哭了起来。跌在地上的小黄也凄惨地哭着爬起来,又拱进了他的怀里。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伪军:“咦,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张金狮村的瘸子,嘿嘿,你们知道他的老婆是谁?”就淫猥地笑了几声,说:“就是拱在他裆里的这只狗!哈哈!”

三个伪军浪笑起来。黑脸日本兵喝止他们。大个子伪军就凑过去,点头哈腰地对着他嘀咕开来。三个日本兵一边听,一边乜着他和小黄也浪笑起来。伪军也就又浪笑起来。六个人就笑的跌倒骨碌起来。

笑够了,那黑脸日本兵瞅着他和小黄,对大个子伪军嘀咕开来。大个子伪军捂着一半嘴咕咕地淫笑着听完了,就大摇大摆地走到他跟前,照他的屁股踢了一脚:“站起来!”

他吃力地站起来。小黄缩在他身后,从他的两腿间惊恐地瞅着大个子伪军,不敢吱声。

大个子伪军低头透过他的两腿间眊了一眼小黄,问他:“它真是你老婆?”

他:“不是。”

大个子伪军扇他一耳光,清脆的回音在小路两边的玉米林间来回跌宕着。

大个子伪军:“是不是?”

他不吭声了。

那个伪军:“看那狗是公是母不就知道了?”

大个子伪军命令他:“把狗的屁股掉过来。”

他只得回身,掐住小黄的腰一转,小黄的屁股就对着了这些人。

大个子伪军用枪刺去撩小黄夹紧的尾巴,小黄惊恐地叫着,尾巴夹的更紧了。大个子伪军就要他撩起小黄的尾巴,他就用腿夹住小黄的腰,揪起了小黄的尾巴。

那六个人就伸长脖子眊着小黄的屁股,浪笑起来。

小黄屈辱地吱呜着,身子在他的腿中间索索地抖。

笑够了,大个子伪军对他说:“太君说了,让你在我们面前日一回你老婆,要不,死了死了的!”

他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响,慢慢站起来,困惑地看着这些人,不明白他们为甚要自己干这种事,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不是人干的事嘛?难道他们不知道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人?他有些忿恨:“他们还不如杀了自己呢!因为干了这事,自己还有脸活着了?”

范林庆村的一个长工,在野地里对耕牛干这事时被人撞上了,当时就把自己挂在了树上。

他僵立在那里,脸上的汗泠泠而下,冰水似的。

大个子伪军踹他一脚:“快点儿!”

他趔趄一下,站稳了。身后的小黄又从他的两腿间瞅着大个子伪军,喉咙里恐惧地呜咽着。

大个子伪军觉得在日本人面前丢了人,又要踹他。那黑脸日本兵哼了一声止住大个子伪军,端起刺刀,慢慢逼近他。他腿一软,跌跪在草林里。

小黄在他身后惊恐地叫起来。

黑脸日本兵停下来,用鼻尖乜着他哈哈大笑,意思是你不配我杀。这笑声让他也为自己这个混在人里面冒充人的人感到羞耻。

黑脸日本兵微微侧着脸对大个子伪军叽咕了几句。大个子伪军就对他说:“太君说了,你要是不日你老婆,我们就吃它的肉。”就贪婪地看着小黄:“这狗可真肥呀。”又看着他:“太君最爱吃狗肉了。”

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看日本兵,又看看大个子伪军,低下头,两声没控制住的哭声从鼻孔里蹦出来。

大个子伪军骂一声,往起端枪。他慌忙站起来,背过身去掏家伙。六个日伪军浪笑起来。

大个子伪军:“面对着我们掏!”

他窘红了脸,但只得面对着他们,但怎么也掏不出家伙来。

六个日伪军越发笑的厉害了。

黑脸日本兵乜着他,对大个子伪军叽咕了一声,大个子伪军就对他说:“算了,把裤子脱了。”

他迟疑着。大个子伪军上前,一把揪断了他的麻绳裤带,裤子落在了脚腕上。他不由得护住了自己的家伙,并紧了腿。大个子喝令他拿开手,他只得拿开来。六个日伪军瞅着他那羞答答软塌塌的家伙,又浪笑起来。笑够了,大个子伪军命令他:“把家伙弄起来。”

这可真难为情,谁会当着别人的面弄自己的家伙呢?

大个子伪军说:“你要是不弄,砍了你的手。”

他只得去弄自己的家伙。六个人又浪笑起来。但他的家伙就那么软塌塌的。忽地,那黑脸日本兵淫猥地笑着,把枪刺伸过来。他大气不敢出,直勾勾地盯着近过来的寒光闪闪的枪刺尖儿。它移到了他的肚子跟前,他的肚皮奇怪地颤跳起来,要躲开它,但他的脚生根了一样动不得。它还在前移,他张大了嘴,肚子抽搐得发疼,但是,他等待的那种钻裂的疼痛却没有发生,倒是他的家伙感到了冰凉。他才知道,日本兵原来是要割了自己的家伙。他难看地咧大嘴干哭了一声,但不敢动一动,任那刺刀挑逗自己的家伙,像流氓猥亵小姑娘,听着这六个日伪军的浪笑。他知道,等他们高兴够了,自己的家伙也该被割掉了,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不想,在极度的绝望与惊骇中,他的家伙奇迹般地硬了起来,昂起了头,感受到了热中泌凉的微风的抚摸。这让他羞耻难当——哪个男人的家伙愿意让这么多的人看见它的昂扬呢?……

                                          四

……他提起裤子,大个子伪军却笑着说:“你还用得着它了?”

他一想,也是,自己还配穿衣服了?就脱下来,拿在手里,垂头而立,索索直抖,等着这些笑累了的日伪军放他和小黄走了,就把自己吊死。

猫头鹰凄厉的叫声远远地传来。周围虫声唧唧,蛙鼓阵阵。晚风有一阵没一阵地顺着小路流淌着,冲荡着他们这些水底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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