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锡惠山
王志镐
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每年清明来无锡,都住在一家具有江南园林风格的部队招待所。祭祖之后那天夜里,忽听窗外风雨交加,树声喧嚣,遂彻夜未眠。往年,都是五舅妈张罗上惠山扫墓的事,从购置香烛锡箔,预订客房宴席,到安排迎客送客,都由她一手操办。如今她老人家也已入土了,想起往日她对一家老小和蔼可亲,热情款待,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思念和惆怅。
好不容易熬到晨曦渐起,我便起身洗漱。从客房宽大的窗户向外望去,通常可以望见无锡的标志——锡山之巅龙光宝塔的身影,今天却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我抑制不住冒雨上山的冲动,丢下还在熟睡中的儿子,连伞也未带就朝外走去。
天色阴暗,下着蒙蒙细雨,庭院内到处是落叶,翠竹随风摇曳,山茶的花骨朵上沾满了水珠,而桃树的花瓣则撒落一地。大院角落有个幽静的小花园,依稀记得五舅妈曾领我沿着这条小道,朝锡惠山方向徒步登高。锡山本是惠山的余脉,但无锡人习惯于将二山总称为“锡惠山”,硬是把锡山放在更为高大的惠山之前。古人云:“环惠山而园者,若棋布然”,这里可能是一个建于明清的私家花园,虽多年失修,却掩饰不住那古朴典雅的风韵。其规模虽不能与寄畅园、黄园、栖隐园等相比,也足以令人流连忘返。园内绿树环绕,奇石林立,有石凳石桌,供人推枰对弈,或静坐品茶。穿过半月拱门,来到一处有小桥流水,半亭水榭,雕梁回廊的静谧所在。水池中牛蒡草和睡莲纠缠在一起,各色金鱼朝水面吐着气泡。我沿着环抱水池的曲折回廊漫步走去,一缕缕牵牛从水池那边越过护栏,伸出长长的手臂来迎接我,用弯弯曲曲的钩须抚摸我的手和脸。回廊墙上有几方漏窗,可以看见廊外与大墙之间的芭蕉或斑竹。常青藤攀缘在廊柱和横梁上,它们并不嫌弃雕梁回廊因油漆剥落而露出了龟裂的缝隙,也不忌讳因少有人参观而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气息。这里是植物的乐园,同时也是供人静思冥想的极好去处。回廊尽头,一扇虚掩的木门挡在面前,我小心推开了它,但见一处貌似僧房的小院,品字形排列的三间厢房墙上涂着黄色,使我觉得好像来到了佛家之地。因未见人影,便大胆迈步跨入院内,并从居中的一间殿堂门缝中向内张望。使我失望的是,这似乎并不是佛殿,也不是僧房,只不过是堆放杂物的空屋罢了。我从院内的另一扇朝外开的大门走了出来,眼前是一条水色泛黑的小河,这里有通往惠山古镇市井的青砖小道,我沿着河畔悠悠散起步来。
无锡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就这样呈现在眼前。小河两旁鳞次栉比排列着一栋栋老式民居,多为砖木结构,一律青砖红窗,有的低矮,有的高大,大多数都很破旧。骑墙上长满了青苔,屋檐下的雕梁画栋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一位睡眼朦胧的老婆婆拎着传自清代的马桶去公共厕所洗刷,竹刷子发出“沙沙”的响声,恍惚中我觉得眼前出现了外婆的身影,还有我从小在那里长大的上海旧居。听外婆讲,我家老家在无锡江溪桥,那里可能早已不存在了,但我能感觉到它就在眼前。我看见河边有一棵大树,一边的枝丫业已残缺,好像是一位驼背的老人。树旁立有一块石碑,上书:“枫杨,树龄一百五十年,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地点下河塘,一九八二年立”的字样,心中略感一丝宽慰。据史料记载,上下河塘片区从龙头上至宝善桥,是清初皇家南巡要道,一度是繁华之地。惠山古镇尚待开发的有龙头下千人报德坊,留耕草堂、紫阳书院、李鹤章祠、溪山第一楼等,还有烧香浜上将恢复的就被称为流动戏台的画舫、灯船,人们到这里游览时,即能参观祠堂,又能领略古镇风情,可谓别有情趣。
一条小弄堂曲折延伸向山上,弄堂两边是挂满爬山虎的高大灰色泥墙,野生的荆棘在墙头招展。墙内一棵更加高大的枫杨树直竖青天,我猜想它一定有三百岁了吧,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给人一股向上的力量。我想亲手摸一摸这棵充满神灵的大树,可惜找不到进入院之门。只见弄堂对面墙上有一处被封堵了的门洞,上面从左到右刻着四个大字:“囗氣成仁”。恕我学识浅薄,空缺的这个字我不认识,其字形为:上面一个“一”,下面左边一个“日”,右边像英语字母C。我一边观景,一边费劲琢磨着到底是什么字。
当我绕出弄堂,拐入那条出售无锡泥人和宜兴茶具等旅游商品的惠山横街时,突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下起了倾盆大雨,浇得我浑身湿透,西装内的衬衣贴在了脊梁上,一股凉意传遍了全身。我和几位游人挤着站在锡惠公园门前的廊下躲雨,原来的游兴一下子被浇灭了。远眺锡山上的宝塔,已不见踪影,一声炸雷从山上滚到山下,使我心中波澜起伏,百感交集。小时候,五舅妈和五舅曾带我来登锡山,不懂事的我一个人偷偷溜到动物园去看老虎,害得他俩到处找。后来我长大了,上山下乡去了黑龙江,有一年回沪探亲,专程来到无锡,住在五舅妈家。我带着两位年幼的表妹,用一架老式海鸥照相机在鼋头潴,锡山,惠山等风景区拍了很多照片。那些黑白照片上留下了我们年轻的靓影,也留下了昔日无锡风光纯朴的一面。如今无锡增加了许多带有人工斧凿的新景区,它们可谓金碧辉煌,规模宏大,可是我还是喜欢那些未加雕凿的旧景观,比如古代民居,宗祠牌坊,古树名园。年轻时我曾在农村仿白居易词《忆江南》写过一首小诗:“江南忆,最忆是无锡,太湖梅园鼋头潴,锡山惠山寄畅园,何日更重游?”无锡的风景照片,成了我排解忧愁的载体。舅妈退休后,因为身体不好,她坚持每天跑步,徒步攀登锡山。那年我带六岁的儿子来无锡玩,曾跟在她后面一起登山。在锡山顶上远眺无锡的绮丽风景,心情感到无比舒畅。正如明朝华淑在《锡山纪略》中所述:“望城中,万井鳞次,崇垣粉堞,相错如绣。平畴远山,花木佛刹,掩映烟尖木末间……”本来,五舅妈一家有机会分得一处更大的房子,但五舅妈舍不得这里的幽雅环境,便毅然舍弃了。五舅妈出身于民族资本家家庭,六十年代初她和五舅结婚时,是在当时上海滩楼层最高的国际饭店办的酒席,让幼小的我第一次见识了上流社会的生活。文革中她们一家被扫地出门,受尽了冤屈凌辱,可是五舅妈对生活永远抱着乐观的态度,对子女和亲属关怀有加,使我难以忘怀。在外婆和五舅妈身上,凝聚了江南女子的温柔贤惠,以及无锡阿婆的善良慈祥。
锡惠公园的对面,有一家卖无锡小笼馒头的小店。每年我们来无锡祭祖,五舅妈都要买上许多,送给我们所有的亲属每家一箩筐。无锡馒头的美味使我顿感饥渴难熬,便冒雨快步奔到马路对面,在店内找了个空位坐下。一碗馄饨,二两小笼,吃完感到浑身热气腾腾。
忽然听见临座一老者正向他陪的客人大声介绍无锡这个名称的来历:“清朝皇帝乾隆写了一付楹联,有道是:慧东特出一峰青,有锡名山无锡宁。烟水平吞太湖秀,林峦近接九龙灵……”我正听得入神,手机响了。原来儿子见我不知去向,急着找我。我告诉他雨停了就回去。实际上,我想默默地在这里坐上几个小时,将我对锡惠山的眷恋,对外婆,五舅妈以及所有已故亲人的思念细细地捋一下。
店堂外,雨还在下着。明年,我还要来游锡惠山。
2008年1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