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舅

        昨天是小舅的“二七”。我昨晚梦到他,在夏日故乡的老屋,他在弄堂里和父亲喝茶,我在一旁沏茶倒水。清晰地记得梦里的对话。我问父亲:“你这茶是不是放很久了?”他回我:“是你五一带回来的,不能以吧?”小舅笑眯眯地插话道:“没问题啊,我喜欢这个味道”。十年里梦到父亲无数回,但梦到他和小舅在一起是头一回。难道就像《寻梦环游记》里说的那样,小舅到了天堂以后,已经找到父亲会合了?如果真的有天堂,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的,父亲和他的内弟们感情不是一般地好。

        从我记事起,小舅经常来家里和父亲推杯换盏,为一个从政还是经商的话题就能争论半天,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母亲就在堂屋里伺弄着下酒菜,一方面担心她最疼爱的四弟吃不饱,另一方面又怕他喝多,时不时地到里屋嘱咐他们要多吃少喝。听我大姐说,小舅小时候常来我家小住,母亲总是第一时间给他打几个荷包蛋,他吃饱了就背着大姐满街跑,小舅只比大姐大七岁。我们村临近丁字湾,鱼、虾、蟹、蛤、蚬多到取之不尽一般,对于家不靠海的舅舅们来说,赶海便非常惊奇。我想起小时候经常站在小舅或三舅的自行车后座上,双手搂着大人的脖子,奔向南海滩;前面是领头的父亲,大金鹿后座上载满了他自制的各种渔具。他们三人都好水性,我只能在浅滩处倒饬,远远地望着他们在海里、河岔里“起舞弄清影”,半天功夫就能收获一篓子一篓子的渔货,回来后不仅能喝上一顿,还能带回外祖父家打打牙祭。外祖父五个孩子,母亲是他唯一的女儿,排行老二。外祖父离休后,小舅作为最小的儿子,自然而然地接班,在大夼粮所上班,成了他们兄妹五人中唯一吃“皇粮”的人。

        小舅极其孝顺。对待他的父亲,他直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都说,小舅最后是让外祖父累倒的,他从小习练螳螂拳,身体一直很棒。七八年前,外祖父半瘫痪在床,小舅便辞去工作,专心在家伺候,24小时不离左右。外祖父脾气不好,清醒时正常人一样,糊涂时张口骂人,动手打翻饭菜是家常便饭。每逢假期我都会去小舅家探望,小舅在外祖父面前一直是笑眯眯的、不紧不慢地说话。后来回想,小舅在外祖父面前把子女的孝顺做到了极致-不色难;但对他来说,有苦往肚子咽,表面上不火,内心已积劳成疾。小舅最后发病的几个月里,表妹带着他在外地求医问药;近百岁的外祖父也到了不能自主进食的阶段,每天只能通过胃管输入流食,小舅妈接过接力棒,每天往医院的ICU送餐,他们俩为我们后辈树立了榜样。可以说,没有子女如此精心的照料,这位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老兵,文革期间蒙冤后又获平反的老右派,已然活不到今天。子女五人已经走了四人,他依然倔强地活着。

        兄妹五人中,小舅对母亲挂念最多。他参加工作后,总是竭力帮衬着我们家。他从粮所赊来花生油、桃酥等,让姐夫在村里可以先卖再付货款。无奈他姐姐、姐夫没有半点儿经商头脑。卖桃酥时,成箱地堆在通风良好的弄堂里,自然风干掉秤不说,胡同里不论哪个孩子进院来,都能吃上一两个;换卖花生油时,出货的秤永远是高高的,那点微薄的利润根本支撑不住他俩的大手大脚,小舅的那点工资更是赔不起。大姐二姐毕业后,他就想法设法帮着介绍工作,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姐姐和外甥的情意。

        小时候我常到小舅家小住。记得1989年那个动荡的夏天,表妹刚一岁多,他们一家三口住在粮所大院的两间平房。小舅趁我暑假之机,骑着摩托车往返40多公里接我。他和舅妈上班时,我就背着表妹在粮所大院里到处逛,右手食指少一截、写得一手好字的国才叔,食堂里碱味十足的长条馒头,花生油车间蒸腾的香气,至今记忆犹新。小舅下班后,便带我各种玩:夏夜里温热的粮场上,教我扎马步、鲤鱼打挺,练习螳螂拳的基本功;或者带着汽枪,教我晚上如何猎取树上睡着的麻雀,那时没有禁枪、麻雀还属四害,麻雀白色的肚皮不同于树叶,基本一枪一个准;大夼当地特有的“棉桃”、“血桃”等,都是我在老家未曾吃过的美味桃子;到粮所对面的小河里消暑,半斤大的鲫鱼成群结伴,比起五龙河有着截然不同的体验……

        送走小舅那天,莱阳下了一天的秋雨。二姐在那摔了一跤,我回来后重度肠胃感冒三四天。按照老家的说法,这是故去的老人对孩子的敲打。我记住了这份痛,虽然我早已经历过多回。同时也欣慰地看到,小时候刁蛮任性的表妹早已成为小舅的小棉袄,被小舅一手带大的他的外孙正在茁壮成长。忽然想起父亲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这就叫一辈儿是一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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