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父亲腿伤未愈,咱家地里的春种秋收,上粪除草的活就全落到母亲,我和妹妹身上了,虽说名义上是带上我和李慧,其实大部分的活都是母亲在做,我和李慧只是打打下手。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好像它知道我们家的难处,故意跟我们作对似的。母亲头戴草帽,脖子上搭条毛巾,肩膀上挑着一条扁担,扁担两头是两个粪桶。
母亲走到屋后的茅厕熟练的打开粪缸上面的木盖子,用粪舀把粪桶装满,挑起扁担就朝南边的地头走去。
农村的旱厕长什么样子呢?大概齐就是用砖头或者石块垒个一平方左右的小房子,下面埋一口大缸用于盛放粪便,上方用瓦片做一个斜面,雨水可以顺流而下,门口用布做一个小帘子,好一点的会用木板做个简易的小门,更高级一点的做一个联排分开男女,在农村这就属于高档厕所了。如果你在上厕所,听到脚步声会咳嗽一声通知来人,这里已经有人啦!对于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想必感同身受。说到这里很多人会觉得恶心不适,千百年来广大农村就是用农家肥去肥沃土地,长出粮食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延续下去,在农村是没有人嫌弃粪便的。
母亲在太阳底下一勺一勺的把粪便浇灌在土地上,这是最好的肥料,母亲弯腰忙碌着,村长徐富田走到咱家地头喊住了母亲。
“成他妈,大热天的中午也不休息,这么热的天会死人的,等天凉快点再干呗”徐富田一只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在面前扇着,极力的想把这股味道驱赶掉。
村长徐富田长的肥头大耳五短身材,在那个缺衣少粮的年代,能吃的这么富态也着实不容易,已经连任了多届村长,在村里颇有些手段,表面上对人笑呵呵,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村里人都知道他的手段和作为,背地里都叫他“笑面虎”
母亲听到村长喊她,抬起头惊讶的说道:“村长,咱家今年的提留可都是如数上交到村里了,并没有拖欠。”
给大家解释一下啥叫提留,农民收的粮食一部分上交给国家,剩下的才是自己的,村上每年征收农民上交的那部分粮食就叫提留,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公粮。
“成他妈,不是提留的事情,是你家的事快过来,这天挺热的,咱们到树荫底下去说,这鬼天气热死人”徐富田把手放到额头上擦了擦汗,眯着眼睛看了看天。
母亲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放下粪舀擦了擦汗,跟着徐富田朝田埂旁一颗大树走去,眼神里充满了疑惑:“我们家能有什么事?”
三步并作两步行走到树荫下,我和李慧在树下拿着树枝百无聊赖的玩着,听到徐富田对母亲说了几句话,母亲突然眼睛睁的溜圆,跳起来大喊着:“你说什么绝对不行!这馊主意是咱家那挨千刀的提出来的?他还是个人吗?还有没有人性,竟然打起自己亲闺女的主意,那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呀,这不是要我的命嘛”母亲又气又急,声音一下子嘶哑起来.
“成他妈,我也是想着帮你家减轻负担,目前你们家这情况,要不是李虎拖着条瘸腿三番五次的往我家跑,我也懒得管你们家这档子事,我真不是为了他那两条渡江烟,两瓶酒?”徐富田也没想到母亲反应这么大,连忙撇清关系。
母亲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一个劲的抹眼泪。
村长看母亲这种态度,也不好再说些啥,摇了摇头叹口气,临走时留下句话:“你们两口子好好商量商量”便悻悻的离开了。
树荫下的母亲独自默默流着泪,李慧走上前去给母亲擦眼泪,怯生生的问道:
“妈妈,爸爸要把妹妹送人吗?”
“慧儿放心吧,只要有妈妈在,谁也别想把梦梦送走”母亲眼神里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坚毅。
母亲交代我和李慧在树下不要乱跑,把脸上的泪痕擦干返回到田里继续浇着没浇完的地。
傍晚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回到家里,没有理会父亲,径直的走到里屋去照看熟睡中的李梦。
父亲看到母亲的表情,估摸着猜到了今天中午发生的事情,清楚村长今天已经把话带到了,看着母亲难看的脸色,随即一瘸一拐跟到里屋,搓着手喃喃的说道:“你以为我想嘛,李梦也是我生的,你看咱家现在这情况,我的这条腿已经废了,这孩子现在瘦的让人心疼,我想着给她找户好人家,不用跟着咱活受罪了,你拉个脸给谁看的嘛”父亲一瘸一拐的在屋里踱步,激动的叫嚷着。
母亲气的两眼圆睁,咬牙切齿的说道:“李虎,我告诉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只要我还有口气在,任何人休想把梦从我身边带走,我就是卖血,也会把梦养大,她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呀”母亲激动的说完,压抑了一天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母亲哭的越发伤心难过。悲伤的情绪在黑夜里蔓延,母亲的哭声在静谧的村里显得刺耳和瘆人。听到父亲要把李梦送人,我和李慧也跟着母亲哭起来。父亲知道现在说什么母亲也听不进去,只得发横的丢下一句:累死你活该!从里屋一瘸一拐的走出去了。
父亲的妥协是暂时的,未来的一段时间,他的脾气越发的暴躁,动不动就摔杯子摔碗,要不就是挑剔母亲做的饭菜不合胃口,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总是给母亲找别扭,父亲的用意就是想用这种办法逼母亲就范。
母亲清楚父亲的那点心思,任由他这么闹,就是不搭理他,吃完饭就下地做活去了,为了防止父亲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母亲特意留下我和李慧在家看着李梦。
过了半个月的时间,父亲依然每天换着花样作,但再也没提这件事,我们都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一天中午母亲扛着锄头从田里做活回来,看到妇女主任田恬领着两个陌生人在屋里,其中一个男的三十出头的样子,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油光瓦亮,穿着一身中山装,戴个大大的黑框眼镜,衣服的左边上衣口袋里别着一只派克牌钢笔。旁边站着一个女的,差不多也三十出头,上衣穿着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衫,下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碎花连衣裙,两条又粗又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两个人看起来都是知识分子。
母亲放下锄头打量着两人。
一旁的妇女主任田恬赶忙陪着笑脸给母亲介绍:
成他妈,这位是隔壁村的严老师,在镇上教书,旁边的是他的爱人,县医院的张大夫,两个人都是大知识分子嗳,可了不得。
母亲看了一眼两人没有说话,径直朝里屋走去,田恬忙招呼两人坐下,随即跟着母亲走到了里屋。
“成他妈,我跟你说呦,这个严老师跟张大夫那可都是国家公务员有编制,有知识有地位,啥都好就有一点......两口子结婚多年一直没要上孩子,这不成他爸想给李梦找个好人家,我这才联系上人家来家里走一趟,两口子平时都可忙了,不过他们说了这一趟来的值得,你回来之前人家两口子看到李梦可喜欢了,这孩子以后跟过去可享福喽,李梦最近瘦的我看着都心疼”田恬一边说着一边挤出来几滴鳄鱼的眼泪。
母亲听到这里,知道又是打李梦的主意,本想发火看到田恬哭起来也只好作罢。
母亲把目光投向正在熟睡的李梦,这段时间家庭由于没啥收入,买不起奶粉,李梦只能跟着大人喝一些粥,原来白白胖胖圆圆的脸蛋现在也变得又黑又瘦,看着熟睡的李梦母亲的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田恬看到母亲的态度有所缓和没之前那么坚定了,便趁热打铁说道:“李梦过去是享福的,人家条件那么好,以后不论是衣食住行还是教育,都比现在要强上百倍,再说了人家膝下没有子女,两口子也说了李梦过去就当亲生闺女一样对待,你如果想孩子了可以随时过去看孩子,人家都是知识分子,承诺绝不阻拦”
母亲还是不说话,哭红的双眼宠溺的看着熟睡中的李梦,她心里明白,这个孩子终究要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了,一想到这,母亲就心如刀绞一般。
半晌母亲沙哑的说道:“如果确实如你说的那般,那就把李梦托付给他们了”
田主任看做通了母亲的思想工作大喜过望,走到外面把严老师两口子招呼到里屋来,严老师两口子并没有奢望一次就能把孩子领走,已经做好了多来几次的打算,可没想到事情进展的这么顺利,也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母亲看了看李梦,又看了看严老师两口子,哽咽的说道:“这孩子命苦,生下来就没享过什么福,你们一定要好好待她”
严老师连忙答应并承诺“放心吧,大姐,我们肯定像疼爱亲生孩子一样疼爱她”
母亲重重的点了点头,抱起床上熟睡的李梦,轻轻的交给了张大夫,并把李梦出生时一件红色的襁褓交给了她,还有一些衣物。
做完这些母亲不舍的看着李梦,早已泣不成声。
严老师和张大夫对视了一眼,随即从中山装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了一千块钱,递给母亲。
安慰的说道:“这一千块钱并没有什么意思,希望能帮助你们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早日度过眼下的难关。”
母亲哭的伤心欲绝,没有伸手接这一千块钱。
父亲不知道啥时跟了进来,笑嘻嘻的一把接过这一千块钱揣进了口袋里。
严老师夫妇看到父亲接过这一千块钱,欣慰的说道:“天也不早了,我们这就回去了”
田主任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说道:“村长交给我的任务终于圆满完成了,走!严老师,张大夫我送送你们”
父亲拖着一条瘸腿也一瘸一拐的跟着出去了,里屋就只留下母亲,我还有李慧。
李慧怯生生的问母亲:“妈,以后我还能见到妹妹吗?她到了新家以后还是我的妹妹吗?”
母亲听到李慧这么问,哭的更加伤心了,李梦走了,把母亲的心也带走了,母亲的心跟着空了。
送走了严老师夫妇,父亲走进里屋,母亲带着哭腔,歇斯底里的喊道:“这下你满意了,一千块钱把女儿卖了,我的儿啊,我的闺女啊,我的梦啊”
母亲哭的如此伤心,我和李慧也跟着哭起来,父亲并没有表现的多么伤心难过多么不舍,反而训斥起母亲:“别哭了,跟号丧似的。疯婆娘,你懂个锤子,李梦是享福去了,又不是跳火坑去了,哭个球呀!我不跟你说了,事情终于办完了,今天中午我要好好喝一顿”
父亲就这样把李梦送走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歇斯底里哭成泪人的母子三人!悲伤的气氛在这个家蔓延,自从李梦被送走后,母亲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一具没有笑容的行尸走肉一般,她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未来的每一天母亲都生活在思念李梦的煎熬中苦苦度日,终于母亲的精神世界垮塌了,她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