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区校准

空气里悬浮着一种质地干硬的冷。北京时间清晨七点零七分,余磊关上身后那扇厚重的、价值不菲的防盗门,踏入光线尚未完全舒展的楼道。他精准地抬起手腕,银色的表盘反射着楼道声控灯冰冷、短暂的光芒——七点零九分零十七秒。再过几十次平静心跳的间隔,当秒针滑过“12”的位置,他将踩上小区花园的第一颗鹅卵石。




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七点十分整,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精密部件,不多不少,走出家门。年薪构筑的“体面”笼子,金属色泽冰冷又沉重,内部空间却日复一日地缩窄,挤压着名为“余磊”的这团骨肉与神经。年薪百万?那只意味着更大的资本与更沉重的铁锈侵蚀,像台磨损过度却强行运转的老旧机器,随时会在某个寂静的黎明或深夜,嘎然停摆,彻底散架。




呼吸的空气,触手可及像是细碎的冰屑。他迈步,一步,又一步。鞋底与地面接触、分离的规律声响,是他此刻生命唯余的背景杂音。他计算着每一次落脚的时间,默数着步数,用这种乏味的刻度去充填脚下这段苍白僵硬的路途。每一步都努力踩在某个虚幻的时间刻度上,妄图以此抓住脚下流失的沙粒般的时间。




忽然,左脚落在地面的瞬间,他脑中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咔”。仿佛体内紧绷的弦、精密咬合的齿轮,不知哪一处骤然绷断、错位。视觉像是遭遇了断崖。整个世界猛然倾斜了九十度。眼前的景象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剧烈摇晃过,原本清晰笔直的楼房轮廓开始模糊、膨胀,继而如劣质油彩浸水般,色彩彼此交溶、滴落。那些高楼惨白僵硬的墙皮居然开始缓缓蠕动了,像无数苍白滑腻的蛞蝓挤挤挨挨向上爬行。他死死闭上眼,再睁开,恐惧感更加尖锐——前方匆匆赶路的那个西装革履的身影,肩部以上的部位诡异地消失了,脖颈处却汩汩涌出粘稠如劣质机油的黯黑污液,无头的身躯依然在奋力向前奔跑!




胃袋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提起、狠命绞扭。冷汗瞬间浸透里层的棉质衣物。他双腿发软,只能踉跄着扶住旁边冰得刺骨的栏杆,勉强支撑自己快要跪倒的身体。他大口喘息,努力聚焦视线。扭曲蠕动的楼房外墙消失了,重归冰冷坚硬的混凝土色泽;那个奔跑的无头身影也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前方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拎着公文包疲惫地揉着眉心。




错觉?不,那份濒临崩溃的恐惧如此真实,烙印在他的脊梁骨缝里。冰冷的栏杆汲取着他掌心的温度,他倚靠着它,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喘息慢慢平息,只留下更深的无力感。那个“无头人”奔跑的残像还在眼前晃动,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诞和寒意顺着骨髓爬上来。他踉踉跄跄起身,几乎是拖着双腿挪动,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棉花上,好不容易回到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前。




屋内的空气沉闷得像凝固的死水。巨大的落地窗模糊映出他灰败的面容,像个被抽掉一半灵魂的纸偶。他把自己重重扔进价值不菲的皮质座椅里,宽大的椅座却感觉异常窄仄挤压。打开电脑,屏幕强光如同针扎眼球。那密密麻麻、他再熟悉不过的代码行,黑色字符像被注入了某种令人作呕的生命力,集体蠕动了起来,膨胀、收缩,变幻成令人头皮发麻的形态——先是细小的蛆虫在屏幕上成片爬动,接着,那些扭曲的符号竟组合成了一张青白溃烂的巨大人脸,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他!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干呕。他猛地后仰,椅子滑轮发出刺耳的悲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般的痛楚。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符号组成的怪脸,冷汗大滴大滴顺着鬓角滚落。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指尖发颤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号码显示,信息内容如同淬火的冰水,迎面泼来——




【你活得很精致。余磊。像一件过度打磨的瓷器,但内部布满了细密的裂纹。需要一个仪式,来打断这无穷尽的自我囚禁。你的精神快烧完了。】




紧接着,一行地址像冰冷的锚点,钉入了他混乱的意识:青城山麓,绿藤疗养院。接收时间,显示就在上一秒。




没有姓名,没有来源。是恶作剧?推销?精准狙击猎物的陷阱?抑或……是来自深渊边缘一根奇异的、试探性的稻草?他手指悬停在删除键上方,仿佛只要移过去按下,就又能将世界勉强拉回轨道。可是,那张代码组成的溃烂面孔还在视网膜上灼烧。他死死盯着“绿藤疗养院”五个字,一股冰冷的、难以言喻的潮水,挟着微弱的光亮,冲垮了他几乎放弃挣扎的堤岸。




辞职的消息发出后,他不再看手机。轰鸣的引擎声,如同巨兽焦躁的低吼,一路向南,朝着那座著名的疗养之城疾驰。离开冰冷的钢铁森林,窗外景色变得葱郁湿润,空气似乎也不再是干硬的粉末,而是开始带着植物的微腥与土地的潮气。越靠近绿藤疗养院的导航地点,这种泥土和根系的气息就越发清晰浓郁。




车停在一片茂密的白杨林深处。一座半旧不新的矮墙庭院出现在眼前,安静得如同一枚遗世独立的铜钱。没有人接应,没有任何电子门禁。一扇厚实古朴的木门半敞着,仿佛一直在等待。他推门而入,脚下是松软、未经水泥封固的土地。庭院不大,几棵半生不熟的果树,枝叶间隙漏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一种微弱的、干燥物质燃烧后散发出的独特气味弥散着,若有若无。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微佝偻的老者正弓着腰,专注地看着地上几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晾晒的陶坯。他头也没抬,似乎余磊的到来如同门前偶尔吹过的一阵微风。




“随便坐吧,地方不大。” 老者的声音温和得像晒透的干稻草,“来了,就不急在一时半刻。”




余磊环视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院角。那里砌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土窑,窑口边缘被烟火熏得黧黑。窑门下方,灰白色的灰烬堆叠得有半尺高,显然是经过多次燃烧和倾倒形成的。几片残缺的陶片半埋在灰里,有杯子柄,有碗的弧底,像是被特意挑拣出的废品。




老者指着一块垫在石头上的、尚未完全干燥的圆盘形陶坯,布满风霜痕迹的手指轻轻抚过其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痕:“瞧见这条缝了吗?”他转头看向余磊,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谈论泥土最寻常的秉性,“那是泥巴在练习呼吸呢。你逼得太紧,想一口气塑好形状,它绷住了,里面的气散不出来,只好裂开一道口子喘一喘。死不了,只是透口气罢了。”




余磊的目光顺着老者手指移动,凝固在那道弯曲的、干燥延伸的裂痕上。空气里的柴灰味、泥土自身的腥气,混杂着老者话语中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悄然漫过全身,让他紧绷的神经末梢感到一丝细微的刺痒。




几天里,时间仿佛在绿藤的矮墙内慢下来、停滞下来,余磊一直观察着老者——他唤自己“老杨”。看老杨有条不紊地揉捏陶土、耐心地搓揉着深褐色的团块,再细细缠绕、盘建成想要的形状;看他从容地劈柴、生火,让简陋的土窑发出低沉满足的燃烧声,再将窑内凉透的成品或残次品小心取出,把灰烬倒入角落那个日益增高的灰堆。




暮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院子里。一只半干的大陶碗摆在老杨脚边。那碗形态不算完美,表面有着几处不甚匀称的凹陷,碗壁上散布着几条细密的裂痕。“可惜了,”老杨摇摇头,拿起那只碗端详片刻,仿佛在判断它最合适的去处,“太急着想成大器,肚子里憋着股气撒不出来,结果自己把自己撑坏了。”他掂了掂碗,语气并无太多惋惜,像是早已司空见惯,“该烧的,就得烧掉。留着占地儿,碍眼。”




老杨走向角落那个被窑火反复舔舐、显得焦黑斑驳的窑口。窑口下方,灰烬堆上留着一个碗形的清晰凹陷。他蹲下身,像做一件极寻常的家务,将那有裂痕的陶碗稳稳放了进去,大小形状刚好吻合那凹陷。接着,他拿起几块干燥的松木,用松针引燃。火焰初时微弱,舔舐着碗的边缘,随即贪婪地吞噬着木块,火苗骤然蓬勃、炽烈地蹿升起来,在青灰色炭堆上方形成一团跃动的、滚烫的金黄,发出噼啪的细小爆裂声。




余磊站在几步开外,看着火舌凶猛缠绕着那只碗。泥土在高温下发出一种微不可闻的呻吟。碗上那道最大的裂缝,在烈火的映照下,如同深夜里张开的一道漆黑伤口,狰狞地扩展了一下,随即被更浓烈的火舌彻底吞噬。瓷质的胎体在火焰中逐渐透出一种诡异的暗红,然后慢慢沉降、崩解、收缩,被高温剥离了原本的意义,只留下难以辨认的轮廓,最终熔进那片炽烈的背景里。




那火焰的温度,隔了几步远,依旧灼灼地燎烤着余磊的面颊,更穿透皮肤,烧进了他的胸腹。他下意识地摸到裤袋深处,手指触碰到一张叠得方正的纸片——那份印着他真实姓名和累累“病症”结论的诊断书,被他紧紧收在了身上。此刻那张纸片在指间滚烫发沉,似乎在呼应眼前焚毁一切的烈火。




“明天轮到你。”老杨的声音仿佛穿透层层热浪传来。他拍掉手上的灰,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那个简陋的转盘上。泥盆里深色的陶泥已经浸润妥当,像一只沉默等待着召唤的生灵。




晨光稀薄得如同灰烬的颜色,透过白杨枝叶的缝隙滴落在幽静的庭院里。小半天的功夫,余磊坐在那吱呀作响的木制转盘前,笨拙地对付着手下的一团深色陶泥。指尖下没有精致的可塑性,每一次试图拉升泥料,都伴随着令人心惊的破裂或塌陷。无数次失败后,泥团终于在旋转中向上隆起、展开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深口罐子的雏形。汗水沿着他的额角和鼻梁流下,滴落在粗砺的陶泥表面,又被旋转的离心力甩开,留下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深色印记。泥土的腥气、身体疲乏分泌的酸气,还有失败后淤积在心口的沉闷浊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罐子侧壁那几道越来越宽、丑陋干缩的裂口,像无声的嘲讽,刺目地嵌在未干的泥坯上。他停下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




“烧掉吧。”一个温和却毫无转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余磊猛地回头。老杨不知何时静静地站在了他身后,目光越过他汗湿的肩膀,落在那件布满伤痕的失败品上。老人伸出枯瘦而沉稳的手指,指了指院角那依然散发着微弱烟味、黧黑的窑口,平静重复道:“砸掉它。余磊。”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窑火自身的重量,沉沉砸入余磊耳中。




暮色如同大幕缓缓垂落,吞没了庭院中最后的光。窑前那堆灰烬堆在暗影里,像一个形状模糊的底座。几块引火的干松木被点燃,微小的火苗颤抖着升起,开始贪婪地舔舐起木块的表面。余磊伸出手,指尖掠过那件自己呕心沥血造出来,又被宣告完全失败、布满干裂的深色陶罐。罐体粗糙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直抵脊椎深处,像一块肮脏沉重的土坷垃。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动作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将那件泥胎高高举起。




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沉重的陶泥带着他全部压抑的重量和宣告失败的不屈,狠狠砸在窑口前的灰烬堆里!




“噗哧——”一声沉闷、近乎痛苦的破裂声响起。干硬的陶泥并非应声粉碎四溅,而是在撞击的瞬间猛然从中轴裂开,向外扭曲、崩解出无数巨大而狰狞的碎块,再向四周无力地塌陷下去。厚实的碎片边缘异常尖锐,一块较大的碎片飞溅起来,瞬间划开了余磊食指指腹的皮肤。血液几乎是立刻涌了出来,很痛。但余磊像完全没有感觉,他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灰烬堆里崩解开的陶胎残骸。




火光微弱地摇曳,恰好照亮了裂开最大碎片的内壁。就在那一片泥灰色的断面上,竟有一块明显被火焰舔舐过的焦黑色区域,呈现出一个被灼烧的字迹形状。轮廓虽然有些熔蚀变形,但余磊认得那个如同烧红铁块般烙印在他眼底的名字。




——这正是昨天那只被老杨亲手烧毁的素面陶碗上,本该存在的他的名字烙印!它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在了他今天这件失败品的内部。




空气仿佛凝固了。余磊死死盯着那焦黑的名字,如同掉入冰窟,瞬间冻到僵硬。他下意识地抽回那只流血的手,探向裤袋深处——那里空空荡荡。那份诊断书,那张记录了所有他耻辱标签的纸片,不见了。




轰!余磊脑中仿佛被投入一颗燃烧弹,所有的逻辑、困惑和那份诊断书消失引发的错愕同时被点燃,化为灼烧一切的火海:名字的痕迹不是转移了。昨天被烧掉的那只碗,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病历”!




火舌终于彻底吞噬了余磊那件失败的陶罐残骸,也吞没了那个诡异的名字印记。跳动的火舌下,灰烬的暗影无声而迅速地增厚。那堆灰烬堆上,两只形态不同、结局相同的泥胎轮廓重叠、湮没又显现,如同一个无法逃开的巨大隐喻。




余磊像被抽走了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抵在身后冰冷粗糙的老砖墙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被划破的指尖上,血珠滚落到冰冷开裂的砖缝里,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如同灵魂此刻已被灼烧蒸发,只剩下一个被巨大震惊和莫名热流反复冲撞的空壳,在渐深的暮色和跳动的火光中,轻微地颤抖。




离开绿藤疗养院已是七天后。余磊的黑色轿车重新汇入城市拥挤的河流。晚高峰的灯光和噪音像浑浊的浪涛拍打着车窗。




车子停在车库指定车位后,余磊独自一人走进空无一人的家门。几天下来,绿藤带来的特殊安静仍然持续笼罩他周身。手机在裤袋里短暂震了一下,屏幕闪过一条工作群的新消息。他没有立刻去查看。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枚沉寂冰冷的腕表上,他伸出手,拿起了它。




这一次,他没有再戴上它。表扣在他的指尖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随即被放在一边。他走到窗前,窗外灯火通明。高楼间狭窄的缝隙里,再也看不见泥土,但指尖残留着老杨院里白杨树下那团泥巴的气息——冰凉、柔软,带着生命原始微弱的呼吸震颤。泥土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笼罩着他在城市钢铁缝隙里那个窄小的生存之地。它无声地浸透每一丝空气的纤维。




房间里静极了。静得能清晰地听见墙壁里隐藏的热水管传来微不可查的暖流滚动声。但这细微的声响深处,仿佛有更恒久、更绵长的声音在传递——那是来自深深地层之下,无法被都市喧嚣隔绝的呼吸,均匀、沉稳、永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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