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结义兄弟留书寓深情 领受任务得民入虎穴

  话说得书和汪宜常出了团部大门,二人心照不宣地互相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汪宜常忙着回县大队安排救人的行动。得书这边,大儿子贞瑞在门外已经等了很久了。他告诉得书,老唐和老曲叔那边已经接到了上级的通知。救人的任务已经另有安排了,他们的任务取消。

  得书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总算是有了个交待,不负人之所托。回到家里,一家人自然是欢喜非常。

  得书吃过饭,抽了袋烟,又眯了一觉,便又张罗着和贞瑞出门。

  贞瑞妈看老伴这又要走,忙拦住父子二人:“担惊受怕的才放下这个心,你们爷俩这又是去哪儿?”

  得书答到:“你忘了咱俩前几天早就商量过的事了?”

  “什么事?”贞瑞妈一拍大腿,“看我这记性,对了快去吧!这可是件大事!”

  什么事呢?原来是为了贞瑞的亲事。

  算起来贞瑞也二十好几了,也到了成亲的年龄了。前些天媒人给提亲,提得是后三家子张家老六爷子的大女儿。

  提起赵堡张家那也是大户人家。虽不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却也是有房子有地,不缺吃不愁穿的殷实富户。张家老太爷有七个儿子,人称“七狼八虎”都读过书,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厚道人家。

  老太爷过世后,兄弟七人分了家,日子便不如从前了。有点儿捉襟见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世道有几家日子越过越好的?

  老六爷子日子也是每况愈下,后来便去给地主王大牙赶马车,走南闯北,见识自然广博。

  得书和老六爷子年龄相仿,又同在一个镇子里,彼此早有耳闻。对对方印象很好。媒人一搭桥,双方一见面,谈吐之间对人情世态见解颇为一致,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于是当场订下亲事。

  今儿个去赵家堡子是去会亲家,让女方家相看相看未来的女婿。顺便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

  到了赵家堡子,亲家一会面自是亲热非常。得书见未来的儿媳端庄沉稳,端菜上酒,手脚麻利,而且神情落落大方,不似一般女孩子扭扭揑捏的。说话有深沉,又明白事理,十分满意。女方家对贞瑞也自然无可挑剔。

  原来那老六爷子是个有见识、明事理的人。他想的是,虽然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一个大字不识终究是愚氓。女孩子也要读几天书有点儿文化才能通情达理。

  恰好茧场镇有个李文奇先生创建了北溪地区第一所专门的女子学校。“茧场女校”,又称茧场村立女子学校。老六爷子便把女儿送去读书。“居移气,养移体。”有文化人和没有文化人自是不同。女儿家有文化能识字自然是聪明,透着一股灵气。

  酒足饭饱,成亲的日子也定下来了,定在旧历的十月十八。

  就在得书从茧场回到家的第三天。刚吃过早饭,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风风火火地来到周家堡子。

  一群孩子围着吉普车好奇地转圈打量着,想摸又不敢。从车上下来一个当兵的一个当官的,向孩子们打听得书家在什么地方。几个小孩子七嘴八舌的争先恐后的把二人领到得书家。

  得书正在面对𥦬子抽烟想事。见院子里来了客人直奔自家,急忙转身穿鞋下地去迎候。没等他走出门,客人已经进了屋子。

  来的人正是王鹏飞和他的副官。得书急忙让座,一边喊梅子给客人倒水。王鹏飞拦住了得书。

  “大哥不必忙活,我有紧急军务,一刻也不能停留,马上就得走。”他又转头看了看副官,“你把东西放下,去车上等我,我和我大哥说几句话。”

  正说话间,贞瑞妈进得屋来。王鹏飞急忙又给大嫂问好,贞瑞妈想留王鹏飞吃中午饭。

  得书说道:“鹏飞兄弟有急事,一会儿就得走,你不用张罗了。”

  贞瑞妈看了看两个人的神情,知道他们有要紧事,便退出了屋子。

  这边王鹏飞开口说道:“你的朋友汪先生托我的事我已经办完了。人,我送到了地方,他们已经脱险。”

  得书接过了话头:“这件事我当天晚上就知道了。汪先生托我转告你,不胜感激,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见面。”

  王鹏飞又拿过一个小包袱,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

  “这个包袱是送给大哥、还有侄儿和未来侄孙的礼物,大哥留着作个念想。里面还有一封信,信里写了一个地址,要紧要忙时兴许能帮上大哥的忙。我在外打仗生死未卜,日后不知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你我兄弟就此告别,前途各自珍重!”

  又再一次嘱咐得书:

  “这封信你可要把它收藏好了!”他加重了语气,“如果没什么事儿,大哥家中一切平安,就把它烧掉吧!”

  得书看看王鹏飞,从来没有过的郑重其事的神态,把小包袱小心地收下了。

  转身见王鹏飞神情凄然,眼圈泛红。

  “兄弟你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你一贯豪气干云,拿得起放得下。今儿个怎么就这般迟迟疑疑,你究竟有什么放不下的?”

  王鹏飞说道:“我以前和日本鬼子打仗,心里满是仇恨,想起日本鬼子祸害中国人的事,看见他们就红了眼睛,手下毫不留情。可是抗战胜利了,我们中国人还要自己打自己。那可是同胞啊!他们逃过了日本鬼子的屠刀,好不容易活下来,却要自相残杀。我实在是下不去手!拿不出对待日本鬼子那种狠劲儿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上午刚刚接到命令。让我们团立即开拔前往新开岭。二十五师李大麻子被民主联军包围了,让我们去支援。前途不知是吉是凶,我没有什么亲人了,大哥是我最亲的人了。今次出征,不知还能不能再贝面了。故此心中凄然。”

  得书觉得他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受了王鹏飞情绪的感染,他心里也酸酸地,眼眶发热,一时来不及细想。

  王鹏飞说完话,紧紧抱住得书,片刻,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向吉普车走去。一直到上车、开车,自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古普车扬起一路灰尘,渐行渐远。得书不知不觉一直送到村西高岗。车子已不见踪影,只有扬起的尘土久久不散。

  得书站了很久,一直到眼睛发酸,腿脚发麻,才想起回家。

  家中无人,得书打开小包袱。

  是一件黄色棉布军大衣,里面裹着一百块大洋钱,还有一个油纸包,包里是一把金锁,小孩子脖子上常戴的那种。两面各刻着一句话。正面是:“多福多寿,”背面是:“平安吉祥”。拴金锁的链子是纯银的,寓意“金银不断”。

  油纸包下面压着一个牛皮纸的信封。

  得书拿起信,他不能拆开。鹏飞兄弟嘱咐过他,不到急难时别打开。

  他把小包袱和信小心地放进炕琴柜背面的夹层里。那年月又是兵又是匪的,有点儿重要的东西得有个地方收藏。这秘密只有老伴儿知道,孩子们谁也不知道。.

  晚上睡觉前得书悄悄地告诉老伴,柜子后面夹层里有东西。但绝对不能动,那是鹏飞兄弟寄放在这里的。

  得书老伴从来都听得书的,说啥是啥,自然是点头应承。

  得书这头的事情先按下不表。

  一九四五年底的奉天。不!现在应该叫沈阳了!

  沈阳市原来是奉天省城,1 923年8月,奉天省划归沈阳县城区,正式设立奉天市政公所,沈阳首次出现市的建制。

   1929年4月2日,奉天改名为沈阳市,隶属辽宁省。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军队占领沈阳,将沈阳市改为奉天市。

   1945年10月10日,沈阳市民主联合政府决定,恢复沈阳市名称。

   1945年11月26日,天气骤变,寒风怒吼,滴水成冰。

  前一天还满脸笑容的“老大哥”苏联友军,突然间一个个满睑严霜:“莫斯科有令,所有的中国共产党必须立即撤出各大城市。”

  一队苏军士兵闯入“大帅府”,我东北局机关的所在地,二话不说,把所有的办公物品摔得一片狼藉,然后在每一道门上都贴了封条。把东北局机关的所有工作人员赶到了大街上,暴露在寒风中。

  这件事一时间引发了整个东北局势的动荡。暗藏的原伪满人员纷纷脱下身上的伪装,和国民党特务一道袭击或暗杀共产党干部。

  而这时的苏联红军一方面维持社会秩序,一方面派兵保护国民党官员接收各大城市。

  面对这种形势,时任东北局书记的彭真,主张以武力方式收复沈阳、长春等大城市。

  而当时任东北人民自治军司令员的杯彪则认为我方力量尚不够强大,主张离开城市,到乡下去,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准备作长期艰苦斗争。

  毛泽东看了双方的电文后认为:“林彪说得对呀!东北的斗争必须作长期打算。不能凭一时的意气用事。”

  于是他12月28日亲自起草了给东北局的指示《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

  根据中央的指示精神,中共东北局及时变更斗争策略,并对今后的城市斗争作出了新的指示。注意对敌斗争的复杂性、隐蔽性,还要搞好地下工作,为将来我党接收城市作好准备。

  一九三八年,得民结束了在赵本梁处卧底的工作后,日伪特务机关到处追捕他。根据上级的指示,他改头换面,化名欧阳平,到伪满洲国的首都长春的警察学校学习了二年,因为成绩优异、留在警察学校的教务处又干了几年,一直到四五年日本投降。这期间他处于特殊工作的“休眠”状态。

  日本特务机关驻沈阳的机关长大岛一郎,通过各种手段寻找他,都没有找到,就是因为得民作事非常小心。

  平时没事他从不上街,同事朋友之间的吃吃喝喝他也极少参与,除非不得已,偶尔为之。在同事之中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因为他太平凡了,平凡的就象一颗路边的小草那样,尽管你天天时时都看见它,但在你的印象中却根本无视它的存在。正如俗话所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日本投降后,伪满洲国解体,警察学校也解散了。得民无处可去,上级曾指示他:只能等待组织上召唤他把他“唤醒”,决不许他找组织联系。所以尽管他心中欣喜异常,很想找点儿什么事作,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最想作的就是找到杀害杨靖宇将军的主犯原凶陈兵,为将军报这血海深仇。但没有组织上的允许,他不能去作这件事。

  他想了又想,眼下他想作并且能作的事还有二件:

  一是他离家多年,与家里失去联系,就是怕书信往来被人发现。现在日本投降了,他的危险可以解除了,他想回家看看。

  整整七年了,女儿的面他还一次没见过,她今年已经八岁了。妻子在家苦苦等待了七年。她还好吗?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想到这里,得民又想到大哥得书,如果没有他照应着,恐怕这个家早就散了。越思越想越觉归心似箭,恨不得胁生双翼,一下子就飞回家中。

  得民想作的第=件事就是:他想去沈阳寻找肖玉仙。

  那肖玉仙为了救二哥得欣慷慨解囊,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最后竟不知所终。

  赵本梁死了,她失去了经济上的来源,她去哪儿了?她依靠谁?靠什么来生活?

  这些年,得民有了些积蓄,他要还肖玉仙这个人情。当初是自己拖累的肖玉仙,现在他有责任尽自己最大能力去帮助她一把。

  这些年为了躲避追捕他加十二分小心,但知恩必报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时刻不忘。

  他想先回家看看,安置一下家中,再去沈阳找肖玉仙。

  正当他准备动身的时候,组织上来了通知,让他速去沈阳原来的联络点听候指示。

  到沈阳见到张平同志后,他先汇报了自己近几年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

  张平同志告诉他:抗战胜利前夕,日本驻沈阳特务机关长大岛一郎被人神秘地暗杀了。所有与抗联有关的资料和敌伪人员的资料被一把火烧掉了。当初追杀杨靖宇将军的元凶首恶,抗联师长陈兵去向不明。眼下形势复杂,各种势力交错,一时半会还找不到他。最要紧的是摸清沈阳敌特地下组织的活动情况。

  给他的任务是以伪警察的身份打入敌特内部,获取敌特内部情报,粉碎敌人破坏我党地下组织的阴谋。

  上级还同意了他的想法,把家属带到沈阳,为了安全稳妥起见建议他作个小买卖掩护身份。

  得民很高兴,这样一来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他也可以很从容的寻找肖玉仙的下落,去报答肖玉仙的恩情。

  要把家搬到沈阳,先要找好房子。

  得民在小河沿看中了一处房子,临街的一面可以充作店铺门脸,后面的院子紧挨着胡同,一旦有情况可以从后院脱身。

  得民交了一年的房租,又买了些日用品,锅碗瓢盆之类的。这样一来,母女二人一到沈阳也好有个安身之处。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他才动身回老家。

  “近乡情更怯”。得民下了火车,又坐了一段胶轮的马车。那时的北溪到田师付已通了火车,南甸子到茧场也有了带席棚的拉脚的马车。同一马车坐了十多个人,有男有女。

  得民把棉帽沿往下拉了拉,用大围脖捂住了口鼻,他不敢露出真容,怕人认出来。因为在茧场人的心里他应该是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知道他还活着的人,恐怕只有大哥得书了!听着熟悉的乡音,得民几次想张口都压下了想说话的欲望。同车的人和赶车的人和他搭话他只是“哼哈”地答应着。

  傍黑天时到了茧场。

  一切都是原来的老样子,只不过茧场镇更显得苍老了。街道两旁清凉瓦舍的房屋更显得陈旧,有的门窗的漆已经驳落,象生了秃疮的头,斑驳陆离,难看得很。不少人家房顶的瓦缝里长出了不少狗尾巴草,长短不一,有的已经有=尺多高,在深冬的寒风中瑟瑟抖动着。

  街道上的人行色匆匆,好象谁也不认识谁。

  得民来到老宅,过眼处一片废墟,残砖断瓦。这景象让他无比震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正恓惶间,一位过路人告诉他:听说这家人还活着,但具体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得民这才放下心来,他知道周家堡子有老宅,大哥一定是搬去那儿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好在地面上有残雪的反光,可以看清道路。得民已经饿了,但他顾不上吃饭,径直出了镇子东面,向周家堡老宅走去。

  途中经过村西高岗,大道旁不远就是王家祖茔。他又去父母的坟墓旁站了一会儿。因为他不知道此一去离乡背井,还能不能再回故乡了!父母活着的时候为自已担惊受怕,自己不但不能为他们尽孝,连他们去世时都不能送终。他们二老是带着对自己的牵掛和不能临终一见的遗憾离开人世的。

  想到这儿他只觉得心里发沉,鼻孔发酸。两行清泪抑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但他不能多呆,他还有事,于是他用围巾擦了擦脸,转身离开了。

  得民的到来,使得书一家十二分地高兴。但得民告诉家里人不能把自己还活着的事和别人说。知道了家里媳妇和女儿现在都好,得民万分感激大哥大嫂多年来的照顾。

  匆匆吃了点便饭,得民便要走,得书不让家里人送,自己摸黑把得民送到村西大道上。得民说什么也不让得书再远送了。

  得书无法只好止步,眼看着得民的身影渐行渐远,隐没在黑暗中,一会儿便不见了。

  兄弟二人谁也不会料道,这一次见面竟是兄弟二人最后一次见面,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冬天天黑得早,乡下人过日子仔细,怕点灯费油,吃过晚饭,得民媳妇和女儿云子早早就躺下睡了。

  约摸二更天时,得民媳妇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好象有动静,她怀疑是自已睡迷糊听差了,又仔细听了听,没错!肯定是有人敲门。她定了定神,谁呢?七年了,从来没有这种事!

  她沉声问道:“谁?”

  “二丫!是我!得民!”门外轻声答道,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楚。

  没错!是云子他爹。叫她小名的除了她父母只有得民。小时候上学就是这样背地里从不喊她大名。怎么也改不掉!

  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这死鬼可算是着家了!

  八年了,杳无音信,只有大哥得书明确告诉过他:得民没死!但又不肯说出他去哪了,干什么去了。

  她天天盼,月月盼,年年吩!掰着指头数日子。那唱戏的唱《王二姐思夫》也不过三个年头。而自己却等了八年!

  她颤抖着手,去找火柴点油灯,却怎么也摸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了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手抖得厉害。

  划了五、六根火柴才把灯点着,哆哆嗦嗦下地找不到鞋。门口催促道:“二丫快点儿!冻死我了!”

  总算是把房门打开了!一个健硕的身影,带着一股寒气,夹杂着曾经是那么熟悉的、男人身上特有的体味,扑面而来。

  得民媳妇一下子瘫倒在来人身上。男人则一手迅速接过马上要掉落地上的油灯,另一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车厢在轻轻地晃动着,车轮和铁轨接头处撞击发出“咣咣当当”的有节奏的声音。云子妈坐在得民父女对面,脸上闪现着多年不见的幸福的光泽,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云子坐在得民怀里张着大眼睛问得民:“爹,咱们什么时候再回来?我还想找梅子姐区子姐去玩儿呢!我还会想大伯大娘的。”

  “会的,会回来的!怎么会不回来呢?那是咱们的根。那里有根线,拴在咱们心上,无论咱走到哪,那根线都牵着咱们的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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