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笑话啊。迷糊前,他说。
看着头枕田埂熟睡的他,我自言自语道,谁会笑话一个快六十岁的人呢。
我跟他相识在墟场,八十年代末的乡镇墟场。
记得赶年墟的时候,他带着一帮大汉,在墟场攒动的人流里,挤来钻去,似乎在找寻什么。
一打听才知道,他老婆跟相好密约“跑路”了。
赶年墟,就是赶年前腊月最后一个墟,也是一年最热闹的墟。
八十年代,乡镇墟场,常发生女子主动“失踪”的事件。一年一度的赶年墟,更是女子“跑路”的高发时段。
当年,一些乡村妇女利用赶墟做掩护,就此人间蒸发。
即使成帮结队一块赶墟,在墟场的拥挤混乱中,“跑路”女子也能在熟人视线里,从容不迫地消失。
之所以选择赶年墟“跑路”,一来赶墟人山人海,十分拥堵,一个人极易隐没在人流里,不留痕迹地溜之大吉;二来春节临近,夫家的族人亲友一心准备过年,都有“等年后再说”的敷衍,这就为她们摆脱围追阻截,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他的老婆,到底还是跑“成功”了,至今杳无音信。
见过他老婆的人说:是个年轻的川妹子,长得结结实实,活泼大方。
老婆跑后不久,全国性的“民工潮”开始了,他毫不犹豫地走出山门,磕磕碰碰四处打工,饱尝钉子和冷遇。
城市根本就不尿他。
五十岁那年,他回到乡村,靠种几亩地打发日子。
好在老婆扔下的两个孩子,还算出息,能养活自己,还有一点余钱养他。
一年大部分时光,他跟村里闲汉,玩着不太费神的扑克小赌一把,抽着三元一包的“富健”或“石狮”,喝着自酿米酒或廉价白酒,借着醉酒的昏眩,扯淡着从房顶的“锅”接收的国际国内大事。
几年前,游览美丽乡村,我随带看望了他。
他挖了一上午的地瓜,走到田埂旁,“田早就不种了。好久没有做农活了,吃不消了。”
他扶着锄头木柄,喘粗气。手里的锄头柄,被手掌磨得油光发亮,就像涂上了清漆。
锄板被刨得薄薄的,几乎就要“穿孔”,生怕他的全身重量压断了锄板。
他一屁股瘫坐在田埂上,抓起手边五斤装的塑料桶,拧开盖子,倒出一碗“白米酒”,咕咕噜噜一饮而尽,然后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哈”!
他说:从前割稻子,就要喝白酒祛暑气,累了就躺在稻草里睡,身上也不会痒,现在不行了。
他又喝下几碗“白米酒”。
“现在不要交公粮了,就种一季稻,够自己吃就好。”他指着收割后留下的土黄色稻茬,“我们不种粮,你们城里人吃什么?”
他滔滔不绝:他家的洋面田“搁”得不够。什么是“搁”?
就是搁田,收割前要断水落干一个礼拜,漏底田、望天田就不要搁,洋面田就要重搁。
什么叫重搁?就是把田烤得更干一些。
烤田是什么?烤田就是烤田,你连这也不懂?
他念起了“重搁”的效果口诀:脚踏田心有脚印,脚板底下不沾泥,田边裂出鸡爪痕……
话痨果然是酒养成的。
不知道他的农活知识对不对,我只是频频点头,表示听懂了。
他累了,醉了,躺在田埂边。他卷着舌头,喃喃说着如今挺时髦的话:“我就是一个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