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媛媛
乘着稀淡的夜幕,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依稀记得昨天晚上睡得很迟,结果糊里糊涂的,还是睡到五点准时起来了。洗完漱坐在书桌前,准备开始新的学习任务。不料,这个时候我听见妈妈穿着拖鞋,携带着“踢踏踢踏”的声音向我的屋子走来。我顿时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道了一声早安。紧接着又开始继续学习,这个时候妈妈站在门口处开始安排任务:今天中午饭点过了,你去你伯母家拿点酵种子。”我正准备问要酵种子的用途时,妈妈紧接着又开始说了:“过两天是你爷爷的日子,明天就要开始炸油香。”听到这儿,我恍然大悟,鼻头瞬间有点发酸。妈妈从走后,我在书桌前发了好大一会儿呆,才默认了爷爷已经离去的事实。隐隐约约地,我听见从爸爸的房间里传出震耳的呼噜声,沉下心的时候,此刻的呼噜声更让我心疼。也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意识到,爸爸也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了。我瞬间感觉爸爸的孤独感在我的身体里肆无忌惮的蔓延,也更是替他感到伤心难过。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十一年了。前几年我真的无法接受爷爷已经离开的事实,无数个夜晚,爷爷总是出现在我的梦境当中。漫长的夜晚,有爷爷数不尽的笑声,以及他那壮大的身子。周五的夜晚,我总能梦见爷爷戴着白色的帽子,穿着灰色的长衫,双手背在后面,缓缓地从大门口走进老家的院子。那种感觉很厚重,也很深沉,直到接近黎明的时候,爷爷才依依不舍地从我的梦中离开。
“那一刻他应该是无比的难过吧!”我总是在清晨醒来的时候,感叹这突然的离去。
很多次都想借用一篇成熟的作品书写爷爷的过去,但爷爷离开的时候,我才小学毕业。那时候尽管文笔不是特别差,但毕竟是个小学生,依然写不尽对生活和亲情的感悟。只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才壮着胆子写了一篇自己还相对满意的文章。那篇文章尽管得到了很多好评,但我依然觉得还是很浅薄。今天之所以提起笔重新写,是因为觉得自己经过几年的沉淀,对内容的把控和对情感的描述比前几年成熟了一点。
爷爷在世时,可疼爱我们这些孙子孙女了。每次跟集的时候,先是从柜子里面拿出一个超大号的白色尿素带子,卷的紧紧的,然后装进自己的手提包里。紧接着走到奶奶跟前说:“老婆子,今天咱俩去城里办点光阴(生活)走。”每次说到这儿的时候,奶奶总是嘿嘿一笑,然后又开始取笑爷爷:“我这个瓜老汉(老头),一天存上点钱,再没有个啥用途,光疼了孙子了。”老两口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然后帮奶奶整理好盖头(头巾),紧接着把拐杖放到奶奶手边,待奶奶收拾完毕后,老两口就出发了。走的时候奶奶不忘给妈妈打一声招呼:“号买(妈妈的小名),我和你爸先走了奥,你把屋子啥都收拾好,下午等着吃牛骨头就行了。”妈妈一边回应着,一边开始收拾几个屋子。
2010年,爷爷突然住进了医院。这一次和往常不一样,这次所有的长辈心里都很紧张。内心的感受不是一顿感冒药就可以解决掉的,四伯母在医院上班,因为有熟人,所以就安排了一个相对舒适的病房。几个大伯和爸爸开始跑前跑后联系医生主任,一边挂号一边就诊,想尽快让诊断结果有个着落。经过了几天的奔波,一切结果终于出来了。通过CT显示,爷爷的肺部有一小块窟窿,还带有肺癌早期并发症状。听到这儿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了。一方面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病情,另一方面是因为觉得爷爷虽然已经步入晚年了,但是身体还很硬朗,根本不像得这种病的人。年少的我站在医院的楼道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徘徊着。但隐隐约约的还是觉得爷爷的病情来的一点都不突然。记忆中爷爷一直都在咳嗽,每次咳嗽的时候,下巴处那一束绵长的胡子使劲地跳动着。但我们一直都在忽视,感冒了买点感冒药,实在咳嗽的不行了,买一点品质高的咳嗽药。总以为这样能“蒙混过关”,可是真相终于在爷爷80岁的时候显现出来了。
自从病情检查出来之后,我们再没有心闲过,始终围绕着我们这个大家族的顶梁柱转。县城的医院,医疗设备毕竟不是很先进。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几个伯伯和爸爸决定将爷爷转移到附属医院。我们总以为爷爷会很快度过那段时光,但大医院给出的结论是:“病情只会往后走,但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几个伯伯依然不忍心放弃,还是不停地询问着先进的医药品。经过打听之后,听说有一种叫高蛋白的药品可以治疗,但是一瓶要2000块钱。听到这儿的时候,几个大伯一点都没有迟钝。你1000我1000,你2000我3000的往起凑,终于凑够了大笔钱,然后汇款给厂家。药品也经过几天时间的奔波到达了我们手中。
爷爷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中,每天住到家里,几个伯母以及妈妈轮换照顾着。偶尔二伯母给妈妈打电话过来,声音也总是哽咽的,说不出的难心。那个时候,输液的任务就交给四伯母了,四伯母每天上完班,然后火急火燎地回到家里,赶紧给爷爷输液。我和妹妹负责给爷爷送饭,到爷爷奶奶身边的时候,总是看见奶奶俯着身子坐在炕上,爷爷则展展地躺着。我们走到房子里,赶紧把饭盒放下,然后让奶奶下来吃饭。我一边搀扶着奶奶往下走,妹妹一边往出拿饭。将奶奶扶到沙发上的时候,又开始往起叫爷爷。病重的时候,爷爷浑身肿的起都起不来了,我和妹妹赶紧靠在炕沿边把爷爷往起扶。爷爷的身子实在是太重了,以至于我们扶了半天才勉强地让爷爷坐起来。紧接着我俩开始帮爷爷穿鞋子,然后一点一点的将病重的爷爷扶到沙发边。看着奶奶和爷爷全部吃完了,我和妹妹才开始收拾饭盒,道完别之后又去上学。这样的日子,大家族的人坚持了整整两年,但依然没有把爷爷留住。
2012年11月,爷爷带着对人间的依恋,以及对信仰的赤诚归真了。那天我还在学校上课,津津有味地听着老师讲课。突然,在同一个学校上班的姑父走到班门口,焦急地把班主任叫了出去,我顿时有点紧张,总觉得这件事跟我有关。等待了总有一两分钟的时间,班主任焦急地进班,然后告诉我和表弟收拾书包。出去之后,姑父神情黯然地告诉我俩:“你爷爷去世了。”顿时心里很困,然后匆匆忙忙地跟着姑父走到保安室请了假,焦急地坐上大伯的车,随即便踏上了通往老家的路。
回到家的时候,二伯母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一小半的领居们。他们有的站在院子中间,有的跑前跑后的帮忙。院子里表面上看起来热闹极了,实际上透过空中单薄的幕布,总能看见衰落的一面,如同十一月的天气一样苍茫。我和几个堂姐堂妹缓缓地走到大房门前,焦急而又平稳,犹豫而又悲凉。直到揭开门帘,走到埋体前的时候,眼泪终于止不住的往出流。我们有的放声大哭,有的低声哽咽。不一会儿的功夫,大房里站满了所有的亲人。几个伯母使劲地抽搐着,偶尔进进出出的邻居们也不免留下清淡的泪水。姑姑和几个大一点的嫂嫂们,则是扑在爷爷的跟前嚎啕大哭,这样的氛围还是太浓烈了,以至于把几个侄子侄女都拉拢了进来,跟着我们一起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实。年幼的弟弟更是不知情地说了一句:“爷爷,我是你的穆萨呀,你是不是睡着了。”听到这儿的时候,大家都流下了伤痛的泪水。探望完爷爷,紧接着又去安抚奶奶。来到奶奶身边的时候,她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多了:一边微笑着招呼着送埋体的人,一边强忍着情绪安顿着几个伯母烩菜,处理锅头上的事。时不时来探望奶奶的邻居们,走的时候总不忘留下一句:“我姑舅爸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命大人,养了一群儿子。走的也顺利,走的也容易,你好好活着,不要胡思乱想了。”听到这儿的时候,奶奶也总是欣然地回应着。
第二天,爷爷正式地离开了我们。送埋体的那天,大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八个亲家,以及所有成婚的孙子们的妻家们全部集聚在一起。大车小车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大路上,相比前一天,这一天更忙了。一边儿招呼着阿訇,一边儿忙着给亡人着水(清洗),一边儿散乜帖。我们这些孙辈们,也跟着忙活起来了。埋体快送走的时候,就被长辈们叫进大房,准备最后在探望一次爷爷,做最后的道别。气氛也比昨天更浓烈了,潮涨潮落般的哭声在我耳边回荡着,撕扯着所有人的内心。奶奶也在两个伯母的搀扶下走进大房里,这个时候奶奶也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了,面对着相伴一生的老伴,伤心地哭泣着,但这样的挣扎在此刻始终是多余的,我们所有人都挽留不了一个人的离去。
爷爷去世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沉浸在一片惆怅之中。那一年也经历了很多事,我小学毕业,在差生的队伍里逆袭成功的我,拿着自己相对满意的成绩单步入初中的校门。很想把那一刻的喜悦分享给爷爷,但已经都不现实了。只能把那一份喜悦分享给还在世的奶奶,同样看着奶奶喜悦的笑容,我似乎觉得自己的心愿已经达到了。偶尔也会听到奶奶对我说:“你爷爷要是活着,那不定开心死了。”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感受内心一股隐隐约约地伤流在身体里蔓延着。
爷爷出生于宁夏脱场堡村,很小的时候就跟随太爷四处奔波。太奶奶一生生了好多孩子,但大多数都夭折了,最后就留了爷爷一个儿子。这也是后来妈妈讲给我们的,有关于爷爷的故事,奶奶也很少告诉我们,所以我们也只能从妈妈口中得出。小时候太爷也不算是特别贫穷,所以自然的,爷爷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没有受过多少生活的苦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姊妹,于是太奶奶就四处打听,给爷爷收养了一个姐姐(我的姑奶奶),从此以后爷爷也是一个有姊妹的人了。小时候太爷四处奔波,爷爷也就跟着太爷各处流浪,直到爷爷长大了,才算稳定下来。
紧接着到了成婚的年纪,爷爷和奶奶通过相亲认识。结婚以后爷爷负责主外,奶奶就负责主内。他们两个搭配的非常好,即便偶尔有性格上的分歧,但一点都不影响他们过日子。虽然养育几个孩子,生活很紧张,但老两口依然从那个艰难的日子里走了出来。即便生活那么艰难,依然让孩子接受教育。
“我4岁的时候,你奶奶才给我断奶。”爸爸有时候给我们这么说。
小时候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和妹妹总会捧腹大笑,笑话爸爸那么大了,奶奶才断奶。但是长大以后再次听这句话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了。尤其是在爷爷奶奶去世之后,爸爸回忆这句话的时候,言语当中夹杂着思念。我们反而觉得那是一种爱,并不是溺爱。
在艰难的时候,爷爷奶奶一边自己过着苦日子,一边拉扯着几个孩子。比起家里孩子少的,爷爷奶奶的压力还是很大的。后来几个孩子长大了,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跑车的跑车。爷爷和奶奶身上的担子总算卸了一半,但并不代表就此任务全部完成了,还要帮忙完成几个孩子的终身大事。
于是爷爷再没有清闲过,开始四处打听,看看谁家有没有还没结婚的姑娘。爷爷让人帮忙打听,自己也打听。如果感觉差不多了,就带着奶奶和大伯去相亲。这样的流程简单又很繁琐,简单的是:比起现在娶媳妇的艰难,那时候好像很容易,拿的聘礼也不是特别厚重。偶尔听奶奶说,她娶我一个伯母的时候,她拿了几瓶护手霜就进去了。每当说到这儿的时候,奶奶就会手捂住嘴捧腹大笑,仿佛自己干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复杂的是:孩子很多,要一个一个带着去相亲,还要一个一个娶进来。
逐渐的,孩子们都结婚了。爷爷和奶奶的任务总算完成了,但并不代表就此罢休。每个孩子结婚以后,又帮忙盖房子。爷爷在外面张罗着联系木匠,联系各种瓦工。奶奶还要给工人们做饭,偶尔还要操心几个呱呱落地的孙子。这样的年辰坚持了好几年,也终于收尾了。
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爷爷带着几个匠人,还有几个伯母和妈妈以及我们几个孙子,来到县城给四伯帮着盖房。大人们一边忙着,我们几个孩子则围坐在尘土飞扬的空间中,一边聊着天,一边看大人们干活。偶尔爷爷也会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的场面,一边捋着自己的胡子笑呵呵的:微笑的时候眼睛全部眯到了一起,只看到他的嘴巴和那一束白胡子在动弹,似乎在心里感叹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辉煌。
现在我们家家都住上了楼房,但早已没有了爷爷的身影。买房,装修的时候都是自己来行动,比起从前爷爷带动着大家一起盖房,热闹红火的场面早已成为了一种奢侈。正当写到一半的时候,三伯顶着一头白雪进来了。他手里面提着一份油香,来到妈妈跟前。妈妈热情地说了一句问候语,紧跟着三伯说:“爸的日子到了,我和你嫂子也过了一下,这是你三嫂子给你们包的油香(油饼)。”说完,就被我们让着坐下来,我随即倒上一杯茶水。三伯一边从我手中接过茶,一边又问我最近在干什么。聊着聊着,三伯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头低下来,然后眼睛紧紧地闭到一起思索着。几分钟的时间,我从三伯的身上看到了爷爷的影子。那种动态的变化,比起爷爷沉默的离开,更让人刻骨铭心。
过了一会儿,三伯向我们告别就走了。他开门的时候,一波微雪在狂风的带动下,“哗”的一下全部刮到了三伯身上。三伯赶紧去拍身上的雪,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爷爷,他就站立在我的眼前,却再也没有了诉说的勇气。
写于2023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