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群翁乡政府的驻地,就落在愉群翁村的土地上。也正因如此,那些与乡民生计、地方运转息息相关的驻乡单位,大多扎堆在愉群翁村。打我记事起,这些单位便像一串紧密相连的珠子,围绕着乡政府(早年还称作公社)分布开来。
粮站、医院、食品公司、地税局、邮政局、广播站,还有乡政府招待所,一字排开,透着浓浓的烟火气与公务气息。而与它们隔街相望、往西延伸的那条巷子,更是当年的“黄金地段”—— 乡政府、供销社、外贸站、派出所依次坐落,在那个年代,大伙儿都习惯叫它 “公社巷子”。
那时候的公社巷子,可是愉群翁村最热闹的地方之一。白天,供销社里挤满了扯布、买盐、打酱油的村民,算盘珠子“噼里啪啦” 响个不停;外贸站门口时不时会停着几辆卡车,工人们忙着装卸收购来的皮毛、药材;记得我小时候,家里宰了羊,就把那最细的羊肠,我们叫苦肠拿去外贸站卖几毛钱.
派出所的大门虽不常敞开,却总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到了傍晚,乡政府办公楼的灯光渐次亮起,广播站的大喇叭里会准时传来新闻和悠扬的歌曲,粮站门口也还能看到零星的人影,整个巷子都浸在一种繁忙又踏实的氛围里。
可这几年回愉群翁,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乡政府所在的218 国道十字路口往南,曾经热闹非凡的公社巷子口,早已没了当年的模样。供销社不见了踪影,原本属于它的那些门面,如今被分割成一个个小铺子.
有的成了卖拌面、抓饭的餐馆,饭点时飘出阵阵香气,却再也找不回供销社当年的规整;外贸站更是彻底消失了,改作了牛棚在养牛,或许是连原址也卖了。只留下一块光秃秃的空地,风吹过的时候,牛粪味飞扬,让人很难想象这里曾经车来车往的场景。
而最让我心头一震的,是路口的粮站。那个曾经在愉群翁无人不晓、风光无限的粮站,如今早已没了往日的辉煌。粮站所在的整个巷子,像是被时光遗忘了一般,成了名副其实的背街小巷。路面坑坑洼洼,角落里堆满了生活垃圾,塑料袋、破旧纸箱随风飘散,难闻的气味时不时飘来。
唯有不远处的医院,还能带来些许人气——新建的大楼、进出的患者、陪护的家属,让这条萧条的巷子勉强维持着一丝活力,可即便如此,也难掩粮站周边的落寞。
在众多驻乡单位里,愉群翁粮站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印记最为深刻。六七十年代的粮站是什么模样,发生过哪些故事,我已无从知晓,毕竟那时我还年幼,对周遭的一切认知都还模糊。但到了八九十年代,粮站绝对是愉群翁最“牛” 的存在,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点也不夸张。
那时候,只要提起粮站,村民们的语气里总带着几分羡慕。大家都知道,粮站是效益顶尖的单位,在里面工作的职工,个个都揣着“铁饭碗”,手里有钱,生活条件也比普通人家优渥得多。粮站的职工分两种,一种是正式工,端着稳稳的 “铁饭碗”,福利待遇一应俱全;另一种是临时工,虽说待遇比正式工差些,但比起在地里刨食的农民,或是在小作坊打零工的人,收入也算得上可观。
每次看到粮站职工穿着干净整洁的工作服,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上下班,或是逢年过节时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家,愉群翁不少人都忍不住感叹:“要是能进粮站工作,这辈子就不愁了。”也正因如此,愉群翁本地的年轻人,但凡读了大学或中专回来,第一个瞄准的去处就是粮站。
那时候流传着一句话:“进了粮站门,就是体面人。” 据说,当时粮站招人相对容易,而且只要能进去,大概率能拿到编制。这对于一心想摆脱 “农民” 身份、谋求稳定工作的年轻人来说,吸引力简直太大了。
我还记得,我们学校里有几位合同制老师,他们在学校教了好几年书,教学水平也不错,可就是一直没办法转正,拿不到正式编制。后来听说粮站招人,他们毫不犹豫地递了简历,凭借着学历优势,还真就进了粮站工作。在粮站干了一段时间,拿到工人指标后,他们又通过调动,重新回到了学校,之后再参加转工考试,顺利转成了正式的公办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粮站,就像一个“跳板”,帮不少人实现了身份的转变,也难怪大家挤破头都想进去。从我能清晰记事开始,愉群翁粮站就坐落在乡政府所在的 218 国道十字路口以南,第一条往东的巷子口。那条巷子在当时可是 “单位一条街”,除了粮站,还有不少驻乡单位分布在两侧,每天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那几年,粮站的发展势头特别猛,规模一年比一年大。最开始,粮站的大门还在巷子深处,后来随着业务扩张,大门直接挪到了街面上,醒目的“愉群翁粮站” 几个大字刷在门楣上,红底黄字,老远就能看见。粮站的大院更是不断扩建,一直延伸到现在中学所在的街上,站在街面上往院里看,能看到一排排整齐的仓库,还有宽敞的晒场、高高的粮囤,一派气派景象。
粮站门口永远是车水马龙的状态,尤其是到了粮食收购的旺季,更是热闹得像集市。夏天的时候,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可粮站门口依旧站满了人,连树荫下都挤得满满当当。这些人里,不全是等着卸车、盼着能揽到活计的零工们,还有不少是做粮食生意的二道贩子。
他们消息灵通得很,知道哪个村的农民种的粮食品质好、产量高,提前就骑着三轮车或者赶着毛驴车去村里收购。收来的粮食,他们会仔细筛选、晾晒,等水分和品质都达标了,再拉到粮站卖给国家,从中赚取差价。
那些二道贩子们,一个个都精明得很。他们跟农民讨价还价的时候,嘴巴像抹了蜜,既能说动农民把粮食卖给自己,又能把价格压到最低;到了粮站交粮的时候,他们又能跟粮站的检验员搞好关系,希望自家的粮食能评个好等级,卖个好价钱。有时候,几拨二道贩子碰到一起,还会互相打听行情,偶尔也会因为抢生意拌几句嘴,但很快又会恢复和气,毕竟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虽说我天天能看到粮站的热闹景象,也知道粮站的工作肯定和粮食分不开,农民们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最终大多会卖到粮站,但具体的操作流程,我却一点也不清楚。只记得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交公粮”,每到秋收之后,村里的农民们就会推着装满粮食的平车,或者赶着载着粮袋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往粮站去。
那时候交公粮,对农民来说是件大事,也是件辛苦事。天不亮就得起床,把家里最好的粮食挑选出来,仔细装袋、过磅,然后再长途跋涉送到粮站。到了粮站,还得排队等候检验,检验员会用探子从粮袋里取出一些粮食,看看颗粒是否饱满、有没有杂质,再用仪器测测水分含量。要是粮食合格,就能顺利交公粮;要是不合格,还得拉回去重新晾晒、筛选,来回折腾好几趟都是常有的事。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国家开始放开对粮食的管控,粮站的角色也悄悄发生了变化。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关键时期。而愉群翁粮站当时的火爆程度,其实就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一个缩影—— 一边是计划经济时期粮食统购统销的余温,一边是市场经济萌芽带来的新活力,两种力量交织在一起,让粮站在那段时间里达到了发展的顶峰。
听村里的老辈人说,愉群翁粮站始建于1957 年。在那之前,当地农民交公粮的事,都是由供销社代为负责的。刚开始建粮站的时候,条件非常简陋,没有大型的施工设备,也没有专业的建筑团队,就是上级派来了几位年轻的维吾尔族小伙子,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建筑队。
他们用最简单的工具,一砖一瓦地搭建起粮站的雏形。粮站的地基是用青石垒起来的,墙体是用土坯砌的,总共就盖了几间仓库,虽然简陋,但在当时已经算是村里最“气派” 的建筑之一了。愉群翁粮站的第一任站长,是从伊宁县法院调过来的一位维吾尔族干部。
听说这位站长为人正直、做事认真,刚到粮站的时候,面对简陋的条件和繁杂的工作,他一点也不抱怨,每天都带头干活,组织职工平整场地、修缮仓库,还经常深入村里,了解农民的种粮情况。在他的带领下,粮站很快就步入了正轨,顺利承担起了当地粮食收购和储存的任务。
再后来,一位来自温亚尔、名叫阿瓦开力的人接过了站长的担子,成了愉群翁粮站的第二任站长。阿瓦开力站长是个实干家,他深知粮站对农民、对地方的重要性,上任后就积极向上级申请资金,扩建粮站的仓库和晒场,还引进了一些简单的粮食加工设备。在他任职期间,粮站的规模进一步扩大,服务也越来越完善,不仅能更好地收购农民的粮食,还能为村民提供一些粮食储存的便利。
从那以后,愉群翁粮站就像是一个“铁打的营盘”,而站长和职工们则是 “流水的兵”。一任又一任的领导来了又走,一批又一批的职工换了又换,但粮站却在南街的第一条巷子口,一点点发展壮大,名气也越来越大。而这一切,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愉群翁本身 —— 它可是全疆有名的产粮大乡。这里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农民们世代以种粮为生,每年的粮食产量都很高。有了充足的粮食来源,粮站才能不断发展,成为当地经济运转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愉群翁粮站最后两任站长都是我们本地人,且为父子两人。老站长为人随和,愉群翁人都亲切地称他为“阿布都站长”。他退休后 ,他的儿子钢蛋继任愉群翁粮站站长,钢蛋任职期间,应该是愉群翁粮站从辉煌走向衰退的关键几年。
说到底,粮站之所以叫粮站,核心还是离不开粮食,只有有了源源不断的粮食,粮站才能正常运转,才能发挥它的作用。那些年,每到秋天,愉群翁南边的两条街上,就会变成一片金黄色的海洋—— 满地都铺满了黄灿灿的玉米。那是因为刚收获的玉米水分含量高,达不到粮站的收购标准,农民们就只能把玉米摊在街道上晾晒。
每
天天刚亮,村民们就会推着小车,把一袋袋玉米运到街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倒出来,用木耙子摊成均匀的一层。阳光洒在玉米上,金光闪闪,远远望去,就像给街道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白天,大人们忙着在地里忙活,孩子们就成了“看粮员”,他们在玉米堆旁边玩耍,时不时还会帮着翻动一下玉米,防止下面的玉米晒不透。
到了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村民们就会扛着袋子、拿着扫帚,把晒得差不多的玉米收拢起来,装袋运回家。整个过程虽然辛苦,但看着金灿灿的玉米,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时间来到八十年代后期,国家的粮食政策又有了新的调整—— 粮食统购制度被改为合同定购。这一政策的变化,给愉群翁粮站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以前,粮站是农民卖粮的唯一渠道,农民们种出的粮食,除了留够自家吃的,大部分都要按照国家规定的价格卖给粮站。
实行合同定购后,农民们可以根据合同约定,将一部分粮食卖给粮站,剩下的粮食则可以自行处理。虽然粮站依然承担着粮食收购的重要任务,但它在粮食流通中的“垄断” 地位,已经开始慢慢动摇,粮站的职能也渐渐弱化。
再后来,一个更大的变化来了—— 国家全面取消了农业税,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农民上缴公粮制度,就此画上了句号。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村里的农民们都高兴得奔走相告,大家终于不用再为交公粮的事费心费力了。可对于粮站来说,这却是一个 “致命” 的打击。
要知道,在计划经济时期,粮站之所以能存在并发展,核心就是依托于国家的粮食统购统销制度和农民上缴公粮的制度。如今,公粮制度取消了,粮站失去了存在的制度基础,生存空间一下子被压缩了很多。
随着粮食流通体制改革的不断推进,粮食收购市场也逐渐开放。愉群翁的农民们有了更多的选择,他们可以不再依赖粮站,而是直接将自己种植的粮食出售给个体商户,或者是一些市场化的粮食企业。这些个体商户和企业,为了争夺粮食资源,往往会给出更优惠的价格,而且收购流程也更灵活,农民们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辛辛苦苦把粮食运到粮站排队等候检验,在家门口就能把粮食卖掉,还能拿到不错的收入。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愉群翁粮站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没过多久,就传来了粮站要精简人员的消息。一时间,粮站里人心惶惶,曾经热闹非凡的办公区,变得死气沉沉。那些有背景、有关系的职工,早早地就找好了下家,有的调到了其他政府部门,有的去了效益好的企业,很快就另谋出路;而那些年纪大、快要退休的职工,则选择了提前退休,回家养老。
曾经红火一时、在愉群翁叱咤风云的粮站,就这样慢慢退出了市场舞台。而粮站所在的那条街,也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没有了原来的喧嚣和热闹,日渐萧条和苍白。以前,每到粮食收购旺季,这条街上挤满了拉粮的车、卖粮的农民和做粮食生意的贩子,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辆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不得了。可现在,街上很少能看到人影,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会打破这里的宁静。
曾经占据了整个一条街拐角、规模庞大的愉群翁粮站,如今早已没了当年的气派。粮站北边和西边的两长排门面,破败不堪,窗户上的玻璃有的已经破碎,用塑料布胡乱遮挡着;墙面斑驳,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里面的土坯;门口的台阶上长满了杂草,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人打理了。
这些门面,有的被出租给了个体商贩,卖些日用百货、蔬菜水果之类的东西,可生意大多冷清;有的则干脆把产权转让了出去,新的主人在里面做些小加工活,门口堆着各种原材料和半成品,与粮站当年的模样,早已判若两人。
粮站的大院,也失去了往日的功能。偶尔,还会有村民把这里当成临时的晒场,在空地上摊晒一些粮食或农作物;有时候,也会有人在这里过磅,称量一些重物。只是,没人知道,这个曾经承载了无数人记忆和生计的大院,是不是还留有专人在照顾。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棵老杨树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粮站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落寞。
有时候,站在粮站门口,望着眼前破败的景象,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小时候看到的粮站场景:车水马龙的门口、堆满粮食的仓库、忙碌的职工、满脸笑容的农民…… 那些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现实却早已物是人非。粮站的兴衰,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时代的变迁,也见证了愉群翁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的历程。
虽然愉群翁粮站已经不再辉煌,但它在我们愉群翁人心里,永远是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承载着我们对愉群翁过往岁月的深深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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