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后悔手册

网上的人忙着替别人流泪,连纸巾都不用自己买。 

我和陈周上了热搜,词条底下挂着一串话头。有人写我们的过去,写得比我记得还细。麻辣烫、出租屋、第一条红毯,他每一步都有脚印,我每一步都没名字。 

大家说:BE美学天花板。 

我看着屏幕,抿一口温水,搪瓷杯边上那道小缺口顶着我的嘴皮。我下意识把蓝色发圈绕到手腕上,拉了一下,弹回去,轻。

梅姐打电话过来,声音抖,火急火燎:“悦悦,你看热搜了?陈周那边——” 

我“嗯”。 

“赵倩亲自下场了,说你炒作。你前男友还转发了,句子挺硬的。” 

我点开微博,看到那条。 

【假的,请无关人等自重。】 

两个字顶住七年。我笑了笑,没出声。

梅姐把气撒在空气里:“要公关不?我能拉几个博主,你把当年的事说清楚,票据我去找人开。” 

我关掉微博界面,盯着被茶水打湿的桌面一小圈:“别了。不划算。” 

“你就打算吞了?” 

“吞过更大的。”

电话那头安静两秒,梅姐骂脏字:“行,今晚上饭局,王总指名要见你,我跟你一起去。他说喜欢你的新本子。” 

“好。” 

我用完剩下的水,搪瓷杯碰在桌面上,发干硬的响。我把发圈从手腕取下来,扎头,绕两圈,发梢漏出来一点,像一条没打结的小蛇。没事,明天再换一个新的。

酒店灯太亮,桌上摆着十二道菜,摆盘都有故事。我进去的时候,陈周坐在主位左边。黑西装,头发打理得很服帖。 

他看到我,手指顿了一下,筷子差点掉了。动作够小,但我看见了。 

王总笑,拍桌子:“哎呀,终于见到咱们秦编剧!年轻啊,眼里有光。” 

我坐到对面,点头:“王总好。各位好。” 

陈周表情收紧,嗓子动了动,没说话。

饭局老三样。都是好酒。王总说起陈周的成名作:“《长安雪》,陈周可就靠那个一下子冲出来。” 

有人应:“钱导眼光好,赵家也给力。” 

陈周微笑点头:“多亏倩倩。” 

我低头夹白菜。筷子上的油光在灯底下晃了晃,我看累了。

王总突然“啪”地一拍桌,笑:“哎不对,想起来了!陈周当年那个试镜,是秦编剧替你求来的吧?那会儿她还是个小丫头,一杯一杯的,咣咣下。喝到胃出血,在场谁都慌了,直接叫车!到医院忙成一锅粥。” 

他兴致上来了:“那天我也在,包厢就这酒店楼上,门口铺的还是这款地毯。小姑娘站到最后一分钟。弟兄们,讲良心的,说一句,不是她拼命,后面哪轮得到你们去夸赵家?敲门砖是她救命换来的!”

桌上停电了一瞬似的,一齐静了。 

陈周转头看我,手心点了下酒杯边,没拿稳,碰到杯沿,发出轻轻一声。他很慢,很慢地把杯子扶正。 

“悦悦,是真的吗?”他开口,嗓子发干。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这事儿要是真,陈周你够不仗义。” 

“秦编剧,你后悔吗?” 

我看着桌面,那道洇开的水痕正好围住我的搪瓷杯。 

不知怎么就笑了:“不后悔。我早就放下了。”

筷子碰瓷的细响,又起又落。梅姐用力夹了块鱼肚塞我碗里,像是在塞一口气:“吃鱼。” 

我吃了,没味道。王总摸了几次烟盒,梅姐一个眼神,他收回去,干笑两声,话也少了。

散场,我去洗手间。镜子在流光里泛白,我把蓝色发圈扯下来,套回手腕。推门出去,走廊的风从中央空调口打下来,吹动我发梢。 

电梯口,陈周拦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站定:“告诉你什么?” 

“那晚。和后来。” 

我看他:“你当时要试镜。你开心。我觉得挺好。” 

“可那是你……” 

“嗯,是我。我自愿的。” 

他嘴唇颤了一下,又是那种小动作,“对不起,我——” 

“晚了。”我按电梯,“我不缺这一句。”

他伸手,按住电梯门,姿势别扭,把指节磕红了。他盯着自己的手背,像没想到疼会来得这么快。 

“悦悦,我们能不能——” 

“不能。” 

电梯到了。我走进去,他没跟。门合上时,他站在门缝外,失衡了一下,退半步。

回家路上起了小雨。路灯下,绿柄雨伞在后座上滚来滚去,我伸手压住。到了家,我把伞挂在门后铁钩上,滴水落在鞋垫上,一串小点。我换了拖鞋,去厨房把水壶烧上。等水,心不知躲哪儿去了。 

弄到半夜,我才在书架最底层翻出一个牛皮纸袋,压在一本旧课本下面。袋口松着。我没想太多,顺手撕开,掉出一本旧笔记本。

我坐在地上,开灯。 

我把本子放到膝盖上,拇指抹掉封面灰,翻开。 

一张单子滑出来,掉在地上。 

我捡起,摊开。 

上面有三行字和一个章。 

我用手机拍了照,存进“杂物”文件夹。 

我把单子放回本子里,合上。 

我起身,把本子塞回袋子,放回书架。 

我走到厨房,关火。 

水没沸,热了。 

我端着壶,把杯子灌七分满。 

我看着蒸汽散掉,拉窗帘。 

窗帘卡住了,我退半步,又拉。 

我把杯子放到书桌上,伸手关灯。 

室内暗了,街灯透进来一点。我没动。 

“齿轮”停住,人也停住。 

我把那本本子重新拿出来,放到抽屉里,扣上锁。

第二天傍晚,我刚下楼,粉色跑车停在公司门口,很扎眼。赵倩戴墨镜,侧脸尖。她掀了掀下巴:“聊聊?” 

旁边咖啡馆,人不多。她点一杯很贵的咖啡,把支票放在桌上,空白的。 

“写个数,离陈周远一点。” 

我笑:“赵小姐,你这话里话外,都挺贵。可惜,我不卖。” 

她摘了墨镜,眼里带火:“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我自己过得舒坦。这个东西,你给不了。”我把支票推回去,“还有,我提醒你,你说的那个角色,不是你家拿的,是我酒桌上拼来的。” 

她冷笑:“你又要装可怜?” 

“我不装。”我喝了口白水,“你回去问他就知道。他已经亲耳听到了。” 

赵倩握杯的手一紧,杯沿发出“嗒”的声音。她想说什么,但喉咙像塞了棉。我站起来,拿包,准备走。 

她突然蹦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毁了他吗?” 

“你误会了。”我看她,“我没那么闲。他毁不毁,是他自己的事。”

没几天,网上风向变了。 

王总忽然在饭圈博主的评论里甩了一张模糊的清单,说当年是“有情况”的。紧接着,又有路人号放出120的呼叫记录截图,时间卡在那晚十点四十二。还有个当年在那剧组的化妆师留言,称“确实有个女生被酒局送去医院”。 

不需要我出面,故事自己冒头。

陈周和赵倩闹掰,街头吵架的视频一个接一个,赵倩用包打他,动作不重,姿态倒是难看。赵家那边表态,随便几句话,就够他喝一壶。 

代言们开始划清界限,广告牌撤得比挂得还快。 

有人问我要不要趁热写点东西,我说算了。 

梅姐抓狂:“这是天降热度,你不要?” 

我说:“手里这个本子,够好。我要靠它,不靠他。”

我们剧开机那天,天干净。 

场地在城郊,风吹过,沙土起一点。导演程澄穿着白T恤,脚上蹬双帆布鞋,和我对台词。演员们各看各的本子,场记板“啪”一下合上,一天就开始了。 

午饭是盒饭,宫保鸡丁配土豆丝。我端着盒饭蹲在角落吃,落下一粒米,蚂蚁来拖,我拿筷子拨开。 

绿柄雨伞靠在我的腿边,阳光正晒它,柄上的漆掉了一小块,露出浅色木头。 

梅姐喝水,冲我扬了扬手机:“今天有人在墙外拍,别管。” 

我点头。

傍晚收工,我走到路口,看到一个人站在路灯下。 

是陈周。 

他瘦了,胡茬刮得不干净,衣服洗过很多次,领口松了。 

他看到我,直直走过来,停在一米外,不敢靠近:“悦悦。” 

我“嗯”。 

“我看了你的剧本大纲,很好。” 

“谢谢。” 

“我不是来要求你什么。我没资格。我就是想道歉,当年的事,网上的事……” 

他说着,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干脆抓住自己的衣角,攥紧,松开,再攥紧。 

“我对不起你。”他说。 

我看他一会儿,往旁边挪一步,让风从中间穿过。 

“你对不起的,是当年的我。现在的我,不需要这句。” 

他点头,很慢,很重。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没指望。我就是想面对面说一句。” 

“好,我收到了。” 

他后退半步,踩到石子,差点拌一下,赶紧稳住。 

走的时候,他回头:“祝你顺。” 

声线低,像是在跟自己说。

剧组里来了一位男二,是裘云。人厚道,演戏也老实。第一场戏里他台词卡了三次,我给他递杯水,他低声道谢。 

休息的时候他问我:“网上那事很噪,你受影响吗?” 

我摇头:“我有活干,就不乱想。” 

“也是。”他笑,咧嘴,露出颗小虎牙,“干活开心。你这本子,我喜欢那个老头和小孩的线,真。” 

我看他,心里那点儿硬邦邦的东西松了一下:“谢谢。” 

他挠后脑勺:“我说话笨,你别笑我。” 

“不会。” 

一句话,把人间拉回地面。

剧拍到一半,平台来探班。王总也来,照例夸夸。走之前,他拉我一把:“那天我喝多话多,得罪了人。我有错。你要骂就骂我,别骂别人。” 

“我没骂谁。”我笑一下,“王总,您保重身体。” 

他点头,转身时踉跄了一下,秘书赶紧扶。

网上偶尔还会冒出来新的料,说陈周进不了组,靠着小成本戏撑日子。有人拍到他在小酒馆里喝酒,坐凳子上,桌上摆着花生米,手肘靠着桌沿,整个人都在往下塌。 

我看见那张照片,无声地把页面划走。 

夜里,风吹进窗缝,我把窗关了一半。书桌上摞着稿纸,搪瓷杯里有半杯水,已经凉了。我把蓝色发圈摘下来,发丝落在肩上,头皮松一口气。我看着那根发圈,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把抽屉打开,拿出那本旧笔记本。 

我不读,只是用手掌按住封面。把它又放回去,锁上。

第二天,赵倩的另一个账号发了一段话:“有些戏,散场就该散场。”没多久删了。 

网友们去挖。我还是不说。 

梅姐有次忍不住:“你就不想抖音录个视频,把这些碎事说清楚?” 

我问:“说了能怎样?” 

“至少不冤。” 

“冤一会儿,换来自在一阵,也值。” 

梅姐盯着我,看久了,吐气:“你这人,先把自己绕死,再自己救自己。”

剧收官那天,雨大。棚外一片潮。大家收东西,忙乱。裘云借了我的绿柄雨伞,隔着雨跟我喊:“我走了,一会儿还你啊!” 

我笑着摆手:“你先用,回头公司见。” 

他冲我竖拇指,跑向停车场。 

我抬头,雨密。水珠打到脸上,凉。我摸一下眼角,应该是雨,不是别的。 

晚上去庆功,大家举杯。我用白水。搪瓷杯也来了,杯边那道缺口,更明显了。程澄拿公司马克杯跟我碰:“谢谢你,秦编剧。” 

“合作愉快。” 

他说:“下次还找你写。” 

“行。”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学校前那条街。两边的梧桐依旧,枝丫涨了。 

我买了一份煎饼果子,老板是个老头,手脚利落。加不加辣?我说加一点。等的时候,我看见自己多年前那张旧公交卡还夹在钱包夹层里,边角起毛。我掏出来,搁在掌心,片刻,又塞回去。 

旁边有个男生背书包,和女朋友凑在摊前聊天。他说毕业该怎么过,她说先找个便宜的房子,房子里要有阳台,他们要种花。 

我吃第一口的时候,里面的油条很脆。有人从我身边跑过,鞋子踩了一脚水,溅我裤脚一点点。我低头,抹了一把,没当回事。

回家,猫扑过来围我的腿。邻居的猫,总往我家钻。它来,我就给口吃的。它见了我,就装熟。我拿出小鱼干,它叼着跑,尾巴上挑。我笑,也不喊它。 

我拿蓝色发圈绑马尾,扯着扯着,“啪”一声,断了。 

我看着手心那截断了的圈,发了一阵呆。然后随手丢进垃圾桶。 

我打开抽屉,把旧笔记本拿出来,放在桌上,翻到那张单子。他们写的是“急性胃出血”。下面有章,有医院名字。医生签名、日期、建议住院观察。 

我不摸那纸,是怕捏皱。我用手机再拍一张,像是在给自己备份。然后我把本子放回去,关上。 

那晚睡得早。我梦见一碗麻辣烫,汤里泡着一片生菜,叶梗直直的,上面趴着一个荷包蛋。没有人说话,就一碗汤,热,飘着气。 

我醒来时,天亮了一半。

后来,剧播了。成绩很好。投放的广告回本,讨论高,平台满意。我去领了一个奖,台下人鼓掌,台上灯很亮。 

轮到我发言,我说:“谢谢大家喜欢这个故事。”我没多说。 

下台,有人来加微信,说以后多合作。 

梅姐挤过来,递我一杯水:“你今天话少。” 

“我不太会说漂亮话。” 

“你会写就行。” 

她打量我:“你有人追吗?我看裘云……” 

“别造谣。” 

她笑:“我就问问。”

典礼结束,我没去宴会。我去了学校,绕到体育场的看台。 

看台旧了,漆掉了一些。上面有几行字,是某届毕业生留下的。 

我走到最正中的那级台阶,坐下,掏出手机,把闹钟翻到最早那次,是七年前的一个上午。那天我给陈周发消息:“试镜加油。” 

消息在聊天框里还在,那天之后我们又说了很多,后来越来越少,最后停住。 

我把手机锁屏,放在膝盖上。两手自然下垂。风吹过我的袖口,指尖凉。 

半年没下过雨的县城,今天天上有几朵散云,动得慢。我看了一会儿,闭眼一会儿。 

我猜陈周在某个地方活着。他会早醒,也会晚睡,会在街角买一碗粉,坐在塑料凳上吃。偶尔有人认出他,他笑笑,说一句谢谢。 

比起爱恨,这更像结果。 

有些人来到你生命里,不是来一起到终点的。只是负责把你推出来,让你学会走,学会停,学会不被人一句“假的”打回原形。

往回看,我会看到那个喝酒的夜晚,那碗麻辣烫,那张支票,那把绿柄雨伞,那根断掉的蓝色发圈。 

它们一个个立起来,搭起一个桥。桥不华丽,也不稳当,但够我过去。 

人活到后来,学会了一件事:把每段日子放回它该去的地方。好的是礼物,坏的是路。路不认人,你就认路。 

我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 

走出看台,走到体育场的出口,电动车从我身边擦过,铃声清脆。我提了一下包带,跨上台阶。 

天色往下沉,街边的灯一点点亮起来。 

我走,脚步不急。 

回到家,猫在门口等我。我拧门,把它让进来。 

它绕着我的脚打圈,我去倒水,搪瓷杯照旧放在桌上,杯口那道缺口在。 

我把水倒进杯子,坐下,摸了摸那把绿柄雨伞的柄,漆面温温的。 

我打开电脑,屏幕亮。我落下手指,敲字。 

每一个字都是新的,落下去,不回头。

我没有等谁,也没有推谁。 

我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 

不需要别人的原谅,也不需要别人的注解。 

我坐在桌前,屋里安静,窗外有车过。 

时间往前走,人也往前走。 

这就是生活给我的答案。 

很简单,也够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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