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无事地捱到了一早的查房时间,今天来的是大医生。我和大医生打招呼,眼里的大医生也特别随和,他眯眯笑着:“人挺好的吧!纱布拔掉了,清爽很多,过两天用鼻子呼吸了,人就舒服多了。对了,今天开始床板摇到90度,你可以坐起来了。”大医生又叫过桑老师,细细嘱咐:“今天让她坐起来,明天移到床沿,后天让她下床了。”桑老师不住点头:“知道了,医生。”
我从平躺的180度进展到30度的倾斜角,已经在60度斜了好几日,现在一下子可以坐直了,兴奋到不行,我背靠着枕头坐着,东瞅细看,感觉自己都马上可以出院了。桑老师还是细细柔柔的:“慢慢来,慢慢来。”
坐了一会,腿又麻了,我看看桑老师,一脸期待:“桑老师,你看我这坐的也没啥问题呀,能让我下床试试吗?”“不行。”桑老师的语气难得的不容置疑,“你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多礼拜,身体得慢慢适应,不能马上下床走动,你心里觉得自己没问题,事实是有问题的,刚才医生说的你也听到了,需要三天的时间,一步步来,心不能急。”
对啊,我心里确实认为自己都可以出院了,可以上山打老虎了,下个床算什么呀,可事实证明,医生和桑老师说得都是对的。第二天,当我把自己挪到床边,把两条腿甩在床沿外时,小腿肚不由自主地微微抖着,头一阵一阵地发晕,觉得自己是坐在河边坐不住快掉下去一样。我用手死死撑住床沿,不住地喊我妈过来扶我。桑老师拦住了我妈,轻轻柔柔地对我说:“坚持,再坚持一会,不然明天下不了床了。”
我坚持在床边坐了五分钟,然后面皮一样地瘫在了床上,果然躺久了就不会走路了,我才躺了十天,连坐都不会了。
我休整了好一会儿,继续起来保持90度的坐姿,病房里依然满满的都是人,来来往往,每一床都是一个世界。
斜对床的福建妹子也没见有什么起色,不过已经开始复健,护工每天下午都推着个轮椅来接她,她瘦瘦小小的爸爸费力地把她抱到轮椅上,然后坐着歇一歇,才和她妈妈一起追着护工走了。这户福建人家平时都不怎么和别人说话,一家人静静地,呆在那一床的角落。
隔壁床的山东大嫂好了很多,身上的管子少了,也能说上几句话了,不过都短短的,聊不上什么天。山东大哥一个人陪着她,里里外外,忙进忙出。他们的特护在刚满医院规定的5天后就被他们回了。大哥说,他们已经花了太多的钱,这个钱可以省,特护老师干的他可以来干。
他们一家是外地人,没有人来探视,大哥看护大嫂之余,也就和我们聊聊天。他对我妈说,他们家在农村,前几年,他做了些小生意,常年在外面跑,一直也没什么时间陪大嫂,这次住院,算是把以前的时间多少补了些回来。那天,大嫂没有如期从ICU出来,他真的吓坏了,如果大嫂走了,他真没法想象自己该怎么过下去。我妈问他看病的钱有着落了吗?他说前几年做生意攒了几万,这次都搭进去了。大哥大嫂有三个孩子,这段时间就自己在家,相互照顾。大哥每天一早就去附近的菜场买把蔬菜,中午放点水在微波炉一转,买盒饭,就是他自己的午餐。他喂大嫂喝着流食,淡淡地说上几句话,喂完用五分钟时间对付完自己的午饭,洗洗刷刷,然后就一直坐在床边看着挂着的点滴默默发呆。
病房里最热闹的就是我对面上海阿姨那床了,这些天,给我们实实在在地上了堂中国好家族的课。阿姨的先生已经80多岁,没办法陪床,阿姨有一个女儿,好像身体也不太好,开始的几天都是女婿来陪床。女婿特别仔细,每天晚上都细心地查看一圈,帮丈母娘塞好被子后才在折叠椅上躺下。半夜丈母娘一抬手,女婿就会问:“妈,你要不要喝水?”还反复叮嘱:“手快放进去,别冻着。”女婿晚上陪床,白天还要去上班,后来,他们的大家族大概是开了个会,陪床的人就换了。阿姨的先生是四个兄弟中的老二,其他三个兄弟的家庭就开始轮,每天一户,包括带两餐的饭加晚上的陪床。中午的饭一般都由各个妯娌做好带来,晚上陪床的有妯娌、有小叔、有侄子、有侄女,每家都乐呵呵的,没有一丝不情愿。我妈和他们兄弟聊天,夸他们的家族真好,夸他们对自己的二嫂真好,他们家老四说了:“你现在看到的是我们对二嫂好,其实我们二嫂对我们才叫好呢。我年纪最小,以前下乡支农的时候全靠我二嫂为我奔来跑去,大姐一样地照顾我,现在我陪两夜床又算什么呢!我二嫂为我们家付出太多了。”看来阿姨是个为了家族无私奉献的人,果然有付出就有回报,当她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家人们就都回来,暖暖地围着她,陪伴、看护、说笑。
每个病人背后都有一个家庭,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每户人家也都有自己的风景,人来人往、病人更迭的病房除了跌宕起伏的病情,还有一股股或清新或温暖或感人的能量在涌动。
下午的午觉,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嘴巴用力地一呼一吸着,忽然间被自己喉咙口发出的一声鼾声惊到,嘴巴猛地闭住,不由自主地就用鼻子呼吸,与之前堵得跟块门板似的感觉不同,有一丝凉气穿过门板的缝隙钻了进来。我彻底醒了,反复用鼻子吸着气,一丝丝的凉气陆续穿过久违的鼻腔,不过门板还在,靠这些缝隙还进不了足够的空气,我换回嘴巴呼吸,心里乐得瞬间开了一个花园,拳头在床上打着,嘴里哼起那首歌:“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晨起,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我就开始反复用鼻子吸气,门板被移开了一半,我右边的鼻腔已经有一半通了。我在心里纳闷,明明纱布塞的就是右鼻腔,怎么左边的鼻腔兄弟情谊那么重,到现在还纹丝不动啊!半个鼻孔还是不够,不过胜利就在眼前,我已经看见用鼻子呼吸的美好生活就在不远的地方召唤着我,我继续哼歌:“咱老百姓哪,今儿个真高兴!”
吃过早饭,我坐在床沿上,把脚蹬实了地面,几天前的豪言壮语一下子如软绵绵的脚不晓得飞到哪里去了,我蹬了好一会,都不能下定决心让自己站起来。桑老师站在我身边,却不来扶我,她说;“你自己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我终于下定决心,两手用力撑床沿,随即站起身来。哎呦,不行不行!我头那个晕啊,眼前无数个金星在飞舞,脚软趴趴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东倒西歪,感觉马上就要摔到地上了。这时,桑老师的手扶住了我,我就势斜过去扶住床头柜,然后慢慢地挪动自己的脚,每次只能移一点点距离,挪了十多步,才挪到床头柜旁边的椅子上,转身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呼哧呼哧地喘气,桑老师看着我笑:“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我要是那天就让你下床,估计早整个人横地上了。”我连连点头:“是是是,桑老师说得是。”我坐在椅子上匀了气,再看病房,觉得自己就是个来探病的常人,床前一小步,恢复一大步,内心欣喜到不行。
这一天,我从病床到这把椅子,走了三个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