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第N天
又到上午,还是二医生查房,我耷拉着头,斜在床板上,已经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二医生的嘴巴在动着,我的头好重好重,重量支撑不住,一会儿甩向一边,一会儿又甩向另一边。
大饼和我妈都急了,大饼问医生要安眠药,说我这样下去要死掉了,二医生不肯给,大约是说会影响脑神经恢复。我妈说我一早做的血常规,血红蛋白连7都没了,问医生能不能给我输点血。二医生沉默了一会,开口大约是说那就输点血吧。
很多人在我身边来来去去,我的听力倒还能用上。二医生又来了,和我妈说着话,什么别担心,上海的血库虽然告急,但一定让我用上。护士匆匆地捧着什么东西来了,床尾的支架支得好高好高,有两袋东西被挂了上去。我眯着眼抬头,褐红色的血液顺着管子一滴、一滴,流入我的身体,袋子上除了大大的“O”字,还有两个看着像是男人的名字。
很神奇的事来了,袋子空了一个的时候,我已经能感觉到体内开始涌动一股能量,这能量越来越强,越来越汹涌,冲过我的每一条血管,冲向我的每一个细胞。两个袋子都空了,我跟打了鸡血似的活了过来,哦,我是真的打了人血,这腰也直了,背也挺了,说话聊天,还能开几个玩笑。大饼和我妈都松了口气,直说刚才真被我吓坏了,叫我都不应,看着意识都快没了。
喝了人血这个神清气爽啊,我叫嚷着要吃东西,舀了一口皮蛋瘦肉粥在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对大饼说:“人血果然是好东西啊,难怪吸血鬼能长生不老了。”
吃饱喝足,眼皮子耷拉了下来,思绪开始飞,越来越远,追也追不上,朦胧中我就睡了过去,沉沉地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看着床头的闹钟,我不敢置信:“我睡着啦?真的睡着啦?5个小时,我足足睡着了5个小时啊!”
这时的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如同在看黄浦江上的跨年烟火晚会,内心的欢欣鼓舞层层绽放,华彩夺目。就这样,在失眠了五天五夜后,我又技能加身,一下子会睡觉了,能睡着了。这天之后的夜晚,重又变回普通的夜晚,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个睡过去的夜晚。
新的一天,宛若新生的我,开始眉飞色舞地和医生护士说笑。二医生进门来也看着我笑:“今天和昨天判若两人了啊!”“打了人血还不活过来嘛。”我嘿嘿地笑。“血红蛋白回来了,过10了,没啥问题了。再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这几天的出入量都挺正常的,今天可以拔导尿管了。还有,你鼻子里的纱布也差不多可以考虑拔了。”“别,别,别,亲爱的医生,再等等,再等等,等伤口长瓷实了再拔,我这心理创伤太大了。”“那行吧,就再等等。”二医生看着我摇摇头,还是同意了我的意见。医生一出门,桑老师把床帘围起来,没两下,就把导尿管给拔了。
现在,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倾斜60度的床上,虽然鼻子还塞着,但身上只剩下一根静脉注射的管子了。桑老师和大饼细细地交代着,如何记录出入量,这里面真是个很大的技术问题。
脑垂体瘤切除术后的病人,因为垂体功能受损,出现“尿崩症”的机率很高,简单来说,就是每小时的排尿量大于250毫升,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必须立即用药,保证病人出入量正常,一旦时间长了没有处理,就会引发病人电解质失调、虚弱、发烧、严重缺水,甚至死亡的结果。所以这是特护老师特别关注的问题之一,他们每个小时都记录病人的入量与出量,喝了口水也记,吃了半个苹果也记,有导尿管的时候,都有刻度,出的量就比较好记,拔了后,就得用量杯了。对于自己过上了如此精细的病人生活,我也只有无奈地笑一笑了。
导尿管拔了,人是轻松了,可另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对于我这种卧床的病人,想要上厕所的时候,就必须在床上解决了。大号还好,这两天都没吃下多少东西,也没什么好拉。小号就不行了,这么一瓶接一瓶的水吊进去,没多久我就想上厕所了。桑老师把盆子垫在我身下,整个人是头朝下倾斜的,我用了无数遍意念,还是指挥不动自己的肌肉,每每到临门一脚,身体就自动收缩,坚持守好最后一道门。我明白,这么多年神经和肌肉系统的训练,现在这样的指令等于就是让自己直接尿在裤子上,身体接受不了。我最后只能用上瑜伽的放松术,在全身肌肉放松的状态下,突然用力,终于攻坚克难,解决了这个技术难题。
等我上完厕所,桑老师还在笑,她说这个问题困扰了无数的病人,曾有个女病人死活无法用便盆上厕所,家属在她面前把两杯水倒来倒去、一直发出嘘嘘的声音、在厕所把水龙头开得哗啦哗啦都解决不了问题,后来好像是病人憋得满脸通红,实在憋不住了才尿了出来,差点就要把导尿管塞回去了。
桑老师地方有无数好玩的病人故事,并且应时应景,需要了就拿出来说一个。我闲得无聊了就常常喊她:“桑老师,来一个,故事大王开始了。”
我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桑老师的工作也平稳了许多,她和我细细唠着嗑,打发着长长的时间。作为一个资深的老护士,桑老师在护理行业工作了几十年,现在退休三四年了,也没闲着,一直在医院做神经外科的特护工作。她说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钱,但闲在家也无聊,不如出来做点事,不过她只接白班,相对轻松些。她告诉我,这家医院神经外科手术的成功率是全国领先的,这其中,除了那一班国内知名的大医生手术动得好,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有他们这个特别专业的特护团队,这班老护士可是抢救回来不少病人呢。绝大多数医院都没有这种批量的特护服务,很多病人没有倒在手术台上,却因为缺乏术后最关键时期的特别护理而倒下了。“真是太可惜了!”桑老师感慨着,我接着话:“是啊,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就你们这种等级的医院有条件来组建这个团队,下面像我们市里的医院,要说专门为一个科设立一支经验老到技术过硬的特护团队,也没那个条件啊,哪来那么多老护士啊,估计普通岗位的护士还排不过来呢。所以啊,我来上海动手术真是特别英明的决定。”我呵呵笑着,桑老师也一起笑着。
夜班的王老师是另一种类型,风风火火,利利落落,说话脆的蹦钢镚一样。她还是医院在岗的员工,白天的工作相对轻松,接夜班的特护,就是为了多赚几个钱。她每天都埋头在一个随身的小本子上记录日常的支出和收入,一笔都不拉下。她说自己是个单亲母亲,生活不易,儿子马上就要工作了,婚房啥的要提前准备起来,压力太大了,只能想办法多赚点,再省点。我感慨着她白天晚上上班,这身体怎么吃得消啊!她笑笑,没什么,晚上还能睡几个小时嘛,再说也不是天天晚上都有夜班的啰。王老师说自己当初为了进这个特护组可是花了不少力气,最累的是要在ICU上班,累计到规定的时间,然后参加考核。那几个月,她每天下了班就去ICU报到,都是脑手术后的重症病人,有无数的突发状况,还经常要面对抢救无效的病人,她身心俱疲,最后终于通过了ICU的考核,进了特护组。王老师开始专门接夜班的特护,每接完一个病人,总要休整几天,回家睡几个好觉,然后接下一个,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几年。王老师的头发已白了一半,她记在小本子上的数字密密麻麻,她吃着自己家里带来的晚饭,一个菜,一盒饭,嘴里还不时地对我蹦着钢镚:“闭上眼,休息!”
日落、黄昏,日出、清晨,夜去昼来,又是医生查房的时间。二医生翻看着我的各项检查指标,抬头看我;“恢复得不错,现在血项都上来了,你今天要把鼻子里塞的纱条拔掉了。”我一听,面如死灰:“医生,这,这,这……”“不能再犹豫了,这次已经塞了三天,时间太久了,纱布和肉长一块了,创伤更大。”二医生的语气不容商量。“医生,你说我会不会……”还没说完就被二医生打断了:“你以为你有那么好运气啊,你凝血功能也没那么差,不会有事的,一会儿我让五官科医生来拔。”我咧着嘴,呆呆地看着医生们走了。
说实话,对于现在的我,用鼻子呼吸的期望早就被塞纱布的恐惧和痛给压到了谷底,只要不再那么痛,我宁愿带着这纱条回家。这几天,我都躲着不去想拔纱条这个问题,在这稍显平稳的状况下苟且偷生。可二医生的医嘱已经下了,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才好。整个上午,我的心情都特别忐忑,病房门口一有人影闪动,就立马张望,看是不是那五官科的医生来了。
医生来了,这次来的是个漂亮的女医生。人长得漂亮就是赏心悦目啊,我一边看着医生摆放工具,一边对美女医生笑:“医生,你长这么漂亮,运气肯定也会特别好的,我不想再多认识你们五官科的医生了。”女医生停下摆放工具的手,看着我:“嗯,我听过你的情况了,我是第几个?”我不说话,朝她摆了三根手指,她瞟了一眼:“好的,凡事不过三,今天可以结束了。”看来女医生不光长得好,情商也高啊,这话说得我,浑身的能量都呼呼地起来了,连带着拔纱条的痛都没那么强烈了。
女医生往我鼻子里滴了多过上两次几倍的药水做润滑,皮肉和纱布翻滚着,撕扯着,粘连、扭曲、开裂、分离……我这只已经烫过很多次开水的半死不活的猪,终于睁开了眼,看着那团巨大的红纱布,我在心里默念:“纱布君,一路走好。”
医生走了,我陷入新一轮的忐忑,动不敢动,坐不敢坐,话不敢多说,连大气都不敢多出几下。我平躺在床上,数着天花板上的黑点,期望时间的钟走得快点,再快点。午饭我也没心思多吃,随便扒拉了两口,立马闭嘴躺平,继续数数。数着数着,我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已暗沉沉了。我努力地想了好一会,想着现在是早上晚上,自己在哪里的问题,终于想明白了,人一激灵,立马去摸鼻子,嘴唇上方干干的,我来回摸了好几遍,终于确认,没有鼻涕!没有血鼻涕!我傻子一样一个人在床上笑着,笑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