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战血鼻涕
大饼一早就来了,看着我的鼻子诧异不已,我耷拉着脸,说昨天半夜痛得快死掉了,大饼甩甩手里的那碗馄饨安慰我:“好吃的来了,今天换了一家,快试试。”
果然美食是最好的安慰,我吃着馄饨,感觉鼻子都不那么痛了。这时,二医生进来查房了,我把昨天晚上的经过汇报了一遍,说到气屏得都快窒息了,二医生打断了我:“你不要命啦!不是说不能用力吗!”“哦……”我这时才想起来那个拉大便用力过度的病人,立马拍着胸口庆幸不已:“还好血管没爆,还好血管没爆!”
医生走了后,斜对床福建姑娘的爸爸慢慢踱到了我床边,我对他笑笑,问他女儿的状况有没有好一点,他摇头叹息:“没啥起色呀,半边身子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医生说这两天联系康复中心,安排做复健试试。”我无奈地安慰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气,他反倒像已接受了现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接着,语气一转:“对了,你昨天晚上真的很勇敢!这么痛都熬下来了,也没有大喊大叫,我们听着都替你揪心。”这个爸爸平时极少和我们说话,他说这些很是让我意外。他接着说;“那会,你刚住院,一早最普通抽个血,你都要哭,我和我们姑娘的妈妈就说,这么个娇气的姑娘,动了手术后还不定怎么闹腾呢。可你动了手术后也没太大响动,包括像昨天那样,真的很勇敢,很坚强!”说完也没等我回两句客套话,就又踱着回去了。我在床上愣了半天,想着自己一早给人留了个娇气的印象,好像不太好,暗自下着决心,下次抽血一定忍住不哭。
隔壁山东大嫂比刚回病房的时候好了一些,已能开口说上两句话,不过话短,也不多,浑身插满管子平躺着,我都看不清她的脸。
对床的阿姨还是迷迷糊糊的样子,说话也不对,他们家人多,又是本地人,来来往往地说着上海话,倒也热闹。
掰着指头算算,手术后我已经有三个晚上没有进入深度睡眠,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体验,是个一沾枕头就能睡过去的人。我自己也讶异怎么还有精力睁着眼睛熬过这几个白天,只觉得自己的神气一点一点地逸到身体外面,话也越说越少。床头柜上那个小闹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打到静脉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滴着,白天好长,夜晚更长。
又过了一天,二医生查房,查看了我的鼻子,说下午就把纱布拿了吧。我的内心有一些激动,更多的是担心,一个劲地问;“要不要再晚一些拔?万一再有渗漏咋办呀?”二医生态度坚决,说:“不会的,比你晚手术的病人都早把纱条拔了,到时找个五官科的医生帮你拔,专业点。你一直用嘴巴呼吸,晚上睡不好,恢复要慢的。”我叹口气,想着医生总有医生的道理,总是要听医生的,拔就拔吧。
下午,又来了个拎着工具箱的口腔科男医生,我已经对流程很熟悉了,看着他一步步准备着,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在心里向着所有我知道的神仙菩萨圣人先知祈祷着,让那该死的鼻涕滚蛋吧!
许是人对痛感是有耐受性的,再加上拔纱条的痛毕竟比不了塞纱条的痛,我既不敢再屏气,也不敢下死力气抓东西,痛着痛着,那根纱条就被拔出来了。我看着那条长长的沾血的纱条,长出一口气,看着医生拎着箱子走了。
接下来,我妈如临大敌,一个劲地嘱咐我别说话,多休息,生怕覆辙重蹈。我闭着眼睛,任由脑中乱七八糟的信息飞来飞去,熬着这住院病人最可挥霍的时间。
太阳斜了,我在一个激灵中睁开眼睛,嘴唇上方有液体滑过,我一抹……血、鼻、涕,TMD,它又来了!!!
那一瞬间,我真想掀了被子,站起身来,把这世界都破口大骂一顿,直到骂不动才好。
病房里都是人,我其实也骂不出来,一个人呆在床上,任由鼻涕不时地流下来,也不去擦,想着不如死了,倒也清静,就不用受这无穷无尽的痛了。妈妈出去买东西,病房里只有桑老师陪我。桑老师拿起纸巾轻轻地帮我擦,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哭出声来:“桑老师,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人家拔了都没事,就我这一次、两次、三次,怎么就拔个没完了呢!怎么就是我这么倒霉啊!为什么就是我呢?!”桑老师没说话,轻轻地抚我的背,过了一晌,才开口:“我以前有个病人,开颅手术后,鼻子里就一直流出透明的水,那个叫脑脊液鼻漏,脑脊液漏出来是很讨厌的事,只能不垫枕头平躺,一点都不能动,碰到别人漏个三天五天也就没了,他就足足漏了30天,在床上平躺了一个月。他也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就说,很多事没有为什么,摊上就摊上了,熬着熬着就会好了。一个月后,他就不漏了,开开心心地出院去了。”桑老师轻轻柔柔地说着,我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是啊,很多事没有为什么,摊上就摊上了,总是深究理由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也不会让人更痛快点。
过了一会,我妈回来了,我的鼻涕也一直没止,我对刚进病房的妈妈说:“妈,去叫护士喊五官科医生再来一趟吧,也别等到半夜再折腾了。”
还是下午那个给我拔纱条的医生,我看着他,眼泪汪汪,他看着我,沉默无语。
痛,如狂风骤雨下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我似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间载浮载沉。一会儿被裹入混黄的海水,水从我的口鼻眼耳处涌入,将我吞没,脚如穿了铁鞋,拽着我落向深深的海底;一会儿被顶出翻腾的海面,在海水扑面的间隙中拼力吸一口气,狂风吹来,透湿的身体更冷更冷。我在海水间挣扎、翻滚,或生、或死,或生死不如。这个海,黑浪滔天,黑风肆虐,没有边际,没有尽头。在即将连人带舟四分五裂的最后一秒,这个海忽然变了天,黑浪和黑风一瞬间消失无踪,我被抛到了一个洁白的沙滩,蓝天白云,椰林和风。
我久久地蜷在被子里,不敢睁开眼睛。我怕这是个梦,又怕这不是梦。
我想着这些天的这些事,手术如同睡了一觉,什么都不知道,术后最难熬的头痛和背痛,现在想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倒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拔纱条、塞纱条差那么一点就把我拍死在沙滩上。我不知道,如果还要再来一次,我还能不能熬过去,我只知道,此刻,我只想摊在这个沙滩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一直摊到时间的尽头。
这个夜,一如既往地无法入睡,我想我都快忘了睡着是什么滋味了,我数着别人的鼾声,一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