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铁箱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1期“诺”专题活动】

七岁那年的夏天,城市边缘的拆迁废墟,成了我流连忘返的乐园。那日夕阳熔金,泼洒在断壁残垣上,我嘴里含着颗清凉沁人的薄荷糖,甜意弥漫。正漫无目的闲逛时,忽见一老人,佝偻着身子,正艰难地挪动一个蓝色铁皮箱。


老人见了我,目光透出些温和光芒,他缓缓打开箱盖,里面只躺着几封泛黄的信件、一张褪色照片,还有一小袋透明纸包裹的薄荷糖。他递给我五粒糖:“小树,爷爷要出一趟远门,你帮我守着这个铁皮箱,好不好?明年槐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糖粒在夕阳下玲珑剔透,像凝固的露水,我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应下了这个沉甸甸的托付。老人笑了,皱纹如枯藤舒展,随后一步一步,慢慢消失于暮霭深处。


从此,我的时光里多了一项神圣使命。每天放学,书包还来不及放下,我便直扑废墟。铁皮箱静卧在残砖碎瓦之间,箱盖上雨水与阳光交替的痕迹,像一种无声的日历。无论暴雨倾盆,或酷暑灼人,废墟上总徘徊着我小小的身影。父亲摇头笑我痴傻:“傻小子,人家随口一句话,也就你当真!”


尤其记得那个夏日午后,骄阳如沸,空气热得仿佛凝固。我满头大汗,坐在箱子旁。汗水滑过脸颊,滴落尘土,瞬间被蒸发。父亲打着伞走来,不由分说拽我回家。可刚踏进家门,天空骤然泼墨般暗沉,雷电交加,暴雨倾盆而下。我心里猛地一沉:箱子还在露天!趁父亲不备,我抓起伞就冲了出去。雨水如鞭抽打,伞骨几乎被风折断,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可当我重新看到箱子安然无恙时,那沉重的铁箱仿佛也一同烘暖了我湿透的脊背——雨水冲刷着它,也冲刷着我心中那个小小的、稚嫩却固执的念头:答应过的事,就得守得住。


又一个冬天,大雪封锁了道路,厚厚的雪层覆盖了废墟。我跌跌撞撞地跋涉,雪灌进鞋里,脚趾冻得如针刺一般。突然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雪窝里,脸和手都被冰碴划破。我挣扎着爬起,一步一滑挪到箱子边,拂去积雪,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坐下。寒气钻心刺骨,我咬紧牙关,缩成一团,手指几乎麻木。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中,雪花依然不知疲倦地飘落,沾在我滚烫的脸颊上,无声融化。


第三年槐花将开未开之际,收废品的老赵盯上了箱子,他围着箱子转悠,眼睛如钩子:“小树,这破箱子当废铁卖给我吧?里面说不定有金子呢!”他开出的价码足以买下许多新奇的玩具和糖果。我摇头,像座沉默的小山挡在箱子前。“傻小子,倔驴!”老赵唾骂着,最终悻悻而去。我望着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手心里全是汗,却更紧地攥成了拳头。夕阳拉长我的影子,像一尊矮小却坚硬的守护神,牢牢钉在那片荒芜之上——原来金子并非藏在箱中,而是生长在童稚心田里,早已无声无息地绽开了花。


终于,在又一个槐花飘香的季节,老人回来了。他更显苍老,背弯得更深,步履蹒跚地出现在废墟上。我呆立原地,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渐渐走近。他走到箱子前,手颤抖着抚摸箱盖,那上面层层叠叠的锈痕仿佛是我逐年累月刻下的信物。老人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孩子,你……真的一直守着?”他嘴唇哆嗦着,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布袋,抖抖索索递给我:“爷爷没忘……说好给你的糖……”布袋里,那几颗薄荷糖早已融化又凝结,粘连成一团辨不出形状的硬块。


我接过糖块,甜香早已消失,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滋味却在我舌尖弥漫开来。铁皮箱打开了,里面依旧只有那些信件和照片,泛黄的纸张静卧于箱底,如同光阴沉甸甸的标本——它们的确不值分文,却又贵过世间所有金银。箱子虽空,却盛满了我三年时光里所有风雨无阻的脚步与心跳,那空荡深处,反而回荡着一个孩子用天真砌成的万里长城。


老人枯瘦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那手温凉,却带着奇异的重量。我抬起头,倏然惊觉,自己竟已能平视老人那苍老而含泪的眼睛。那一刻,废墟之上,我小小的身影仿佛也随暮色弥漫而悄然生长。


原来承诺的容器,并非那个笨重的铁皮箱;它早已化作无形的骨骼,支撑起一个少年悄然拔节的脊梁——原来所谓千金一诺,是时间与风雨合力,在赤子心版上刻下的永不磨灭的碑文。那碑文没有字,却比任何言语更坚固地立在天地方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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