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遵义文艺》,作者:冉茂涛,文责自负。)
这个故事是我听来的,是关于我父亲的外公,也就是我外曾祖父令狐辉的故事。时代已经久远,又没有文字的记载,只有父亲断断续续的回忆,他也是听来的。我不能保证我能完整地准确地把故事记录下来——我放弃了要把这个故事完全记录下来的努力,因为我永远不可能理解外曾祖父所处的时代,理解不了他在那个时代的困苦和挣扎。
一
1938年,民国二十七年,当春风为洛安江送来第一抹春意的时候,首先苏醒的是桃花,她长着粉红的笑脸,在明媚的春光里摇曳着醉人的腰肢,泡木、桴焉、李蒙子、青刚木跟着发出粉嘟嘟的嫩芽。布谷鸟开始催促人们“苞谷,薅草苞谷”,催耕鸟则呼叫着“儿紧睡,儿紧睡几”,麻雀开始叽叽喳喳,鸭子开始在洛安江水面上嘎嘎嘎嘎叫个不停。
令狐辉用他沾满了黄泥的衣袖,擦了擦从额头上冒出顺着脸颊流下来的汗滴,把整个脸都敷成了“泥拱猪”。他顾不得把脸擦干净,两只手抱着一块大石头,填在了堡坎的最后一个豁口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一道堡坎傲然挺立在梨树丘边上。半年前,梨树丘这里只有一条缓坡上的小路,路在缓坡中间,窄窄的,他挑着粪桶过路时,粪桶的一头碰到了路上的石头,让他一个趔趄,差点从斜坡上滚了下去。幸亏他及时抓住了路边的一棵柏香树苗,缓了缓下跌的力道,没有摔下去,挑着的粪桶却顺着斜坡滚了下去,满桶的粪水泼得到处都是。令狐辉细细端详这条斜坡路,怔怔地思考了很久,他想通了一个问题,要修路!
令狐辉快步走回家去,他到屋里翻箱倒柜找工具,找了许久,才把屋里很久没有用的二锤、钢钎、手锤和杠子都找了出来。
在屋檐坎上坐着编箢篼的父亲令狐康好奇地问道:“你不是要去淋菜子了吗,怎么这会像要去开山一样?”
“梨树丘那条路悬吊吊的,我想去垒一下。”令狐辉说道。
“你修个路,要这么大阵仗?用锄头挖一挖不就行了么?”
“不行,挖宽了还是土路,我要修成石头路。”
“石头路?”
“嗯,就是把路修平整,和这边的路一样整齐,我琢磨了一下,把这条路修成了以后,再把土坡铲平,就能把荒坡上的泥土铲下来,应该能平整出半亩水田来。”
“你疯了?你知道这得要多少活?你那堡坎,至少得四五米高,一百米长,要多少石头才能垒出来?就你一个人,那非得整个一年半载的!有这功夫,去做点什么不好呢,跟我编编箢篼,一定不会比你那个差。”令狐康边说边咳嗽,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会说得急了,口水在嘴巴里打转,被呛得咳嗽起来。
“你编的那些背篼箢篼撮箕能长庄稼?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你看,弟弟也十八岁了,曦曦和璐璐也长大了,总得给子子孙孙开辟点耕地。”令狐辉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令狐康身体不好,弟弟令狐彬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令狐曦七岁,女儿令狐璐璐五岁,一家六口人就靠令狐辉和妻子杨晓芹两双手从四五亩贫瘠的土地里刨食,经常缺衣少食。
“那你去吧,我也帮不了你啥。”令狐康觉得自己病殃殃的身体就是拖累,确实不大好说什么。
令狐辉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在扁担的两头拴上绳子,末端绑上铁钩子,挂上两只箢篼,扛着锄头、二锤、钢钎就往梨树丘赶去。梨树丘是令狐辉家的荒地,所以在这里垒堡坎用不着跟人打招呼。他顺着坡地丈量了一下,要垒堡坎可不是容易的事,要先打好基脚,用大石头奠基,堡坎的厚度要足够,才能地基稳靠,不会滑坡。在雨水充沛的洛安江地域,滑坡可是家常便饭。令狐辉顺着斜坡的边沿,挖开一条八十公分宽的槽,这槽凹陷地面也是八十公分。这是令狐辉对子孙工程的规划,六十公分本来够用了,工程量会小很多,但令狐辉执意要厚二十公分。接下来的时间,令狐辉把附近方圆几百米的石头,只要能活动的,不管是方的,圆滚滚的,还是奇形怪状的,只要能撬动的,都统统收集起来,有一些太大,他就用二锤震碎,有一些边角不规整,用手锤修整一下,有些完全陷进地里了,他就用锄头挖开周围的泥巴,再用钢钎撬出来。不管是天阴天晴,还是淫雨霏霏,或者西风呼啸,他日复一日重复着这简单而枯燥的工作。
北风吹过来,冷空气携带着浓重的水汽,拼命往骨头缝里钻,令狐辉的手皲裂了,手背上一道道深深的裂缝时不时渗出鲜血,冷风刮过来,冷得钻心的痛,他就稍微停一下,把手伸到怀里,用体温把手暖一暖,稍微舒服一点了继续干。很多次,他因为高强度的劳动出汗而打湿了衣服,冷风一吹,冷飕飕的。还有一次,他搬动一块石头的时候,石头糊上了泥巴,在雨水的浸润下滑哒哒的,不小心滑了下去,幸好躲得快没有砸到腿上,否则非断不可,可仍然擦伤了大脚拇指,把令狐辉痛死了,从指甲缝中流了不少血。手上被石头的棱角划伤流血早就是家常便饭。脚上也经常被二锤敲打石头蘸出来的碎石击伤。受再大的伤,遇到再大的困难,令狐辉内心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他固执地认为,现在苦一点,以后的生活就会甜一点,人是三节草,总有一节好,现在趁着年轻,把苦日子都过完,以后老了就享福。每当艰苦得不能承受下去的时候,他的眼中,就会浮现出这堡坎垒出来后,梨树丘将成为坦途,路边还有半亩水田,子孙们端着饭碗,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想到这些,他就会发自内心的微笑,就会感到幸福,就会想到现在的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今天,令狐辉终于把最后一块石头安放上去,终于把堡坎垒得和其他道路一样平了。他还留下了一米多厚的土没有填平,他不想用那些已经掘地三尺的土壤来填充——那样的土因为长期埋在地下,没有接受雨水的侵蚀关照和自然风露,显得异常贫瘠。令狐辉现在开始做填充工作,他到山上到处挖岩碗泥——这种土因在某些岩石的窝凼中而得名,是万千植物万千年腐烂而成,黑黢黢的,涵蓄着水分,充满了肥力,是这片土地上难得的肥力十足的黑土地。令狐辉就这样用箢篼一挑一挑地往梨树丘的田里填充,不知挑坏了多少个箢篼。五天后,令狐辉把最后一箢篼土倒进田里的时候,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站在梨树丘新垒成的田坎上向下了望,清澈的洛安江尽收眼底,那一碧流淌着的清水,是沿岸居住人民生命的源泉。令狐辉再次打量花了大半年时间垒起来的堡坎,那一溜还带着新鲜锤痕的石头,泛着其本来的青幽色,显出亿万年岁月沉积的厚重,石头堆码得整齐划一,像石头城的城墙。在令狐辉眼中,这就是堆满了粮食的粮仓,从山上挑下来的岩碗泥,就是那金灿灿的稻米。令狐辉还留下了水渠,等到雨季来临,充沛的雨水流进田里,这就是丰产的水田,山上流下来的山水,就变成了甘甜的乳汁。令狐辉笑了,发自内心的微笑,虽然还没有收获,但却已经种下了对未来的期盼,虽然未来充满了变数,但他的美好想象中,未来已来。
二
第二天,令狐辉吃过中午饭,扛着锄头准备去挖土的时候,保长郑汲堂带着保丁周少奎和刘焱杰过来了,周少奎和刘焱杰背上习惯性地挎着两支闪亮的步枪。
令狐辉怀着几分敌意地看了郑保长一眼,他的印象中,保长现身的地方,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要么是催租,要么是加税,要么就是敲诈勒索。
“郑保长,你到我家来又有什么事?”
“什么叫又呢,你这娃儿,小辉呢,你现在还去做庄稼?”
“庄稼汉不种庄稼还干啥?难道像保长大爷一样光收租?”
“哎哎哎,按辈分讲我还是你表叔呢!算了,我也不跟你说那么多,我看你也别出去了,我还有重要的事跟你和你父亲说。”
“跟父亲说就行了,我要再不去挖土,就耽误春播了。”
“我要说抽丁的事,你还是一起听听比较好。”
“抽丁?要干嘛?”
“几句话也说不清楚,所以我才说你跟你父亲一起听了嘛!”
令狐辉无奈,只能把锄头立在屋檐坎旁边,端出凳子来,请保长和保丁周少奎、刘焱杰坐下。令狐康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这郑保长到底要干什么。
“新的《兵役法》你们看过了没有?”
“兵役法?什么?”
“这里,这里!”说着,郑汲堂从怀中摸出一本已经翻得很烂的小册子,册子的封面上还赫然印着蒋中正委员长的戎装像,他带着大元帅帽,手里握着精美的指挥刀,眼睛的位置已经被擦破,看起来潦草落魄。
“我又不识字,你说说这兵役法是什么意思?”令狐康说道。
“是这样的,蒋委员长训示: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因此,新的兵役法要抽丁。”
“怎样的抽法?”令狐辉知道没有好事,这突然的抽丁令让他十分紧张,背心里浸出了一身冷汗。
“18至35周岁为甲级壮丁,36至45周岁为乙级壮丁,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你们家小辉和小彬属甲级壮丁,老表是乙级壮丁,所以,你们家必须出一个壮丁。”
“这是要去哪里?”
“出外省。”
“去干嘛?”
“进部队。”
“打仗?”
“不会打仗,你们才抽出来的新兵蛋子,打什么仗?最多就是帮前线部队运运武器弹药!”
“老表,我们不是外人呢,说起来,我们的亲戚关系还很近呢,四辈以前还是亲姊妹,你就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要打仗?”
“哎,老表,你看,我说了你也不相信!不会打仗,不会打仗!没你想象的那么坏,上面喊怎么做,我们就跟着怎么做,这次抽丁不仅仅是你家,全保的所有符合条件的都要抽呢!你们好好商量一下,看到底谁去,如果你们确定不下来,那你们就抓阄,谁抓到谁去。后天中午这个时候我再过来,确定去的人跟我们一起走!”郑汲堂特地把我们说得很重,在说的时候还看着周少奎和刘焱杰的枪管子。
“郑保长,你这也太寡道了,你看我父亲今年虽然才四十三岁,但他身体不好,走路都费力,怎么能算成乙级壮丁呢,他不能算的!还有弟弟令狐彬刚满十八岁呢,力气也很小,反正我们家不能算有三个壮丁。”令狐辉急着申辩道。他内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辉啊,这都是按年龄算的,可没有按病算的道理,就是断手断脚,只要年龄在,也要算指标的!上面的人是充分考虑特殊情况了,独丁就不抽。”
“表叔,表叔,你有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怎样才能免征呢?给钱,我给钱!”
“这一次和往常征徭役不一样了,不是花钱能解决的了,你们自个商量好,后天中午我准时来接人,上面讲了的,如果哪家敢逃兵役,那全家都抓去关起来!你们千万别做出头鸟,上面是下了决心的!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走了!”郑汲堂说完,带着周少奎和刘焱杰走了。令狐辉看着他们背着的步枪,才猛然醒悟他为什么要带着武装保丁出来。有的人看着是颐指气使,其实内心非常心虚。
三
虽已是初春时节,但晚上天气下凉,仍然凉飕飕的。令狐康、令狐辉、令狐彬父子三人坐在堂屋里,在昏暗的桐油灯下,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凝重。令狐辉的妻子杨晓芹在厨房里煮猪食,猪圈里的猪听到锅铲铲锅的哐当声,嗷嗷叫个不停。杨晓芹用洋铲铲了满满的一铲火炭给令狐辉他们添上,在堂屋的灰炉里,木炭泛着红光,映照着父子三人惨白的脸。
令狐康咳嗽了两声,吐了一口浓痰到燃得正旺的木炭上,响起噗嗤的声音,跟着泛起一股白烟。他下定了决心说道:“还是我去吧,我在家里也不中用。”
“你怎么能去!你这身体怎么扛得住?”令狐辉反驳道。
“反正就是凑个数!”
“不行,你这身体,怕都走不出省,我琢磨着,郑保长也没说错,我们是不上战场的,运东西我最有力气!”
“郑保长这张嘴就是两张皮,耷向哪边就说到哪边,他越信誓旦旦说不会打仗,那就一定会打!就算不打仗,运武器弹药上战场一样很危险!”
“我去吧!”令狐彬抬起他那异常稚嫩的脸庞,坚定地说道。
“不行!”令狐康和令狐辉同时高喊起来。
“为什么?我年纪轻轻,身体好,又没有成家,没什么牵挂,我去最合适!”
“说了半天,正因为你没有成家,才不应该去!”令狐辉说道。
“你去了以后嫂嫂怎么办?曦曦和璐璐怎么办?他们还这么小!”
“看征兵的样子这么急,而且郑汲堂一改往常收钱收到手软的贪婪嘴脸,这次征兵的目的绝不简单!我今天下午到处去打听了一下,每个要被抽丁的家庭都人心惶惶,这次出去是九死一生!小彬你还没成家,总得留个后!还是我去最合适!”
一家人争执了很久,每个人都讲着去的理由,相互谁也说服不了谁。一会又都沉默下来,死一样的寂静。
“你们不会真的等着抓阄确定吧?荒唐!你们觉得我还能当这个家,就我去,别再跟我争了!”令狐辉不喜欢这样婆婆妈妈的争执,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然要担负起这个家庭的重担,他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堂屋,回卧室睡觉去了。
天已经很晚了,儿子令狐曦和女儿令狐璐璐早就沉沉睡去,杨晓芹还在被窝里等着。她虽然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但这木板房并不隔音,杨晓芹自然听到他们的谈话。
令狐辉看了看熟睡中的儿子和女儿,摸了摸他们稚嫩的小脸蛋,万分不舍。等他转过脸来,看到桐油灯下杨晓芹红朴朴的脸上,挂着两串泪珠。
“晓芹,怎么了?”
“你……你真的要被抽丁么?”
“哎!”令狐辉感叹一句,一屁股坐到床上。
“你甩手走了倒好了,我们三娘母怎么活啊?”
“总得有人去,我不去谁去?父亲吗?小彬吗?”
“他们为什么不能去了?父亲没有牵挂了,小彬没成家不是更好么?说不定他打仗立功了,还能在城里安家。”
“父亲的身体不好,我怕他会死在半路,小彬还是要先成家才行!我们遇到了这个世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他们说得很小声,避免让令狐康和令狐彬听到,他们住在堂屋的另外一头。
“反正谁去都可以,你不能去!”杨晓芹还是嘤嘤嗡嗡哭个不停。
这个晚上注定是不眠之夜,除了无忧无虑还不用承担责任的孩子,所有的人都没有睡着。每个人都翻来覆去核计着怎样安排后面的事。
第二天,每个人都还是各持己见,定不下来,就在令狐辉伤透脑筋,准备抓阄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大黄狗汪汪汪的叫声。令狐辉担心是保长郑汲堂来。他走出门去,看到朝院坝边走来的是王幺嬢。
“幺嬢家里坐呢!”令狐辉边去追赶黄狗边为王幺嬢让开路来。听到令狐辉的招呼,令狐康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幺嫂里屋来坐!”
“正好你们都在,哎,我也没啥事,就小芬父亲让我来问问,你们家抽丁到底抽谁?”
王幺嬢的话,让令狐康一家的所有人都怔住了。半年前,令狐康托王幺嬢给儿子令狐彬说媒,相中了向家坳向柏生家的二女儿向云芬,已经上了三道人亲,婚事算是定下来了,就等着结婚过门了。
他们家突然托人来问这事,让令狐康有些不快:“他们是什么意思?”
“大兄弟呢,大家都是知书达理的,向柏生的意思你也应该猜到了,如果你们家小彬要被抽丁,他们家就退还人亲,不认这门亲事了!”
“亲还没结,他向柏生怎么对我的家事指手画脚了?”令狐康脸色煞白,很不好看。
“你也要理解他才好,养个女儿不容易,他也不想自己的女儿才过门就守寡!”向柏生的话说得够直白,一点都没有拐弯抹角,他的观念和大多数被抽丁的家庭一样,这次被抽丁出去的人,生还的可能性很小。不管保长郑汲堂如何给大家承诺,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次被抽丁的人是回不来了。
“幺嬢,你去回答向亲爷,这门亲我们是开定了,我去抽丁,小彬留在家里。”令狐辉对王幺嬢说道。
就在令狐辉回答着王幺嬢的时候,令狐康越想越有些不过味,既然都开亲了,怎么还会说得这样直白,意思是,我令狐家不管谁去,都是个死?这不是在咒我们吗?想到这里,令狐康一口气没呼吸上来,就仰面八叉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令狐辉赶快上前去掐住父亲的人中,足足掐了一分钟,他才缓过劲来,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病倒了的父亲和要成婚了的弟弟,都已经不能再跟令狐辉争执着去参军了,令狐家终于决定了由令狐辉入伍。他认真梳理了家里要交代的事,提醒令狐彬要怎样干农活,这个家要怎样当下去。
当郑汲堂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他家的时候,给令狐辉带了一套军装。令狐辉换上军装,戴好帽子,与家人作最后的告别。全家人都哭在了一起,唯有不太懂事的儿子和女儿,望着穿戴一新的父亲,投来异常羡慕的眼神。
“爸爸,以后我也要穿这样的衣服,看起来真神气!”儿子令狐曦说道。
“爸爸要出趟远门,要很久才能回来,你要听妈妈的话,照顾好妈妈!不许调皮!”
“我不调皮,但你回来的时候要给我带糖哟!”
“爸爸,我不要糖,你给我带五香瓜子!”令狐璐璐也跟着说道,唯恐不说父亲就忘记了。
孩子们的童言无忌,让杨晓芹突然情绪失控,嚎啕大哭起来。
“走吧走吧,没那么坏,没那么坏!”令狐康催促道。
令狐辉走出了很远,当他回头望时,还能依稀看到自家屋顶上的瓦片,那房屋像一个坚强的母亲,静静地矗立在洛安江畔,忍着眼泪送自己的儿子上战场,从家门口流过的洛安江水,就像大山流出的泪水。
四
令狐辉和其它壮丁一起,被送到了县城附近的军营里。他所在的部队是新编第八师,他在二团一营三连二排。他努力睁大眼睛,要找一找有没有熟悉的人,征集来的壮丁被有意打散了,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人被分到了不同的排里。
到了军营,已是晚上时分,令狐辉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没脱衣服,倒下来就睡了。从洛安江边的家里走到军营,整整走了一天,累,太累了!前几天没睡好,现在既然已经到军营了,既来之则安之,以后到底是死是活,管不了那么多了,脑袋不听使唤地靠着枕头,很快进入了梦乡。直到在朦朦胧胧中,听到司号声,还有嘈杂的人声,令狐辉才机警地醒了过来。他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军绿色的天花板,他猛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家里温暖的床上,而是在一个能睡十个人的通铺上,左右两边都呼呼睡着其他人。这是哪里?令狐辉花了好长的时间来思索,才终于想起,就在昨天,自己已经作为壮丁被征召入伍了。他正在穿军衣的时候,一个二十岁左右,肩上有一杠一星肩章的年轻人,正一手拿着鞭子,一手在扯那些还在睡觉的士兵,扯开被子以后就是一顿皮鞭,打得啪啪响。被打的人则赶快爬了起来。在皮鞭的催促下,所有的人都加快了速度,迅速到操场上集合。
刚才抖动教鞭的那个军官站在主席台显眼的地方,扯呼着嗓门对已经集合好的全排士兵喊道:“我是二排少尉排长江义和,你们以后叫我江排长,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排的士兵,你们必须听我号令,违者军法从事。今天你们的表现让我很不满意,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去催你们起床,要是迟到,给予重罚!现在是早上六点,跟着我,十公里越野跑!”
作为一个土里长出来的农民,令狐辉并没有惧怕十公里的路,别说十公里,就是二十公里三十公里,对一个走惯了山路的农民来说,都不在话下。有的时候山上放丢了牛羊,满山遍野的找,都得奔波几公里。直到跑完全程,令狐辉才发现这活没那么轻松,排长要求每个人必须背着四公斤重的汉阳造,新兵们并没有习惯背枪,经常在后脚提起来的时候碰到枪托。越走到后面,那枪似乎有千斤重,勒的肩头红肿,实在是托不住了。
令狐辉暗暗观察,排长江义和从头到尾都和大家一样的训练,而且还时不时从队伍的前头走到后头,督促走得慢的新兵。
刚开始的几天,由于训练消耗了大量体能,令狐辉整个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台机器,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遵循同样的口令,完成同样的任务,就是应付眼前的事就已经占据了全部精力,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其他事情。直到后来逐渐习惯了,他才开始认真打量周围的环境,以及人和事。
令狐辉所在一班班长是上士杜新伟,西乡人,是一个话不多的老兵。令狐辉试着跟他套近乎。
“班长,听说你上过战场呢,讲讲战场上的情况呗!”
“你上了战场就知道了。”
“就是没上过战场,才觉得好奇了嘛。”
“你今年多大?”
“28了。”
“结婚了吧?有娃娃吧?”
“结婚了,有两个娃娃,儿子七岁,女儿五岁了。”
“我今年24岁,我女儿三岁,儿子一岁,这个世道很操蛋!”
“听说敌人还有飞机?飞机还屙屎?又不是畜生,能屙出什么屎来?”
“你以后见到飞机屙屎,就给我趴好一点,飞机的屎屙下来,嘣,炸了,二十米内的人,一块完整的肉都没有!”杜新伟表情凝重而冷酷,眼睛里泛着死亡的光芒,他在沉思。
“哎,你别吓我。”
“你见过杀猪的吧?”
“在农村当然每年都要杀年猪的呀!”
“战场就像杀猪场一样,遍地是血。”
令狐辉回想起杀年猪的场面,五六个青壮年把猪压住,每一条腿都要按住,否则猪在扳命的时候会踢伤人,杀猪匠扳着猪头,漏出脖子,一刀下去,抽出刀来,遍地都洒满了鲜血。
“战场里边的人的尸体堆起来,就像一头头猪堆起来。”班长陷入了痛苦的回忆,眼角湿润润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有的时候,人的命不如猪!”
相处久了,令狐辉才发现,班里的十个人中,自己的年纪排行第二,年纪最大的邓国仁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结婚生子了的有六个。邓国仁和令狐辉是一个保里的,都在洛安江边,但隔得远,以前不认识。可能因为年纪上偏大一些,令狐辉与邓国仁交流得比较多,与其他的人说得少,主要是觉得有代沟。
“小辉,得想点办法。”
“国仁哥,想什么办法?”
“看怎样能逃走,打仗是一条不归路。”
“为什么?”
“战场上死了很多人,太惨了。”
“你想当逃兵?”
“嘘,这种事做得说不得。”
“国仁哥,还是要小心一些,抓住了可不得了!”
“哼,我们来送死的都是没有关系的人,有关系的,像保长家的亲戚,全部都不用来送死,该死的世道!”
“保长?郑汲堂不是说他大公无私的吗?”
“就是信鬼也不要信他那张嘴!他二舅子就是我们甲里的,本来应该要来的,跑到他家去躲起来,谎称在河里淹死了,就逃过了,他二姑家的亲血老表,为了躲兵役,花钱去买了个保安团的团丁,就算是服兵役了。你呀,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幼稚。”
令狐辉只能摇头叹息自己的单纯。然而随着在军队里受到教育,他认为上战场也是一种责任。
五
随着了解的深入,令狐辉知道了排长江义和毕业于振武学堂,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军事素质过硬,所以他毕业后就能当上少尉排长。他刚开始接这一排新兵的时候,管理异常严格,稍微不注意,就会被他罚站、罚跑、罚禁闭,也可能会挨皮鞭,接触久了,才发觉他刚开始立威,不过是工作的需要,混熟了其实也挺和蔼,挺贪玩,也还是一个小娃娃。他还教大家唱歌呢!令狐辉从来没有跟人学习过唱歌,他只听到过鸟唱歌,听到过河流唱歌,听到过庄稼唱歌,有的时候也听到一些庄稼汉唱山歌,但自己从来没有唱过歌,他甚至都怀疑,自己天生就不会唱歌的。然而,他在江义和教了以后,仍然能吼两嗓子。
中华男儿
义勇本无双
流血国不亡
冲,冲过山海关
雪我国耻在沈阳
冲,冲过鸭绿江
雪我国耻在平壤
沙场凝碧血
竞放宝石光
精忠长耀史册上
灿烂辉煌!
唱起歌来,他觉得胸口有东西在燃烧。令狐辉开始意识到,从军,不仅仅是因为不得不为之,不仅仅是因为不来就过不了关,而是紧握手中枪,奔赴上战场,就是职责使命。家中有妻小,如果不上战场,难道让他们被侵略者欺凌么?不,绝对不允许。
令狐辉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邓国仁了,难道,他是真的逃走了么?令狐辉觉得很意外,其实,上次跟邓国仁交谈过以后,他们就再没说过那个话题,令狐辉潜意识里却在观察和计算,在他算来,还是有很多管理的漏洞,还是有逃跑的机会,不过,他内心里认识到,不能离开,不能当逃兵。
谜底很快就揭晓了,三天后,全营的在操场上结合,经过了两个多月的训练,这帮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蛋子,现在已经能站立得挺拔,打起枪来也毫不含糊。正在大家都在翘首以盼的时候,营长卢潘毅从喇叭里面高声喊道:“把逃兵押上来!”说毕,十个持枪的士兵,两个一组押着逃兵上了主席台,共有五个逃兵。他们都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主席台下面,那黑压压站着的士兵,都是昔日的战友,如今,却以这样难堪的方式相见。令狐辉抬眼望去,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邓国仁!原来,他真的逃跑了,但是没有能跑掉。
“这些王八羔子,居然敢逃跑,乱我军心!把他们裤子脱了,给我架到老虎凳上,拿扁担给我打!”
一阵接着一阵啪啪的声响,还有那被打人的尖叫声。令狐辉心中一紧,就像那扁担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样,打得皮开肉绽,让全身都绷得紧紧的,酸痛不已。慢慢地,邓国仁的尖叫变成了求饶,又变成了呻吟,最后又变成哼哼唧唧,最终没有了任何声音。与他的声音同时停止的,还有呼吸。那五个试图逃离部队的人,就这样当作全营数百名战士的面,被活活打死了!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令狐辉也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叹不已。逃兵的惩戒大会开过以后,士兵们的思想才完全定了下来,每个人都意识到,与其作为逃兵被处死,还不如上战场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就算战死,也成了烈士,算是为国尽忠了。
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枪都还没有摸熟悉,部队就开拔北上了,令狐辉跟着部队扛着枪走路,坐船渡过长江,挺进成都,翻越秦岭,进入北方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令狐辉心中激动万分,长期在山中生活,放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视野不开阔,人的想法也封闭落后。看到大平原那一望无际的麦浪庄稼地,令狐辉就在想,这得有多少收成,能养活多少人啊!他甚至希望战争结束后,也到这平原地方居住,做平原地方的农民,每天照料庄稼,每天抚摸着秧苗,那是多么幸福的场景。在平原上走得久了,令狐辉也开始了厌倦,平原好,但平原也不好,平原上,走路走来走去,还是一样的风景,一样的村落。要是在老家,一山一水都是形状不同的,更像有不同生命的人,各有各的个性,各有各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平原上的植被相对单一,而在洛安江两旁的山上,各种各样的植物绿树成荫,映入眼帘的都是绿,都是美,都是风景。
同一个连里和令狐辉关系最好的战友有两个,一个是东乡的李琨,一个是火烧舟的罗治洲,能走到一起主要是志趣相投,谈得来,玩得来。
部队的驻地在花园口。一天,连队放了小半天假,令狐辉和李琨、罗治洲一起到黄河大堤游玩。山里人没见过这么平的地,这么宽的河,这么多的水,这么高的堤坝,这些东西太伟大,一半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另一半这是几千年累积的劳动成果。
坐在堤坝边上,令狐辉跟两个战友老乡闲聊:“在我们老家,水都是往山下走,往沟里走,这里的水却是往平原上走。”令狐辉指的平原上走,是说因为修筑了堤坝,水平面比庄稼地还高。
“这就是平原上的人聪明之处,把水位提起来,浇灌庄稼只需要放水过去就行,省了很多事儿。”罗治洲回答道。罗治洲说的意思是,当水平面比庄稼地还高的时候,修好引水渠,就能浇灌大面积的庄稼。
“方便是方便了,但如果发洪水或者是决堤了,那庄稼地不是被淹完了吗?”令狐辉若有所思的说道。
两个朋友同时笑了起来,李琨说道:“令狐辉,看不出你还是水利专家呢!就你这见识,你看这黄河水流得这样安静、平缓,都看不出在流动,怎么可能会决堤?再说呢,就算决堤了,黄河水再多,这平原也太大了,即使把黄河水放完,也不能把平原淹出一裤管的高度,正适合庄稼生长呢。”令狐辉知道,李琨所说的一裤管水,指的是一个人挽起裤管就能过去,意思是水不会太深。令狐辉没有北方生活的经验,听李琨这样一说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这平原实在太大太平了,得多少水才能把它铺满?黄河水再多,洒在大地上也不过是毛毛雨。令狐辉能够想象到,每年汛期洪水来临的时候,再大的洪水冲进洛安江里,都从山沟流过,造成的破坏力有限。令狐辉实在想不出来,这地势平坦,人员密集的平原地带,发生洪水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
令狐辉感叹,自己就是一只井底之蛙,跳出井外,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真大。
六
有一天深夜,除了执勤士兵以外,所有人都在军营里呼呼大睡,突然,一阵紧急集合哨响起。所有人都迅速穿戴完毕,扛上枪就到操场上集合。军事训练的一个重要科目就是紧急集合,这是训练士兵处置突发战斗的能力,训练也是战斗,任何人都不敢掉以轻心,何况现在处于抗战的最前线。前两天部队就开始紧张起来,听说日本军队已经打过来,离这里也就是一百多公里的距离。这让所有人都很紧张,三分钟连队集合完毕后,原来的排长,现在已经升任连长的江义和开始训话。
连长说:“今天接到师部紧急命令,让我们连夜开赴战场,所有的人跟我走。”所有人急行军,后来却发现,并没有开到战场,而是开到了花园口黄河大堤边。令狐辉不明所以,以为要渡河,营里的通讯兵过来,要求所有人把枪搁在指定位置,再从旁边每人拿一把铁铲列队前行。令狐辉他们走到前面已经开挖的坑道处,另一个连的士兵出来交班。令狐辉这才明白,紧急集合的目的,是为了来挖坑道。挖坑道也是士兵的必修功课,坑道挖得好,就会少一些牺牲。有的坑道是临时的散兵坑,这一般是伏击或者阻击战所用,也有做坚固防御工事的坑道,那样的坑道长长的,蜿蜒曲折,还有地下工事作为指挥所。令狐辉在新兵训练里学过坑道作业的课程,事实上,他在老家垒堡坎,也可以说是坑道作业呢!
要在黄河边阻击敌人,就是背水一战,如果敌人炸塌了大堤,那坑道里的士兵不得淹死?令狐辉满脑子还是战争思维。就这样几个连队轮流掘进,加班加点,晚上光线不好,就用四辆大卡车,开着大灯照明挖掘。两天后,坑道已经小有规模。令狐辉审视了一下,才猜到了七七八八,原来这并不是战争用的坑道,而是掘开黄河大堤!
连长怕大家泄气,担心士兵们年轻气盛,总想着上战场,为了让大家更有劲头,他要让大家明白所做工作有着多么伟大的意义。连长给大家讲了很多:“只要我们掘开了大堤,把黄河水放下去,就能淹死日军,他们的坦克就会变成废铁,他们的大炮就会变成哑炮,我们就取得了战争的胜利。”
“淹死日军是好事,那老百姓咋活呢?”有人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傻呀,我们自己下功夫挖开的堤坝,当然提前把老百姓转移了呀,再说都是本地老百姓,他们知道该往哪里跑才不被水淹,淹死日本人就是因为他们人生地不熟了嘛!”
“连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老百姓的房屋也被洪水冲走了呀。”
“瞎说,你看这平原之上,水流起来都没一个水花,能把房屋冲走?等两三天洪水退去,房屋不还是那房屋?再说了,为了抗日,付出这一点小代价也没啥。要知道这是蒋委员长亲自给师长打电话作的安排。本来这掘开黄河大堤的任务不是我们的,是三十九军的,但他们不懂水呀,他们掘不开!所以这个任务才给我们的,大家加把劲儿,全国人民可都在看着我们呢,大家长个脸!”
对令狐辉来说,挖坑并没有那么费力,他是庄稼地里长大的,全身都是力气,挑一百多斤都如履平地,劲头大而且足。边挖边还在感叹,这平原地方就是好地,掘地三尺的土壤都还肥力十足,又没多少石头。要是洛安江边都是这样的土地那该多好啊!坑道挖掘工作已经完成,炸药也已经埋好,令狐辉放下铁铲,背上的步枪和行囊,部队已经集结,但又都在观望。点火命令终于下达,炸药包的引线赫嗤赫嗤地燃着,冒着白烟,冒出刺眼的白光,像幽灵一样在坑道里穿梭着。这些引线在半途又分成了很多股,向不同爆破点的炸药包冲过去。所有一切都是被精确计算的,以确保炸药包同时爆炸。激动人心的一刻来了,随着轰的一声巨响,炸药包掀起的尘浪,夹杂着被掀翻的堤坝,愤怒地冲向天空。堤坝周围的水,像被尘封在魔瓶里的妖魔,突然解开封印,欢欣鼓舞,从堤坝缺口一跃而出,与爆炸的白烟交织在一起,如夺命符般向农田涌去。
战士们发出欢呼声,这么久的劳作终于有了成果。令狐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欢呼不出来,他在努力思考,努力平息自己的不安。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好的感觉?在任何时候完成工作任务,受到上级嘉奖不应该是令人高兴的事么?他看着洪水,就是一匹匹脱缰的野马,他们不会去践踏庄稼地?令狐辉感觉到了内心的那点微弱的担忧,而这种担忧越来越强,就和那已经被掘开的花园口黄河大堤一样,在令狐辉的心里撕开了一道口子。不是说平原上的洪水也安静吗?怎么还是有这么大的巨浪,不是说没过裤管就行了吗?怎么还会有两米深?等令狐辉想起了水的深度,更想到了一个问题,这方圆千里都是平地,老百姓往哪里转移?平原上的洪水可比老家山区的洪水凶猛百倍,伤害值也增加百倍呀。
咔嚓嚓,晴朗的天空突然一声惊雷,黑压压的乌云向头顶压过来。全体队伍列队前进,马上暴雨来了,先行转移,这是连长的命令。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孤独感包围着令狐辉,有那么一刻,他的思维甚至已经飞出了心田,与当下的环境完全剥离了。令狐辉只觉得这时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虽然还活着,但已经死了。
就在他们部队撤离的时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暴雨,其实这哪里是天公不作美呢,简直是天公害死人。本来黄河水就汹涌澎湃,现在又大暴雨,各大水系的水源源不断注入黄河,都从已经掘开的花园口奔泻而出,滔滔不绝,黄河大水之下百姓怎样活?令狐辉根本就不敢想象。自然的灾害不可怕,人造就的灾难才可怕。
七
部队连夜开拔,令狐辉所在的连队来到一处叫龙门山的地方,拉开了架势,这次真要打仗了。
李琨把令狐辉和罗治洲拉到一边,说道:“我们每个人都写一封遗书,如果战死了,还活着的人给家里带个信儿,让家里不再挂念”。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封信,给令狐辉和罗治洲每人一封,好家伙,还准备了两封,做了备份。在战壕里,令狐辉找了纸和笔,写下两封一模一样的家书,交给大家分别保管。令狐辉从来不抽烟的人,也向李琨要了一根烟,颤巍巍地点上,抽两口就被烟雾呛得不行,根本没抽出烟的味道。
刚构筑好阵地,日军的攻势就来了。都还没看到日军的人头,先就是一阵飞机的轰炸,令狐辉第一次见到了飞机屙屎,那简直是噩梦,飞机屙下的铁疙瘩,砸到地上就钻进土里,爆炸过后,就是一个深坑。飞机过后是一轮炮火覆盖,那炮弹像下雨一样往山上倾泻,挖的战壕都被炸出的泥土填满了。炮火过后,终于见到了鬼子,他们在坦克的掩护下发起冲锋。令狐辉第一次跟鬼子交锋才知道以前班长杜新伟说起战场上的那种绝望,鬼子还没看到,自己这边就已经伤亡惨重了。令狐辉和李琨背靠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
“你害怕不?”令狐辉首先问道。
“嗯。”李琨点了点头。
“我也害怕。”
“我想家,想我的孩子,想我的媳妇。”
“我们都能活着回去的。”
“但愿吧,我们今天还一起吃饭,不知道明天还能在一起不!”
“你瞎说啥!真是什么不吉利就想什么!”
“他们的武器那么好,真能赶跑他们吗?”
“能,一定能!我们的血还流淌着,我们的心还没有冷!”
令狐辉知道,既然已经在战场上接敌,怕也没用了,既然现实已经不可改变,那就去适应,好好把眼前的仗打好,在绝境中去争取生存的机会。
鬼子的五辆坦克打头阵轰隆隆地驶了过来,其后至少有一个大队的人马,他们依托坦克打头阵,有的士兵躲在坦克后面,更多的则拉开距离,弓着腰成散兵线前进。全营的六挺捷克轻机枪和两挺马克沁水冷机枪,构筑起交叉火力网,那密集发射的子弹,就是射向敌人的死亡判决书,十几个鬼子应声倒下。然而对阵坦克,却缺乏有效杀伤武器,子弹打到坦克上,乒乒乓乓地想,像在跟坦克挠痒痒一样。敌人却迅速反应了过来,只见坦克调整炮管,轰轰几声炮响,有一挺轻机枪顿时哑火了。
虽然射杀了坦克边上的那些日军士兵,但这坦克却仍然在快速推进,坦克炮塔上的大炮还时不时发射炮弹落在山头阵地上,履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向山头冲来。平原地带上的山其实都是丘陵,坡势不大,如果坦克突破阵线,那所有的人都会变成活靶子。
连长江义和毕竟科班出身,经过细心观察,发现己方固然没有武器能消灭坦克,但这坦克仍然有缺陷。坦克的炮是平射炮,射程有限,在平地上作战优势很大,但在山地仰攻的时候,需要先仰起来才能进攻,很难有大的杀伤力。在炮塔上本来设置有机枪手,然而在火力的压制下,那些机枪手根本不敢冒出头来,只能龟缩在坦克里,关上顶盖。如果能找到英勇的士兵打开顶盖投掷手榴弹,则可摧毁坦克,不过这缺点并不容易利用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已经从班长升任排长的杜新伟自告奋勇,带领三个战士跃出战壕,朝着坦克冲了下去。在火力掩护,杜新伟他们确实接近了坦克,当他们试着爬上坦克去揭开它的顶盖时,里面的坦克手发觉了情势的危险,他们拼命转动炮塔,试图把爬上炮塔的战士摔下来。他们真的成功了,那三个已经爬上炮塔的战士从转动的炮塔山摔了下来,坦克转动方向,朝着已经失去平衡的三名战士冲了过去,履带从他们身上碾压过去,可怜那三名战士,被这几十吨重的铁疙瘩碾得脑浆迸裂,血肉模糊,尸身都嵌入了泥地里。
杜新伟的心在颤抖,既为战友惨烈的死伤心,也认识到形势异常危急,如果不能把坦克消灭,那整个营的人将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龙王山丢失,大军有全线覆灭的危险。杜新伟也许犹豫了一下,也许没有犹豫,但他还是抱着已经捆成束的手榴弹,拉下了拉环,他抱着集束手榴弹,匍匐到坦克履带那里,把它塞进履带里,他试着把手榴弹放进履带以后自己撤离,但集束手榴弹很快就漏出来了,没有办法,杜新伟只能用手按住,他回头看了一眼战友们,跟他们作最后的永别。轰隆一声,一股黑烟腾空而起,坦克的履带被炸断,爆炸的冲击力,把车里的坦克手活活震死!坦克完全报废。杜新伟,英勇的排长,也被炸得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二排一班的,给我上,炸毁剩下的四辆坦克!”连长江义和代替阵亡了的排长下达了命令。连长下达的命令,是死亡命令。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些要去炸毁坦克的战士,都只能用集束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否则无法完成战斗任务,连长江义和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在战场上别无选择,总得有人去牺牲,来换取战场的有利形势。
二排一班本来有十名战士,刚才被大炮炸死了两名,现在还有八名,李琨赫然在这八名战士之中,令狐辉和罗治洲在二班,这时候的令狐辉,不但要准备着与李琨生离死别,还得做好自己作为敢死队冲上去的准备,一班如果不能把坦克炸毁,那接下来一定是二班来完成。一班的八名战士全部站好队列,连长让周围的战士向他们敬礼,然后为每一个战士整理了一下帽子。令狐辉看到,李琨的脸色异常苍白,手不住地颤抖,像筛糠一样,好像就拿不住集束手榴弹扎成的炸药包了。但他不久就整理好情绪,既然知道自己必死,那还去留恋活着干什么呢?
令狐辉想上去给李琨一个拥抱,但连这点时间都没有,这个小小的心愿也没有实现,鬼子的坦克已经发起了冲锋。多耽误一刻,就会多死更多的人。李琨看了令狐辉一眼,那眼神既有对生命的留恋,也有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坦然接受。直到很多年后,令狐辉依然在梦里看到过那双眼睛。
机枪再次响了起来,打得坦克边上的鬼子散兵抬不起头来,轰轰轰轰四声爆炸声想起,鬼子剩下的四辆坦克全部报销了,一班的八个战士,包括李琨,也被集束手榴弹的冲击力撕得粉碎,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有,就好像突然汽化了一样,没有在这个世界留下一丝痕迹。众多年轻的黔北士兵,为了抗击侵略者,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牺牲。
八
除了机枪手,连长江义和带领剩下的不到半个连的兵力打了冲锋,把鬼子赶出了山头,他缴获了一些武器弹药后又赶快撤回了阵地。他的任务是带领连队守住阵地,现在是战斗的最前线,敌人随时会蜂拥而来反扑。
晚上,日军再一次发动了炮击,呼啸声停止后,他们发出曳光弹,弹团划破夜空,发出金属滋滋的燃烧声,拖着白色的尾烟,把整个山头照得如同白昼。当时大家放松的心情和丝毫的大意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敌人的一发炮弹落下来,阴差阳错地落进了连长所在的坑道,那个位置虽然很隐蔽,为连指挥所挖的坑道虽然也足够深,但那炮弹像长了眼睛一样,偏偏就钻了进去,爆炸的热浪掀翻了顶棚,下午刚到连队的少校营附谭志刚、上尉连长江义和、一排排长田曙光当场以身殉国,连队的军官,现在只剩下了三排少尉排长陈朝瑾,按照事先的安排,由他代理连长,说起来代理连长,剩下的人也不过是一个加强排而已。
敌人的炮火歇息了一阵,又是一阵更猛烈的炮火打过来,其中一发,竟然落在了令狐辉身边。完了,完了,令狐辉默念了一句,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死亡。轰的一声爆炸了,令狐辉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思绪好像突然脱离了战场,来到了与世无争的世界,这就是死亡吗?令狐辉自己问着自己,这就是天堂的样子吗?他觉得身体如此轻飘飘的,就好像在万里高空飞行一样。但是猛然间,他觉得自己在下坠,就像掉进了旋涡里一样,迅速向万丈深渊坠下去,永远也坠不到底。一股热流,准确的说是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肚子在往下流,令狐辉努力想让自己镇定,那应该就是刚才被炮弹击穿的位置。然而,等敌人的炮火完全停下来了,令狐辉才发现自己好像被掩埋了,有什么东西把自己压得沉沉的。他猛然惊醒,神志迅速回到战场中来,他才发现,罗治洲压在自己身上,他努力地回忆,才想起刚才炸弹落下来了,罗治洲为了救自己,扑到了自己身上来,但此时,他的腹部却被弹片贯穿了!
罗治洲整个身子都瘫软了下去,令狐辉扶着他,把他放在一块石头旁边,在石头的支撑下他勉强坐了下来,令狐辉发现自己的手上沾上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借着时不时出现的曳光弹的余光,他看到,罗治洲的肠子都被炸了出来。
“治洲!”令狐辉异常悲痛地喊了起来,留下了痛苦的泪水。
“辉哥,我,我不行了!”
“治洲,你坚持一下,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回去。”
“没用了,我知道没用了!”
“不,我不能丢下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令狐辉呜呜地哭了起来。
“医务兵,医务兵!”令狐辉喊道,他发疯地喊道。但这里哪里有医务兵呢?回答他的,是砰砰砰的枪声,鬼子已经在炮击过来,趁着夜色攻上来了,曳光弹又亮了起来。令狐辉收起泪水,紧握手中枪,把让子弹带着愤怒和仇恨射向鬼子,让他们见识不屈服的民族对侵略者的誓死抵抗!
直到第二天早上,营部通讯员来到阵地,传达团里的要求,连队已经完成了阻击任务,迅速撤退。此时,整个满编连队还剩下五个人,令狐辉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然而在撤退时,遇到了小股鬼子的侦察兵,发生了零星的战斗,由于人生地不熟,几个人完全走散了。令狐辉转了两天,也没能找到部队,却遇到一个老乡,北乡的袁世才,他是一连的,和令狐辉不是一个连队,他们决定结伴而行,去寻找部队。
有一天,令狐辉和袁世才吃饱喝足,准备继续找部队的时候,在路边遇到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那老人穿着已经破了好几个大洞的衣裤。他们犹豫了一会儿,才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分一点出去,喂给了那位老人,还给他喝了水,老人明显是被饿的,在吃了东西后精神好多了,也慢慢能说话了。老人说,他家本在河南中牟县,世居于此,虽过得辛苦,但家中有两亩薄田,再租一点地主家的土地,也能勉强活下去。一切的改变都在去年,去年六月,部队掘开了花园口大堤,大水顺着低洼的地方流,可怜老汉两亩薄田,被黄河泥沙完全掩埋,房屋也完全被冲毁。一家六口人,老伴、儿子和大孙子被洪水冲走,只留下老人、儿媳和小孙子逃荒出来。儿媳实在不能忍受逃荒的痛苦,带着孙子另嫁他人,老人无奈,只得逃荒!
老人的话讲得句句诛心,也让令狐辉心惊肉跳。想到自己最开始对平原发大水的理解,想到开始认为的只有一条裤管深度的水,令狐辉突然就脸红了。不仅仅是脸红,他已经认识到,掘开花园口大堤,把如猛兽的黄河水放出去不受约束,是多么丧尽天良的决策。
令狐辉作为一个长期居住山地的农民,自然很难理解黄河泛滥区是多么绝望的事,因为长期居住的山地洪水,真的就是那几天凶猛,干旱才更可怕。山地农民不知道厉害,上面的人应该知道呀!令狐辉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连长不是说掘开黄河大堤的任务原来是给三十九军的么?是因为三十九军没做好才交给新八师的么?细细想来,哪里是三十九军做不好,他们是不敢做!三十九军部队中多是江淮一带出身,理解这黄泛区所造成的灾难,理解民生的疾苦,都以无法完成任务之名消极怠工,其实也是为百姓留条生路啊!
令狐辉和袁世才相互望了一眼,彼此都能读懂眼神里写满的愧疚。他们没有犹豫,不约而同把所有的干粮和钱全都给了老人,说是赎罪也好,说是恻隐之心也罢,这是他们能为老人所做的全部的事了。老人能不能得救,能不能活下去,令狐辉他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后来,他们找到了部队,又参加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战斗。在后来的一次战斗中,令狐辉右手被炮弹炸断了,幸亏当时战友帮着急救止了血,才保住性命。但因为他的伤已经不能继续参加战斗,被送回了原籍。
令狐辉清楚地记得,当他再一次回到洛安江畔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他在朦胧的月光下,望着熟悉的山,走着熟悉的路,他已经过了洛安江河上的跳墩,他的家已经近在咫尺,他已经能看到自己花了大半年时间在梨树丘垒出来的堡坎。
他突然听到了洛安江的流水声,那声音越来越响,但又越来越远去,令狐辉觉得胸口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摁了自己一下,摸出来一看,是李琨和罗治洲的遗书。
在令狐辉听来,这洛安江的流水声,变成了呜呜的哭诉,它在诉说着乱世中人们的苦难!
外曾祖父死于七十年代,他参加过抗战的故事与他的遗体一起埋葬在洛安江边。听父亲讲,虽然他晚年生活很不方便,并没有人认为他是英雄,但他很知足,他觉得比起他那些牺牲了的战友,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精神永存,老兵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