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还在车站时,一个电话告诉我,舅舅离我们而去了,那一瞬间,我的思想凝固了。虽然我们在第一时间拼命往回赶,但还是没能看上他最后一面。每当想起舅舅,我仿佛听见舅舅那约带沙哑的笑声,看见他因为没有牙齿而略显下陷的双颊,听见他用那典型的万州口音在叫我的名字,现在所有这一切都成为回忆。
其实我和舅舅的交集并不太多,舅舅家在万州,我们那时在成都,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陆路加水路常常要走一个星期才能到达。我对舅舅的记忆更多的是因为外婆和我的童年时代。
我的外婆很早就守寡把他和我妈妈拉扯大,特别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应该是吃了很多的苦。我的舅舅长大后参了军,因为长得帅,成了一名文艺兵。复员后分配到了万州的一个国营公司负责采购,常年在外面东奔西跑。
在我小的时候,外婆曾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在那个文化大革命年代,中国的国际环境很糟糕,我们同时得罪了苏联和美国两个老大,伟大领袖预感到帝国主义对我们的侵略迫在眉睫,果断的进行了三线建设,开展了大规模的深挖洞广积粮运动,还进行了广泛的城市疏散,就这样作为老弱病残的被疏散对象,我和我的小表妹就一起和外婆被疏散到了万州下面的一个小城,也是外婆的老家,奉节。
奉节属于那时的万州专区的一个小县城,紧靠着三峡的第一道峡口,瞿塘峡,再顺江而下就是西陵峡和巫峡。当年抗日战争时期,进攻侵略中国一路势如破竹的日本人就是被三峡阻挡在了外面,而当时的国民政府也偏安一隅躲在三峡后面的第一大城重庆;这么偏僻的所在,肯定是避难的好地方。
从成都前往奉节,必须坐十多个小时火车先到重庆,然后在重庆坐船顺长江而下,我们先到万州舅舅家接上外婆和小表妹,然后再继续坐船顺江而下就到奉节了。那时的生活节奏都很慢,在现在只需几个小时的行程,在那个年代却是一段长长的路程和回忆。
在万州居住的那些日子留下了我很多美好的童年回忆;记得舅舅家是在离沙河子大桥不远处的一个县城医院,那是一栋三层的老式砖瓦楼房,一二层是医院,三层是医院员工的宿舍,大楼的前面有很多的柳树榆树,旁边是一条河,河水不深,但是很宽,大部分是河滩,到了涨水的时候,河沟里的鱼虾很多,随便拿个簸箕就可以抓到不少;那段时间我和表哥经常一起在河里捉鱼,总是收获满满。我们有时也会去扑打大槐树上的一串串榆钱,榆钱吃在嘴里有点芬芳,夹杂着淡淡的酸甜酸甜味道。
离医院不远有一个广场,那里时常有些公共的活动,我们曾经碰见过公审大会,一排犯人,后背插着高高的牌子,上面会注明他是什么类型的犯人,有强奸犯,杀人犯等等;犯人们被一一拉到中央,他们的滔天罪行被历数一遍,然后就被拉上车,在巡游一周后就被直接拉去就地正法。说来遗憾,虽然那个时候这种杀人场面是公开的,任何人都可以参观,我从来没能有机会见证枪杀犯人现场,只是常常听大人很神秘的说起,也经常碰见押解犯人的车,一般是那种那个年代很常见的解放牌卡车,后面是敞开式的木板车厢,每辆车厢前排会有两三个后背插着高高牌子的犯人,手被反剪绑着,他们身后是雄赳赳的民兵,身背着带刺刀的长枪。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在脑袋里想象各种血淋淋的场景。
那时的舅舅留给我更多的是作为背景的印象,他那个一下雨就四处漏水的老房子,还有他家的饭桌,那是真正的社交圈;饭桌上外婆对他总吃剩饭的不满的唠叨,言里言外对那个媳妇的不满溢于言表;文静的表姐在饭桌上总是一言不发,但是对别人的言语却超级敏感,说话稍不小心她就会离座而去,留下一桌人在那搜索枯肠仔细回忆自己是那句话说错了,如果没有找到症结所在并加以及时的劝导,表姐连续绝食也是经常发生的。
再后来父母光荣的被选派上参加三线建设,从劳改农场被调往攀枝花工作。在把攀枝花的新家稍微安顿好以后,母亲就过来接我回去和他们一起生活,这样我们又一次和舅舅一家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我们在万州停留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架不住小时候的记忆好,所有经历的一切总是历历在目。
那时离开父母两年但对我来说是长长的隔离,遥远的时空距离增加了我的疏离感,两年后再见到母亲对我来说是见到完全陌生人的感觉;见面之前外婆他们告诉我母亲要来接我回去,我就在自己的心里想象她的样子,但是完全没有映像,当见到时,出现在我眼前是一个温和知性的中年女性,打扮得体,笑眯眯的看着我,那种感觉,不是对母亲的亲切感而是是一种重新认识一个很重要的人的感觉;所以我很能理解现在的留守儿童,常年远离父母,他们的心里应该会有更强烈的陌生感。
曾经和舅舅一起去参加一个祭奠死人宴会,按现在的说法叫打丧火,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舅舅就像所有小县城里的人应该的那样,和不同的人应酬着,热衷于各种人情往来,而我只需要蒙头吃就好。我以为在宴会上大家都会哭丧着脸,气氛肃穆压抑,让我惊奇的是,参加宴会的人却个个兴高采烈,各种欢声笑语。宴席的菜的很丰盛,我第一次吃到了夹沙肉,那白油发亮的肥肉中间夹着甜甜的豆沙馅,好吃而闷人,从此每次吃夹沙肉我总是会想起那时的情景。
离开奉节以后就很少再有机会和他们相聚。因为工作性质原因,舅舅时常会找机会来攀枝花看望我们,这些都是后话了。
曾经的回忆不会因时间的久远而消失,反而会变得愈加深刻而鲜明,以证明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舅舅,一路走好,你会和我的童年会一起永远驻留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