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到天明(壹)

楔子  医院的太平间

  长夜冰冻着,人是困在当中的鱼。

  雪一直纷纷扬扬地下着,堆砌着,等待一阵狂风掀起,得到片刻喘息。医院的霓虹灯映着白墙,杂以绿植微弱的反光,气氛有些诡异了。

  电梯打开,一具尸体被推了出来。声控灯一排排亮过去,急切的的脚步声“哒哒哒哒……”穿过长廊。“吱呀”一声,尸体转入了停尸间。“妈的,太平间装声控灯,吓死谁呢!”咒骂声伴随着物件的“哐啷”声,此起彼伏闹了一阵。接着又是“哒哒哒哒……”的脚步声,静默,然后是声控灯熄灭的声音……“啪嗒”,永寂的黑暗。

  风起了,是苍龙的咆哮。雪片被吹得狂舞,打在玻璃上“啪啪”作响。停尸间更静了,仿佛只剩下一个垂暮老人的痰响,一上一下。突然,好像是窒息了,接着是爆发,一阵尖锐啸过,在气尽之时“嘭”一声巨响,躺着的尸体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第一章  小巷的灯

  它起来了,身体略显僵硬,却不僵死。它走出医院的大门,雪片迎面扑来,茫然了它的视线。它转过街角,直愣愣走上沿江大道,一路往东,接着过桥,穿进右前方的巷口,道路有些坎坷,它就这样一高一低地走着,曲折杂乱的巷道变得清晰,直抵一盏檐下灯。它终于停下了。陈旧发黄的灯光洒在雪中,不时跳动一下,它很熟悉这种律动,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了。它盯着电灯,只剩下纷乱的雪片不时闪着幽黄的光。

  雪地出现了凌乱的小脚印,每一步都很慢很重,但又很浅,消失后又印上新的,消失后又印上新的,是在徘徊!是谁?它没有发现,只是紧紧地盯着,盯着,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了流淌的白黄光斑。他仿佛要溺在这些流动里了,也确实是这样,却因此融进了时间的秘密,零碎的。

  皓首的小老太蹒跚走来,俯视着他,呼唤着他的名字:平平、平平、平平……。“平平?”它那死气沉沉的脑海如通电般闪亮了一下,又归于黑暗。嘴里不自觉地喃喃着:尹平平、尹平平……。“你个臭小子躺这儿干什么?天多冷啊,怎么穿这么少?”说着一只手去拧耳朵,一只手去抓胳膊。她那双枯萎的手如鹰爪般有力,复苏了尹平平的痛觉,他疼得直叫:外婆、外婆,轻点!可是外婆没听见,气得尹平平大喊着:龙菜花,你要死啊!龙菜花?尹平平和外婆都一怔。龙菜花……

  “龙菜花,龙菜花!你的菜花是这一大片的菜花吗?”

  “叫外婆,兔崽子!”

  “我不叫兔崽子!”

  “孙子!”

  “你骂人,是外孙,龙菜花。”

  “你好烦!”

  “你才烦!”

  “别跟着我,我们不熟。”

  龙菜花和尹平平走在田埂上互骂着,斜阳渐渐西沉。

  “龙菜花,今晚吃什么?”

  “红玉翡翠龙须面。”

  “那是什么……”

  外婆在灶台上捣鼓着,尹平平够不着,又好奇,钻在外婆怀里蹦蹦跳跳的。外婆不耐烦了,按着他的头望外推,“兔崽子,边儿去。”“龙菜花,不许叫我兔崽子!”“好的,兔崽子。”

  外婆端上了两碗面,尹平平撅起嘴问道:红玉呢?翡翠呢?外婆指着青菜和红薯“呐,这不是嘛……”“龙菜花,你又骗我!”“爱吃不吃,兔崽子,还挑上了……嗯,菜籽油就是香!”尹平平无奈地扒拉着。外婆一边端着碗,一边偷瞄尹平平。尹平平在碗里捣鼓着,突然找到了宝贝似的,夹着腊肉叫到:龙菜花,真的有红玉!外婆斜眼看了一下,嫌弃道:吵死了!

  吵死了……是的,吵死了。龙菜花直挺挺地躺在棺椁里,门外的人吆喝着:陟水沟三叔送来花圈、孝侄孙永州送来花圈深表哀悼……,哀乐起!一时间北风吹乱了嚎啕声、锣声、唢呐声,混着雪片,塞屋满楼。围在棺椁前的几人面色黑沉,圈成一角静默。妈妈紧紧地搂着尹平平,尹平平紧紧地盯着龙菜花。

  邻居的院门闭得死气沉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嚣。门开了,门首出来两警察,跟白发横生的夫妇说着话:有你孙子的消息,尽快联系派出所,窝藏罪加一等,自首还能减轻刑罚。两个老人凄苦地点着头,含糊地应答着,背佝偻得要嵌进肚子里了。

  警察转过墙角,踩上几级乱石阶,站在了办丧人家的坝上。哥哥牵过尹平平的手,妈妈和爸爸下到坝上同警察说话。

  “涂家豪抓到了吗?”

  “还没有,有人说在邻县汽车站看见过他,应该是又逃窜回来了。你们放心,我们会全力抓捕的。”

  “谢谢你们啊!”妈妈的声音有些木涩。爸爸向两个警察笑了笑,扶着妈妈往灵堂走。尹平平看着坝上谈话的人,北风的呜咽让一切都成了窃窃私语。

  “耗子,你可别拿假药糊弄我。”

  “我那些都是卖给外人的,咱俩能一样吗?”

  村后的树林子里,两人低着声压,窸窸窣窣的。不一会儿,一个瘦猴儿般的影子窜出树林消失了。接着走出来一个壮实的身影,月光照耀下,赫然是涂家豪!他边走边臭着药包,皱着眉头,又咧开了嘴巴。药被和着玉米粒投进了尹平平家的鸡圈。

  尹平平在鸡圈里追得鸡毛横飞,龙菜花在外边劈柴劈得嘭嘭作响。突然一只老母鸡奋力跃起,在篱笆顶上扑棱了几下,成功越狱,扭着屁股跑了。尹平平急得大喊:龙菜花快捉住它!龙菜花快捉住它!龙菜花依旧劈材,更起劲儿了。

  “龙菜花,我们换一只炖好不好?”

  “不行,就得那只带黑色围脖儿的,它不下蛋!”

  “啊——”

  尹平平回来时,身上沾满了鬼针草,脸也成了花猫脸。

  “得,这回不止要给鸡拔毛,还得给你这只小花猫拔!”尹平平笑得豁出口水,连忙倒吸。

  “这鸡怎么瘟怏怏的,看来真是老了。”龙菜花接过母鸡,嘀咕着。

  “我说呢,原来是吃了塑料。”龙菜花在盆里翻洗着鸡肠,又拿起在尹平平面前晃,“孙子诶!你外婆我最喜欢吃鸡肠,用粉一蒸,香!别跟我抢。”尹平平撇着嘴,“是外孙!我要吃鸡腿,不稀罕鸡肠,小肚鸡肠的龙菜花!”

  小肚鸡肠的龙菜花……

  “龙菜花,我要吃方便面!”

  “不行,不健康,会进医院。”

  “龙菜花,我要喝牛奶!”

  “不行,拉肚子,会进医院。”

  “龙菜花,我要买铁环!”

  “不行……,会摔进医院。”

  “龙菜花,大骗子,小肚鸡肠才会进医院!”

  龙菜花真的在医院了,一块白布盖到了头。

  “医生,我儿子怎么还不醒啊?”

  “再等等,他中毒不深,只是年纪太小,伤了元气。”

  尹平平醒了。“妈妈,外婆呢?”。

  “她……”妈妈摸了摸尹平平的头,“她去北平找外公了。”

  “北平在那儿?”

  “很遥远的地方。”

  “你骗人!龙菜花死了,她是被毒死的!”

  妈妈再也忍不住了,抱紧尹平平,眼泪不住地滑着。

  “我记得,是书记爷爷把我背走的。龙菜说她肚子疼,我的肚子也跟着疼了……肯定是中毒了,那只老母鸡有毒,它恨我们吃掉它!更恨龙菜花拔它的毛!”尹平平断断续续地说着,趴在妈妈肩上抹眼泪。

  龙菜花直挺挺地躺在棺椁里。没几天,涂家豪杀人的消息传遍了村庄。涂家老夫妇成了罪犯家属,受尽人指点。

  “听说了吗?涂家豪杀了菜花!”

  “啊,怎么回事?”

  “听说是想药死菜花她家的鸡,结果鸡被人吃了,死了!”

  “不是吧,听说是直接往水缸投的毒。”

  “胡扯,我亲耳听得是药了鸡!”

  一阵骚乱……

  一个声音拔高了调,“那涂家豪为啥要杀菜花嘞?”

  “还能为啥?为了坡上那块桑树地呗!他们两家为这个吵了多少次,打了多少次?”

  “对,对!前几天,我还看到龙菜花往涂家老娘身上泼大粪,那大粪稀拉拉的,还发着绿,涂家老娘当场就吐了,恶心的耶!涂家豪也在,还要上去打她嘞。肯定就是这!”

  “涂老汉,上坡去啊?”一个人在人堆招了招手。涂老汉扛着锄头走了。

  “老涂家出了杀人犯,俩老东西也不是好人,少招他!”

  “涂老汉是个老实人,无辜得很呐!”

  无辜……

  “无辜?我爷奶就该死吗?他们是被逼死的,安平,你也该死!”尹平平的手腕被紧紧地扣住,挣脱不开。涂家豪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掐住尹平平的脖子,面目狰狞!

  “涂家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尹平平陷入了死亡。

  安平——,安平——,安平——!

  它猛地从雪地上坐了起来,依旧是无边的黑夜,依旧是纷扬的大雪,依旧是呼嚎的北风。泛黄的灯光洒在雪地上,洒在它的面庞。良久,良久。

  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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