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雪国只是川端康成心中最隐秘的幻想。
雪国,一个被雪深爱的地方。向下,是数千尺极寒深渊,向上,是满目繁星竞耀。
雪,纯洁无瑕的个体,出生便预示着它的早夭,落地成泥。它把虚幻蒸腾成悲壮,再把深情一一掩埋。
雪国的爱情,一个是叶子。从火车上开始,窗户倒影的少女的眼脸,与景色不断地变换交融,这是一个超脱人间的象征世界。叶子之于男主人公岛村,是完全虚幻,是至美,是无法触碰,是虚妄。川岛向往着叶子,叶子指尖无意识的触碰,叶子悲戚的笑声,直到叶子跳入火海的残影,川端康成将全部的虚幻的美的描写给予了叶子,同时也给了她无法挽回的悲剧性的结局。
“不知为什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
岛村虚幻世界的美终究是死掉了,可是,死亡本身却让美超脱了现实,也超脱了虚妄,凌驾于其之上的,步入了永恒。与其说岛村向往着叶子,不如说他向往着自己感觉中的叶子——无法对这个物质世界付之热情,不如将现实涂上一层虚幻,感觉的世界总是称心如意可以控制,不似现实,赤裸裸无处可逃。整本小说对叶子的描写不多,但凡是描摹,总是极美的,好似漫天大雪中遥遥藏于云中的光,时隐时没,美得洞彻心灵,美得遥不可及。
“她那副样子却像玩偶似的毫无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这是岛村目睹叶子葬身火海的官能世界,在他看来,生本来就是一件可悲的事,与其无可恋的生不如步入永恒幻灭的死,既然生毫无意义,倒不如将死看作是不死的归宿。
雪国的爱情,另一个是驹子。驹子是川端康成着力描摹的一个人物。
“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现在已隐藏在淳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
好似一开始岛村就看透了驹子,从而奠定了驹子的基调——徒劳。在岛村眼里,驹子是现实中美的代表,驹子的皮肤像雪国的雪一样莹白细腻,可现实终究是现实 ,她终究会因为过于接近现实而与岛村心中的真美形成落差。
真正让我感到徒劳的是,驹子对岛村近乎痴迷的爱。岛村在川端康成笔下被塑造成一个对现实极度冷漠的人渣,爱情之于他,如梦幻泡沫,不可追求亦无法得到。更悲哀的是,艺伎的爱情,是更加的无法捉摸与不可相信。
驹子向往着川岛,是深夜跋山涉水也要栖息在有他的睡梦,是不远千里也要在大雪纷飞中追逐他离去的背影。岛村心想“哎,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总说妓女是无情的,可当她们真正陷入爱情中,一定会是奋不顾身的孤注一掷,驹子,一个在雪国中艳丽的存在,愈加加重了岛村对现实依恋的悔恨。
岛村对驹子更多的是一种怜悯,驹子的美在雪国就是一种徒劳,驹子的爱情也同样是美的徒劳,或许是驹子给了岛村某种现实的东西的缘故,岛村将这种对现实的歉意与悔恨当做是对驹子的爱情,可终究,这种灼热的感觉,不是爱情,所有现实中的温度,都被雪国一夜的大雪,深藏在千丈冰原之下。
这是川端康成梦境中没有丝毫温度的国度,唯一带有光亮的叶子也被大火吞没,好似她本来就属于光与火的次元。这座华美的空中楼阁,是由无数虚妄建成的,天生无瑕的白雪,美若画卷的女子,单纯炽热的爱情,没有对死的恐惧,唯有对生的渴望,好似有万年不化的冰雪,在雪国的地底下温柔的流淌,让雪国始终无法摆脱对美的亲切与对悲伤血缘上的切断。
岛村的雪国最终还是垮塌崩溃了,川端康成的虚妄终究还是破碎殆尽了,真正的悲伤,不是梦的破碎,而是无法相信现实,无法依靠虚妄,当生成为徒劳,死便作了永恒的归宿。
驹子和叶子可以看作是川端康成现实与虚幻的美,驹子抱着死去的叶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现实与虚妄是不可俱得的,要想占有其中一美,就必定舍弃另一个,岛村选择的现实的驹子,叶子便走向永恒的寂灭,可是叶子却在死亡中升华,我始终无法的得知岛村的选择,亦无法捉摸川端康成的选择。
生为凡人,来去都是孤独的,岛村明知道自己的孤独,却始终一动不动地待在这里,是等着去拥抱现实,还是让虚妄来拥抱自己,仿佛现实和虚妄都是不可得的,就站在生与死的边界,等着谁来带他走进其中一个世界,可是,谁都没有能力带他步入任何一个世界,唯有死亡,让他捕捉到瞬间的美丽,再见他推入其中虚幻的世界。
《雪国》这部作品,在日本文坛乃至世界文坛都是极具影响力的,川端康成象征性的语言与悲哀的文字让人陷入美的境界之中,最终又踏入对美的深深的思考。
虚妄破裂,现实便暴露出来,岛村全部由幻想铸成的世界摇摇欲坠,可依稀之中,却看见升腾着的虚妄走向涅槃,感觉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两个世界一同悲哀,一同被爱。
“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的垂在星空的边际。”
愿雪国永远不会死去。
愿虚幻的深情得以被告白。
愿大雪,最终分开没有界线的现实与虚妄,然后得以独自傲然存活。
我们的现实路过无数虚妄,也终将走向更深的白昼黑夜,用爱或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