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的《雪国》于1948年首次出版单行本,早在1935年,该书便以短篇的形式发表在杂志上,文章内容较为独立,后经认真修改才得以连贯为一体。 《雪国》的故事发生在越后国,即今天的日本新泻县,当地的冬季湿冷多雪,非常适合为一段抒情迷离的爱恋充当背景,于是,故事围绕着有妇之夫岛村、艺伎驹子和少女叶子徐徐展开了。
岛村是个极其冷淡被动的男人,他继承了大笔遗产,说是个舞蹈研究者,实则终日无所事事,丰厚的物质、温馨的家庭、无忧无虑的状态,无一能激起他心中丁点的热忱,反而使他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他百般聊赖,消极地看待驹子对生活的热情、对三弦琴的执着、对自己的痴恋,认为这些都是“徒劳”,还把飞蛾作为借喻的喻体来象征驹子。
为何川端康成要塑造如此性格不讨喜的男主?
川端康成行文注重感性直观,而非理性分析,这是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对唯心主义的拥趸。他认可王阳明对友人“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的回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另一方面,川端康成孤独地长大,姐姐、父母、祖父母先后离他而去的事实,使得他对于生命、对于生死,持有极为消极的看法,对他影响颇深的《源氏物语》则加深了这种态度,岛村这一人物形象实为川端康成对禅宗思想认同的体现。正如六祖慧能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由此可见,岛村实为被禅意所浸透的男人,符合日本传统美学思想幽玄所蕴含的含而不露、引而不发。
《雪国》结尾,叶子于大火中的矮楼跌落,川端康成如此描写她的坠亡——
女人的身体,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势……僵直的身体在半空中落下,变得柔软了。然而,她那副样子却像玩偶似的毫无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不知为什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
驹子见状,从人群中飞奔出来,抱起她,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发出了疯狂的叫喊……岛村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为何是银河倾泻在岛村的心头?
往前翻几页,回到岛村和驹子不知叶子身陷险境还在欣赏夜晚的天空那时,川端康成以大段笔墨描绘了银河的美——
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漫游各地的芭蕉,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也许就像这样一条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岛村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从地面上映入了银河。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沙子,明澈极了。
可见,银河之美对岛村来说可谓是“至美”,就在他亲眼目睹叶子死亡、驹子发疯,如此凄惨画面之时,他却恍然瞧见了银河至美倾泻心头,足见在他心里,这幕凄惨画面竟是至美,只因这就是他对至美感性认识的表现。
而川端康成本人,对美的追求亦是极致的,他所认定的至美并非完美无缺或是繁华似锦,相反的,在残缺、凋零乃至毁灭中诞生的美,才是他心中向往的至美。《雪国》是这样,《伊豆的舞女》也是这样,全文中,淡淡的哀伤之情在字里行间萦绕不去,这种情绪的流淌是很安静、不强烈的,好比是“一抔愁绪,百转千结绕在心头,只化作声声叹息”,悲哀与美感相互缠绕渗透,注定不会让喜闻乐见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成为结局。
川端康成本人更是说过,死是最高的艺术,是美的一种表现,把死灭视作艺术的极致的他选择了自尽而亡,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如果他最后没有像三岛由纪夫、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那样以自裁结束生命,才会令人感到意外,毕竟,对樱花瞬间美的迷恋,对物哀、幽玄的认同,已经深深渗入了他的血液和骨髓,以自裁这种能确切把握生死的方式,臻至人生圆满的至美,才是他想要的。
那么,为何是叶子死去,驹子发疯,而不是反过来呢?
这得从川端康成对叶子和驹子的人物形象塑造来理解。叶子是个极具灵性的女孩,她的外在美得脱俗,话音优美而近乎悲戚,岛村初见叶子就被她摄去心魄,痴痴凝视着她在窗玻璃上的投影——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在晃动,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夜光虫,妖艳而美丽。
书中,岛村和叶子的见面机会尽管不多,但每次都能撩拨起岛村的心弦,叶子总是很认真的表情,近乎凄美的声线,她是一尘不染的、超脱俗世的。
驹子在初次出场时,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是洁净的,川端康成如此写道——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
因驹子在现实中有原型,故相比起对叶子形容、声音、感觉等抽象化的人物形象塑造,川端康成着力于驹子外形上的刻画要具象许多。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但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紧闭的柔唇,却宛若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中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虽逗人发笑,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浓密的短眉毛下。颧骨稍耸的圆脸,轮廓一般,但肤色恰似在白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比谁都要显得洁净。
这段极为详尽的外貌描写零散地出现在书中,甚至还完整地重复出现了一次,再次强调了驹子在初期洁净的美,美的很实际,看得见摸得着,相对叶子如梦似幻般的虚妄之美更有对比。
驹子有着可怜的身世,她以前在东京当舞伎时被人赎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师傅维持生计,却为报恩不得不沦为艺伎,卖身赚钱给恩人的儿子行男治病。三年间,驹子逐渐向着深渊滑落,她的洁净在愈发频繁的醉酒中,渐渐变得污秽而肉质。就连她和岛村的关系,都是充满肉欲的,相比起岛村对叶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欣赏,他从一开始就想品尝驹子甘美的肉体,而不去认同她的内心,多次将驹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努力视作徒劳,并认为自己做什么也无法改变这种徒劳。
驹子很清楚自己的堕落,这与她内心所向往的纯洁与安宁是相悖的,因此,当岛村说驹子:“你是个好姑娘啊。”驹子不喜反怒,用发簪哧哧地把榻榻米扎了好一阵子,怨愤之情溢于言表。进一步来说,也不难理解为何驹子不肯去见病重的行男最后一面,哪怕在行男死后,相较之叶子常为行男上坟,驹子一次也不肯去,行男在她眼里与其说是未确定名分的未婚夫,倒不如说是导致她丧失清白的罪魁祸首,自然是爱不起来了。
叶子明白驹子的心情,也知道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岛村,叶子喜欢岛村吗?我认为并不喜欢。叶子从驹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知道如果自己继续在这个地方待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变成第二个驹子,一个失去了纯洁和美的叶子,但是,她对驹子又是同情的,这种同情也是对自身命运的同情。所以,她既恳求岛村善待驹子,又寄希望于岛村带她去往东京,逃离注定不洁的悲命。
若是说叶子在驹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么,驹子则是在叶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过去。而这过去又是如此沉重,无怪驹子对岛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总觉得她将来可能成为我的沉重包袱。”接着,驹子摇了摇头,继续道:“不对。要是碰上像你这样的人,也许她还不至于发疯呢。你替我背这个包袱吧。”此处为驹子的发疯埋下伏笔的同时,也是在暗示,驹子和叶子惺惺相惜的关系,既然驹子已然堕落,至少把依旧洁净的叶子带走,拯救一段无法改变未来的过去,也算安慰。
可是,川端康成明白,岛村绝不会真的带走叶子,所以,基于他自己对于至美的理解,安排叶子坠亡,从而将她永远地留在最美的瞬间。而驹子,眼见挚爱的岛村要和她分手,自己的过去又遭彻底毁灭,明白未来已是希望断绝,双重打击下,她疯了。
这也是两人无法交换、无法避免的命运,于情于理,《雪国》注定是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