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成都一家书店工作了五年。
书店位于一环路西三段十号。与建设银行紧邻,收银没有零钱的时候,总是麻烦银行大堂经理给我们换。书店后门有个报摊,有两个合伙卖报的人常年向路人卖报纸。先来的同事等待店长开门,他们会慷慨的让我们免费翻阅报纸,消磨时间,如果需要小部分零钱,也会同我们兑换。
后门不远处是间报亭,由一对夫妇经营。夫妇俩有个儿子叫“天天”,深受书店女同事的喜欢。有时,她们要拿办公室的糖给天天吃,让他叫阿姨。记得有次,我故意把糖剥出来吃了,在糖纸里裹上石头。她们把糖拿给孩子吃,孩子剥出来一颗石子,搞得她们十分狼狈。
卖报人和报亭是竞争对手,他们是如何做到朝夕相处而不扯皮的呢?大概都是城市中的底层人,讨饭的艰辛彼此都能理解。买谁的报,全凭读者自己选择,听天由命,不争不抢。
书店后面街边是座菜市场,却是我们午餐的采购场。男同事喜欢吃市场门口的大饼,一元一个,加袋豆浆就能吃得饭饱肚圆。书店的工资并不高,所以当它涨到一元五角的时候,男同事们又惊又怒,联合起来抵制它。虽然这种抵制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但铁骨铮铮的姿态,贯穿了整个夏天。
女同事爱吃菜市场里的凉面、凉皮、甜水面。其中两家她们光顾的频率最高,一个是胖妈,顾名思义店主很胖,且常常数落他老公的不是。数落了几十年,两个仍然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另一个是“凉面西施”,四十来岁却还风韵犹存,温柔可人,颜值在线。女同事们喜欢光顾胖妈,因为胖妈手艺熟练,咸甜适中。男同事们则爱“凉面西施”,因为可餐一顿秀色。都能各取所需。
稍微要吃好点,就要穿过一环路,到对面的百寿路上去吃倪包子。倪包子卖炒饭、盖浇饭、冒菜,店里的老板娘已经被我们吃熟了,会跟我们聊些心里话。她曾说起第一胎生的是女儿,但积累起丰厚的家产后,夫家希望她再生一个儿子。于是她又怀上二胎。那时计划生育还没放开,要是第二胎还是女儿,她恐怕难逃继续生下去的命运。好在她的运气不错,第二胎是个儿子,终于愁眉舒展,心酸释然。
但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书店的一些读者。
有位徐姐,每次来都要从书店淘宝贝。挑到中意的书和碟,她的声音会突然拔高,异常洪亮,快乐得象个孩子。有时她会一样买两份,一份给自己,另一份送给同事朋友。她总是笑容满面,对书店非常信任。她预订图书书我们不收定金,定后也从不爽约。略有遗憾的是,尽管是事业编,衣食无忧,却没有生育。但她乐观的笑容,犹如和煦的春风,将人生的遗憾冲得很淡。
还有位“表妹”,天天来看经管类图书。有位同事很欣赏她,不停对我说她气质美如兰。好看歹看,也没看出他说的优点。罗卜青菜各有所爱吧。“表妹”形容质朴,像农村小妹,所以我们私底下叫她“表妹”。
有次她在书店里寄存鸡蛋,很久没来取,结果被某位同事拿回家吃了。但她宽容大度,没有计较。
还有次书架上的书掉在地上,我去拣,结果另一个同事也同样操作,我们两个的脑袋碰在一块,场面很是尴尬。这时表妹一笑而过,我们的脸红如焰火,好像被她发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
其实“表妹”是附近中医药大学的学生。但我没搞懂的是,明明是医学生,为什么喜欢看经管类书籍。
中医药大学的一位老中医,也是常来我们书店的老读者。他的嗓门犹如五雷轰顶,一发声,就会震动整个书店。开口的第一句话,永远是让我们为他打折。他就是赵老师,一位没有孙思邈的仙风道骨,反而长得寒碜,略带猥琐的老者。但他的医术特别精湛。有几位女同事到她那里看过病,都说他有两把刷子。
最后一位是“五十元”小姐。我不过说人家长得象汤唯,就受到一位女同事的攻击,说我贪图美色。以后人家每次来,这位女同事都借题发挥,奚落我眼神不对,对人家特别热情,还传谣说人家一顿饭五十元,我的工资水平请不起(这就是五十元小姐的来历)。这位女同事觉得她太妖娆,不像过日子的。于是私底下添油加醋洗刷她,而我专门唱反调,不遗余力地维护她,不免被污蔑为“你就是想像梁朝伟一样,同人家玩回形针嘛”。其实我们没说过几句话,虽然她身材无可挑剔,但天天往美容化妆图书区奔,未免流俗。后来听说她是搞直销的,更加避而远之。万一她用美色诱惑我买货,囊中羞涩的我难逃自取其辱。
许多年过去了,书店已经不复存在,一张张曾经熟悉的故人,早已各奔东西。或许这些故人做梦都想不到,我还记得他们,并有一天用文字记录下来。说不定他们在某时某刻,也会像我一样想起在书店的快乐时光,而在时光的深处,有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向他们推荐书籍。因此想起我来。就像卞之琳的一首诗写的那样:“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