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解脱
那个暑假开学后,我基本上远离了老家。“老鼠”家的事,只能偶尔回家探亲时,断断续续地,从亲人哪里听到一些。
我了解到,那次xie斗,“老鼠”老舅、二哥虽被打倒了,豹奶奶也在家里装死,可终究没有什么致命大伤,而且虎爷爷几个儿子神通广大,最后经调解,由“老鳖一”出手掏了1万块钱了事。
“老鳖一”后来放话,其实他当时准备了20万,一条命10万。钱重要,但心中这口气更重要。这口气出不来,他生不如死。
这场xie斗后,虎爷爷几个儿子扬眉吐气。豹爷爷这家人,好几年都在村里灰溜溜的。
后来,“老鼠”二姐终于出嫁了,嫁到了很远的黄河滩区,经常发大水的地方。对方很穷,拿不出钱来,但她也不在乎。因为她知道,即使给再多的钱,属于自己的终究没多少,而且结婚后,差不多还是自己的负担。
为了争取婚姻自由,她绝过食,后来更是随身携带着农药瓶。“二别种”恐吓了几次,豹奶奶也寻思觅活了几回,可二姐不为所动。豹爷爷,还有“老鼠”,都在关键刻选择支持了二姐。
因为家里还有这样的爸爸和弟弟,二姐出门时虽然很决绝,但结婚后,回家探亲的次数也不少。后来在豹爷爷临终病重的日子里,她更是一直住在家里,没日没夜地服侍,一直送老爸爸上路。
再后来,“老鼠”也找到了对象。大家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是“老鼠”赶上了好机会。
那个阶段,由于一再高攀的彩礼,男方娶亲压力山大。男孩往往十五六岁就开始张罗找对象。女方呢,则横加挑剔。
还有个因素,众所周知的原因,通过非法手段过来的外地姑娘,也在很大程度上抢占了本地姑娘的位置。
造成的结果是:男女之间结婚年龄一再拉大,通常是,男方才十六七岁,女方则二十六七岁。
那段时间,国家严查结婚年龄,一大批的老姑娘,被拍在了沙滩上。
“老鼠”就找了这样一个躺在沙滩上的老姑娘。而且据说,女方的腿还有些瘸。
听到“老鼠”找到了对象,我也为他高兴。
但没过多久,新娘子还没有进门,我就接到了“老鼠”的死讯。
他是上吊死的,当时也不过20多岁。
他为什么死?
他做梦都想娶媳妇儿,现在,不费太大力气,媳妇儿马上就要进门了,他应该欢天喜地,赶紧谋划将来美好生活才对呀。
有人说,当时他得了一种心理疾病,总是怀疑自己的两条腿不一般长。他经常站在大街上,向别人展示那两条象麻杆儿一样的腿,并在人前比来比去。
可在别人眼里,他的两条腿并没有什么异常。
有没有可能是抑郁症呢?什么原因造成的?不知道。
死就死了,挖坑埋掉就是。而且媳妇儿还没有进门,大笔钱也没有花。外人,甚至于他的兄弟姐妹,都没感到什么过分的难过。当然,豹爷爷豹奶奶除外。
“老鼠”走的时候,据说豹爷爷还为他找了一门“阴-婚”,也就是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死去的女人,算作猴子阴间的媳妇儿,办了“婚礼”,也算帮他“圆梦”了。
紧接着,豹爷爷也走了。
豹爷爷的离去,肯定与小儿子的死密切相关。
豹爷爷得的是食道癌。不能吃东西。很痛苦。
临死前那两年,他经常找我爷爷玩。每天都观看我爷爷吃饭。
我爷爷耳朵很聋,也不怎么说话。闷闷地坐在门口凳子上,端着碗,“呼哧呼哧”吃得很香。
坐在旁边的豹爷爷,则馋得哇哇大哭。屁声又急又响。一连串地求我爷爷:
“慢点吃,慢点吃,你不要吃那么快好吗?你不要吃那么香好吗?”
哀求声和屁声,反正我爷爷都听不见,继续闷头大吃。
然后,豹爷爷依然每次都过来观看我爷爷吃饭。继续哀求,继续放屁,继续闷头大吃。
豹爷爷办丧事时,虎爷爷家几个儿子,就“稳重而善良”的老二赶过来守灵。
据说,“二别种”当时很激动,在豹爷爷的灵前,拉着堂哥的手,向乡亲们宣布:
“兄弟就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家不服不行,灵棚下面分近远嘛。”
(十)荒坟
前些年,我回家探亲,经常买点东西,去看望豹奶奶。
当时豹奶奶已经八十多岁,身子还硬朗。一个人守着那幢老房子住。
每次见我前来,她先是激动。然后是伤心,为了猴子。最后就是向我倾诉,说三个儿子和儿媳如何不孝。
我表面上应承着,出了门就从那个耳朵出去了。
后来我带儿子回老家,从豹奶奶家门口过。寒暄过了。她就会一个人跑回家去哭。
别人告诉我:她看到我,就会想到死去的“老鼠”。看到我后面跟着一个大胖小子,更会想到,如果“老鼠”还活着,她孙子应该比我儿子还要大。
以后有段时间,我尽量绕着她的家门走。
豹奶奶最终死于脑血栓,在床上躺了好几年。他的三个儿子排班,轮流侍奉她。
我碰到过几次他的儿子,基本上每天从街上买几个包子,留给豹奶奶做一天的食物。
死前那几年,豹奶奶思维仍不糊涂,嗓门也挺大,性子还是那么烈。站在她家房子外面,经常听她唱各种自编的歌,大致以倾诉儿子们的各种不孝为主。
类似于:“三个儿子不行孝,老娘卧床没人养,一天三个肉包子,不管热来不管凉。”
看来,老人家还是生错地方的诗人。
其实,她那三个儿子也不算不孝。农村大抵如此吧。
几年前我回家探亲,正好遇到豹奶奶过周年。她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来了,我也参加了追祭队伍。
冬日的中午,天气隐晦,寒风凛冽,空旷的的原野上,一望无边,能看到的,就是稀拉拉越冬的麦苗,还有路边掉光叶子的白杨树。
大家有说有笑,扛着纸糊车马之类,踩着黄土田埂,来到坟前。
祭火点了起来了,三个儿子开始装摸作样倒地哭,两个女儿哭得更悲切些。后面的人,则连表演的兴趣都没有。
烧罢纸张车马,大家一窝蜂向家走。
我看到豹奶奶坟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坟包,长满了荒草,如果不认真地看,简直识别不出那是一座坟。
我拽了把身边一位族内的兄弟。问:
“兄弟,这是谁的坟?”
“这还用问?老鼠的呗。死了那么多年,连儿子都没有,鬼才打理呢。走吧,走吧,‘二别种’请我们喝酒哩,倭瓜大的肘子随便吃,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鬼才愿意喝大北风,来到这荒郊野外呢。”
“哦,好吧。兄弟,你先去喝酒。我呆一会儿再走。”
“哥呀,你呆在这荒野干吗?”
“老鼠生前和我也算朋友。我难得回家一趟,又看到他的坟,我守一会儿,和他说几句话。”
“哈哈,真是书读得越多事越多。好吧,哥呀,你也早点回去,我先去吃肘子喝酒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