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露清响,七贤聚芳辰
曹魏景元三年的暮春,山阳竹林迎来了最丰美的时节。新竹拔节的 “咔嗒” 声混着溪水潺潺,将整片谷地浸在翠色欲滴的雾霭里。嵇康赤足站在溪中,手中铁钳夹着刚锻好的剑胚,火星溅入春水,腾起细小的虹。他忽然听见上游传来琵琶声,弦音如珠落玉盘,正是阮咸特有的活泼调子。
“叔夜!” 王戎的声音从竹林深处飘来,十二岁的少年踩着石头过河,青衫下摆沾着草籽,“嗣宗先生又在树上挂酒葫芦,说要学仙人摘星!”
嵇康笑了,将剑胚浸入溪水。白雾散尽,可见竹林中央的空地上,阮籍正抱着酒坛往老竹枝上攀爬,腰间麻绳系着七八个陶葫芦,在风中晃成一串风铃。刘伶躺在青石上,酒葫芦滚在身侧,正举着竹筒接竹叶上的露水,见嵇康走来,仰头晃了晃竹筒:“来尝尝,比你酿的黍米酒还清冽!”
“刘公真是雅兴。” 向秀抱着半卷未竟的《庄子注》从竹影里转出,衣摆拂过蒲公英,“今日诗会,诸位可带了新作?”
“早备好了!” 阮咸突然从竹林高处探出头,琵琶横在肩上,“我昨夜听松涛作《风入松》,正愁无词,今日正好请诸位赐句!”
溪水尽头,一辆简陋的牛车碾过青苔路。驾车的老仆掀开苇帘,露出山涛清瘦的身影。他望着竹林中打闹的众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服下的玉佩 —— 那是嵇康早年所赠,玉色已被体温焐得温润。自两年前出任吏部郎,他极少回山阳,此次趁司马昭东巡暂回,特意换上了旧日青衫。
“巨源!” 王戎眼尖,率先发现来客,蹦跳着迎上去,“你来得正好,向先生说要以‘山水’‘人生’‘自由’为题,每人须作一诗一赋!”
山涛怔住。王戎口中的 “向先生”,正是向秀,此刻正站在溪水边,将新采的兰草编作环佩。他注意到山涛的官靴沾着洛阳的尘土,却故意不提,只微笑着整理竹简:“巨源兄既有公务在身,不必勉强 ——”
“不妨事。” 山涛打断他,解下官带,任青衫随春风舒展,“今日只作竹林客,不提朝堂事。”
竹林深处,嵇康正用溪水洗去手上的铁渣。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见山涛站在光影交界处,旧青衫与新官服的褶皱在风里重叠。两人目光相触,仿佛回到十年前初遇时的清明 —— 那时山涛还未出仕,嵇康也未锻铁,他们在竹林里分食煨薯,看流萤缀满竹叶。
“叔夜,你的《广陵散》可曾谱完?” 山涛率先开口,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忐忑。
嵇康低头擦剑,剑刃映出他微抿的唇:“谱完了。” 他忽然将剑插入青石,剑柄颤动如龙吟,“却无人可奏。”
这话像投入湖心的巨石。阮籍停止挂酒葫芦,刘伶放下竹筒,连阮咸的琵琶弦都轻颤了一下。山涛知道,这是嵇康在说他们之间的隔阂 —— 自他入仕,嵇康再未与他合奏过一曲。
“管他什么曲子!” 刘伶突然跳起来,拍着酒葫芦嚷嚷,“先喝酒!诗会若无酒,不如去太学听腐儒讲学!” 他摇摇晃晃走到阮籍挂酒葫芦的竹枝下,抱住树干就啃,“嗯,这桃叶酒是嗣宗去年埋的吧?香得紧!”
阮籍笑骂着掷下酒葫芦:“老酒鬼,当心醉死在竹林里!” 他忽然看见山涛,眼神微顿,却只是将另一壶酒抛过去,“接着!这坛‘松风露’,你当年教我酿的。”
酒坛在空中划出银弧。山涛接住时,坛口的荷叶封泥正散出清香,恍惚间,他又看见二十岁的阮籍蹲在溪边,笨拙地学他封酒坛,母亲在旁笑骂 “两个醉鬼”。
二、流觞赋诗,各展平生志
溪水被竹篱截成九曲流觞。陶制酒盏载着菊花,顺流漂到谁面前,谁便须作诗。阮咸的琵琶声作引,第一盏停在王戎面前。
“濬冲小友,该你了。” 向秀笑着递过竹简。
王戎眨眨眼,望着溪中随波起伏的菊花:“就以‘山水’为题吧。”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如泉:“竹露沾衣冷,松风入鬓凉。山花不解事,偏向野人香。”
众人喝彩。嵇康挑眉:“好个‘山花不解事’,倒是契合你幼时‘道边苦李’的妙思。” 原来王戎七岁时,见道旁李树果实累累,独他不摘,称 “树在道边而多子,必苦李”,果然应验。
流觞再转,停在阮咸处。他拨了拨琵琶弦,朗声道:“人生若寄,多忧何为?” 化用曹丕诗句,却接上自己的调子:“且抱琵琶卧松根,听风听雨听泉声。莫向人间问甲子,竹阴深处有长生。”
刘伶大笑:“妙!妙!阮家小郎竟比我还看得开!” 他打了个酒嗝,忽然看见酒盏漂到自己面前,“好,轮到我这老酒鬼了!” 他晃着酒葫芦,吟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斗,五斗解酲。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何必效俗士,束带事侯王?”
众人哄笑,阮籍笑得倒在竹枝上,酒葫芦里的酒泼了一身:“伯伦这诗,该刻在你的酒葫芦上!”
流觞漂向山涛时,溪水忽然转急。山涛望着漂来的酒盏,心中暗叹。他以 “自由” 为题,却想起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鸿鹄有翼,栖于深林。潜龙在渊,不羡浮云。” 他顿了顿,终究没敢写下后半句 “奈何网罗张,举翅触金箴”—— 那是他在吏部目睹的党争现实。
嵇康听出了未尽之言,却只是淡淡一笑,将流觞推向向秀。向秀起身,展开新写的《思旧赋》片段,声音如春雨润竹:“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 他忽然停住,目光落在溪水倒映的竹影上,“今日且作《竹林赋》吧。”
“好!” 嵇康击节叫好,“向先生的赋,当配松涛为乐。” 他走到老松前,伸手叩击树干 —— 那是他们早年约定的 “松琴”,树干中空,叩之如琴瑟。
向秀朗声道:“观夫竹林之盛,含天地之清淑。修篁夹涧,清泉绕屋。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此中之人,或啸或歌,或饮或卧,不知老之将至……” 他的赋文如溪水漫流,将竹林的晨昏、七贤的日常一一道来,末了叹道:“嗟乎!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非薄俗以自高,实本性之难移也!”
掌声中,阮籍忽然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溪心。他望着水中破碎的天空,忽然吟道:“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这是曹植的句子,却被他改了尾句:“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 他忽然笑倒在水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王戎的青衫。
“嗣宗又醉了。” 嵇康摇头,却亲自下水将他捞起。阮籍挂在他肩上,酒气熏人:“叔夜,你说…… 我们能这样醉死在竹林吗?”
嵇康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放在青石上。夕阳穿过竹叶,在阮籍的素麻丧服上投下斑驳光影 —— 母亲去世已两年,他仍常穿素衣,却再未被礼教束缚。
三、诗传千里,浮名动帝阙
诗会结束后,王戎将众人的诗作抄在素笺上,用兰草扎成小卷,趁去洛阳探亲时,分给太学的同窗。不想这些诗稿竟如蒲公英般,在洛阳城迅速流传。街头酒肆的墙壁上,有人用炭笔写着刘伶的 “醉里乾坤大”;太学生们聚会,必吟向秀的《竹林赋》;就连宫中的乐官,也将阮咸的《风入松》谱成曲子。
“大将军,您看这是什么?” 钟会捧着一卷抄诗,跪呈司马师。绢帛上,嵇康的《赠秀才入军》被人用朱笔圈点:“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司马师扫过诗稿,目光停在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八字上。他知道,这是嵇康写给山涛的,那时山涛尚未出仕,两人犹有 “携手游三山” 的雅志。“竹林名士的风头,越来越盛了。” 他淡淡道,“连市井小儿都能背他们的诗。”
“岂止是风头!” 钟会咬牙切齿,“他们借诗非议朝政,什么‘莫向人间问甲子’,分明是藐视朝廷!还有向秀的赋,说‘举世皆浊,而我独清’,这不是暗讽我朝吗?”
司马师望着窗外的槐树,新叶正被春风吹得沙沙响。他想起山涛的密报,说嵇康近日在山阳收徒,传授《庄子》与锻铁之术,弟子中有不少寒门子弟。“文人的笔,有时比武将的刀更锋利。” 他忽然问,“山涛最近如何?”
“回大将军,” 钟会眼中闪过阴鸷,“山吏部近日频繁往来山阳,与嵇康等人过从甚密。虽说他声称是省亲,可每次回来,案头总多几首竹林诗。”
司马师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山涛是聪明人,知道如何在朝堂与竹林间走钢丝。” 他拿起朱笔,在嵇康的诗句上画了个圈,“不过,钢丝走久了,总会有失手的时候。”
与此同时,山阳竹林里,七贤正围着新刻的诗碑。嵇康亲自操刀,将众人的诗作刻在青石板上,碑额题 “竹林七贤诗会记”。王戎摸着碑上自己的名字,忽然道:“巨源公,你这首‘鸿鹄有翼’,为何只刻前四句?”
山涛望着碑上被磨去的字迹,笑而不语。嵇康却知道,被磨去的 “奈何网罗张”,正是山涛对官场的无奈。他忽然想起诗会上,山涛接酒坛时的犹豫 —— 那坛 “松风露”,最终被他原封不动地埋回了老地方。
“管他刻什么!” 刘伶又灌了口酒,“只要这碑在,竹林就在,他们司马氏的爪子就伸不过来!” 他忽然指着碑顶的竹叶雕刻,“叔夜,你刻的竹叶少了七片,该补上!”
嵇康失笑:“七贤在此,竹叶自然要七片。” 他挥刀补上竹叶,刀锋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只是不知,这碑能立多久?”
向秀轻轻抚摸碑上的字迹:“哪怕只能立一日,也要让天下人知道,曾有这样一片竹林,容得下七颗自由的心。”
暮色中的竹林,响起阮咸的琵琶声。这次他弹的不是《风入松》,而是自创的《竹林吟》,弦音里有竹露的清响,有溪水的潺湲,还有七贤的笑声与叹息。山涛望着嵇康的背影,看见他白衣上的竹纹与碑上的竹叶相映,忽然明白:有些隔阂,是为了让彼此在不同的路上,都能守住心中的竹林。
四、暗流涌动,危局渐逼近
诗会月余后,洛阳传来消息:太学博士张邈弹劾竹林七贤 “伤风败俗,妖言惑众”,请朝廷禁毁其诗作。司马昭却一反常态,下旨 “文人雅集,无关朝政,不必深究”,还赏赐了阮咸一批西域琵琶弦。
“这是司马昭的诡计!” 嵇康将邸报摔在石案上,“他是要借此拉拢士人,同时麻痹我们。”
向秀沉吟道:“司马昭新掌大权,确需收买人心。但钟会在一旁虎视眈眈,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正说着,阮籍抱着新酿的酒坛闯入:“你们看!” 他抖开手中的绢帛,上面是洛阳传来的抄本,嵇康的《广陵散》曲谱旁,竟有人题注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是山巨源的字迹。” 嵇康一眼认出,心中复杂难言。山涛在曲谱旁补注:“叔夜此曲,通天地之灵气,夺造化之神功。” 却又在末尾加了句:“然锋芒过盛,恐遭天忌。”
刘伶凑过来瞧了瞧:“这老山,在朝堂上打太极,在诗稿里倒说实话!” 他忽然指着阮籍的酒坛,“别管什么司马昭钟会,先尝新酒吧!”
酒坛打开的瞬间,松针与菊花的清香扑面而来。阮籍倒酒时,忽然看见溪水中漂着几片红叶 —— 那是早熟凋零的竹叶,被秋风吹落。他忽然想起诗会上向秀的赋文:“修篁虽劲,难敌霜风;清泉虽冽,怕遇冰寒。”
深夜,嵇康独自坐在诗碑前,借月光擦拭碑上的字迹。忽然听见竹林深处传来脚步声,抬头见山涛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灯罩上绘着竹叶纹。
“巨源?” 嵇康起身,看见山涛官服上沾着夜露,“这么晚了,你……”
山涛将灯放在碑前,灯光映出他眼下的青黑:“明日便回洛阳。走前,想看看这碑。” 他摸着碑上的 “嵇康” 二字,忽然低声道,“叔夜,司马昭要征辟你为秘书丞。”
嵇康怔住。这是司马氏第一次公开征辟他,比当年山涛的吏部郎职位更高。“你替我回了吧。” 他转身望着墨色中的竹林,“就说我嵇康,只配做个锻铁的野人。”
山涛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诗会上他刻碑的模样。那时嵇康的手稳如磐石,此刻却在袖中微微发抖。“叔夜,” 他终于说出埋藏已久的话,“当年我入仕,是想为你们留一条后路。可现在……”
“别说了。” 嵇康打断他,声音里有罕见的疲惫,“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只要这竹林还在,便是最好的后路。”
风过竹林,碑前的气死风灯忽然熄灭。黑暗中,两人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只有竹叶沙沙,如同十年前他们共听的松涛。
黎明时分,山涛的牛车碾过青苔路。他从车窗回望,看见竹林上方飘着薄雾,诗碑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缥缈的梦。他知道,这个梦,终有一天会被司马氏的铁骑碾碎,但此刻,他愿意用自己的仕途,为这个梦多续一刻光阴。
竹林深处,嵇康正在教王戎练剑。新磨的剑刃映出朝霞,少年的眼睛里有星光闪烁。“濬冲,” 嵇康忽然道,“记住,真正的自由,不在山水之间,而在人心之中。”
王戎似懂非懂地点头。远处,阮咸的琵琶声再次响起,这次弹的是《诗会杂曲》,将众人的诗句化作跳跃的音符。溪水潺潺,竹露清响,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这片小小的谷地中,成为浊世里最后的桃源。
而在洛阳的太极殿,司马昭正对着《竹林七贤诗会记》的抄本微笑。他知道,这些文人的诗赋,终将成为他们的墓志铭 —— 但不是现在。他需要借他们的盛名巩固权力,直到时机成熟。
暮春的阳光穿过殿角的铜铃,在 “以孝治天下” 的匾额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司马昭放下抄本,目光落在案头的《庄子》上,恰好翻到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一页。他忽然轻笑,对身后的钟会道:“去告诉山涛,让他劝嵇康接受征辟。若劝不动……” 他指尖划过书页,“便让嵇康的剑,永远停在锻铁炉前。”
风铃响动,惊起殿外栖鸟。竹林的诗会余韵,正随着飞鸟的翅膀,飘向不可知的未来。而七贤的命运,早已在诗碑上刻下伏笔 —— 那是用墨与血共同写成的,关于自由与尊严的永恒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