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果
我的大爷,也就是我父亲的哥哥。他是一个物理学家,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学物理。至少我小的时候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我是一个物理学家,你长大之后也要当个物理学家。但是,我长大一些之后,他又变了。他说自己是一个“搞物理的”,不是“物理学家”。当我质疑他前后矛盾时,他说,人要低调,要谦虚。于是我说,过分的谦虚就是肾虚。接着我的头就会挨那么一下子。“搞物理的”会火冒三丈,由此可见,他自己并不认为自己仅仅是个“搞物理的”而应该是个“物理学家”。他前后矛盾,表示他并不严谨,他开始的时候完全可以表示自己是一个“搞物理的”,所以他有可能真的是个“搞物理的”而不是“物理学家”。当然,还有可能有另一种情况,抛开“搞物理的”和“物理学家”两种身份,大爷是一个标准的男人,人高马大,“肾虚”好象表示我对他性能力的质疑。但他确实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同辈的兄弟姐妹,反而我几个姑姑给我带来了三个妹妹。
有个大爷有时也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大爷。北京话有时喜欢骂“你大爷”,尤其是小孩学的特别快。童年的时候,一群小孩冲我喊“你大爷”。我回头看了看,说,没有啊,没来呀。其中一个小孩跑过来说,我X你大爷。我摇摇头说,你不行,他五大三粗的,只有他X你的份。于是一群小孩跑过来围起来打我。小时候的我受革命影片影响很深,把自己看成是革命烈士,他们让我说服不服,我咬牙硬挺着。同样,我把他们看成是各种帝国主义,记下之后一定要报复。
各类革命影片告诉我,应该把他们分而食之。于是我不断寻找他们落单的机会。对于欺负过我的那群孩子,我会认真记录他们的回家路线、落单顺序及单独的时间。因此,我大爷认为我非常适合学习物理,做记录是最基本的要求。他也会指导我如何在路上布置陷阱,如何让人疼而不留痕迹。这些让我无比崇拜,每次在成功堵到一个小孩的时候跑回来和他分享,这时,他总会说,不错吧,将来学物理吧。
比起少年时代,还是童年时代更崇拜他。少年时代的我只会让他帮忙做作业。但他经常会做上瘾,把书抢走,做完整本书里的题再还给我。这时,书里会被画的乱七八糟,除了答案之外,充满不同的符号。但这些对我一点用都没有,我曾试着按着他的符号把题做出来交作业,老师在给我一个大叉子之后会把我叫到办公室痛快地骂一顿。那时,我更确定他是个“搞物理的”,跟“物理学家”没关系。
大爷在一个研究所上班,研究所的人管他叫“黑子”。“黑子”这种绰号在北京相当普遍。几乎每条胡同都有一个“黑子”,我从小到大至少认识十来个黑子,哪个辈份的都有。在北京街头如果大喊一声“黑子”,可能会有无数人看你。
巧的是研究所只有大爷一个黑子,因此他成了所内可以唯一一个用这个称呼的人。因此,如果在研究所里听人讨论,“黑子今天又迟到被头骂了”、“黑子又跟食堂卖饭的吵起来了”、“黑子给新来的女助理打水了”之类的话,那一定是在说我大爷。研究所的人生活枯燥无味,他们的娱乐活动也让人费解。就好象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个大爷的同事跑来我家说,黑子和大三儿比赛吃多了,快去搀一下。大三儿也是一个在北京很常见的绰号,出现频率与“黑子”相当。同样巧的是,研究所里也只有一个大三儿。
当我走到研究所食堂的时候,发现大爷和大三儿坐在一张条凳上,后背顶着餐桌,紧锁眉头微闭着眼睛,就那样挺着,四周围了一圈“搞物理的”和“物理学家”。其中一个人看到我说,小赵来了,快把你大爷扶走,两个人比赛吃月饼,吃太多了。
于是我走过去慢慢扶起大爷,他缓缓站起来,挺着肚子,两手撑在后腰,像个足月的孕妇。走了两步,我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了句,谁赢了?大爷一脸胜利的微笑,向大三儿轻蔑地撇了一下嘴。大三儿可能听到了我的问话,正好这时睁开眼睛,看到了大爷的表情。大三儿明显想争辩些什么,挣扎着要站起来。刚刚张开嘴,就哇地吐了出来。顿时,五颜六色的东西倾泄而出,周围的人都整齐地向后一跳。大爷看到了也终于憋不住了,张着大嘴笑,刚笑出了一声,也开始弯着腰吐。我也只能跟着向后一跳。
吐过之后,大爷也不用扶了,健步如飞。回家吃了几片山楂片,第二天两人都没事了。毕竟两人都是“搞物理的”,知道比赛吃月饼不能喝水,万一喝了水就只能去医院了。
我童年的一大乐趣就是去工地拆东西拿去卖。那时的北京正在大拆迁,胡同平房全都要拆掉。以前爬上房顶,可以看到电报大楼,现在要到电报大楼下面才能看到。我记得当年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大坑。我主要是去拆各种设备里的变压器,变压器里有铜线包,这在当时可以卖很多钱。设备里有变压器,变压器里有线包这事是跟大爷学到的。当然,他没有让我去工地干这事,他只是觉得我应该学物理,电学的东西应该多教。(力学的东西在帮我设计陷阱的时候教了很多)
那时我有个伙伴叫小鞠,经常是他给我放哨,我拿着一堆工具狂拆。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熟练掌握了各种工具的使用。后来小鞠发现了脚手架的卡子比较合算,不用费太大力气拆,而且卖价也高,于是我们开始转型。经过几次之后,民工们也发现了问题,因此他们开始派专人看守。
通过实地考察,我们决定由我来吸引民工的注意力,小鞠来拿货。后来的日子是这样的,当我一脸仰慕地听民工眉飞色舞地讲着他的建筑经历时,小鞠在身后轻轻地把大卡子塞进书包。最后,我们天真地喊了一声,叔叔再见。
庆幸的是,我从来没有被民工抓到。不幸的是,我被大爷抓住了。那天他坐在拆着一半的破房下面发呆。虽然他说那是在思考问题,但我还是觉得坐在墙根下面看着脚面是一种发呆的行为。我和小鞠背着两个大包,里面各塞了两个卡子。跑过那片破平房时,突然觉得脖子一紧就被拎了起来,我吓的大叫一声。小鞠一看我被人抓住了,放开双腿使劲跑没影了。
大爷发现吓到我了,开始哈哈大笑。然后把我放下来问我慌什么,我当然不敢把事情说出来,只是说要考试了急着回家复习。大爷说我骗他,他根本就是知道我在干什么。他说要我将来学物理,答应的话他就不告诉我父亲。我也只能答应他。可父亲还是知道了,把我暴打了一顿。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是大爷告的密,后来才知道是小鞠回家自己招了,把我也拱出来了。
大爷后来还是喜欢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作为一个“物理学家”或是“搞物理的”,他可能希望能有个苹果掉下来砸中他,他会因此发现新理论,会获得诺贝尔奖。但掉下来的不是苹果,是板砖,于是他就这样干干脆脆地离开了。
后来,也没人再让我学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