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饱书店的前台是个喜欢穿素色衬衫的女生,经常将袖子挽到手肘,扎一个马尾,坐在前台后面看书。
我第一次跟她讲话时正在一本新书上做着笔记,我偶尔到这里打发时间,点一杯咖啡,找个角落盘腿而坐,再拿本喜欢的书,可以消遣一下午。
她轻轻地敲打我的书背,我把头仰到30°,她说,不好意思,书店里的书不能涂画的。
我说没关系,我待会反正是要买的。
她弯下腰,把头靠近我,说,还是请不要涂画了,书店里其他人会看到,影响不好。我耸了耸肩,收起我的笔。
后来当我看到书店的招募信息时,已经是六月份了,那时我刚从校园毕业,一边在找住宿,一边准备考研。令我惊讶的是,那个敲过我书背的女生,就是书店老板。
面试的过程很简单,我大概讲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她坐在对面沉默着听我讲完,末了,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上次那个在店里涂新书的人是你吗?
我说是的,还没来得及继续解释,她说好吧,有空过来开始上班。
半饱书店面积不大,地理位置也不吸引人注意,其结果是书店平时比较冷清,非常适合闲坐看书,周末人多的时候,也不过恰恰“半饱”。这对书店来说,不知是好是坏,对我而言是正中下怀。
老板的名字叫张楚,和某位摇滚歌手一样。只不过这位张楚不写歌,但偶尔写写小说,投稿也有,更多是自娱自乐。
她平常的穿着很单一,常常素颜出现在书店里,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还年轻,但我从来没问过她的年龄。
“当你想知道一个女人的年龄,你其实想知道她更多。”这是她写过的一句话。
我到半饱书店来,不过为了补贴点生活费,空闲下来的时间能为考研做准备,所以差不多是一份工作花着两份心思在做。人多的时候我帮忙,人少的时候,找个地方自己学习。
在这点上,张楚算是一个体贴员工的好老板。
早晨是店里人最少的时候,通常在给盆栽喷喷水,打扫完各个区域的日常卫生后,我就在阅读区看会书。书店在一楼,有时候阳光会从旁边窗户照进来,被架子和屋里的摆设分成几束,尘埃在书页间捉迷藏。
她穿一件灰色的衬衫,半挽着手臂,在店里闲游。有时她会穿过几条光束,走到角落里,敲敲我的后背,这时,我知道临近中午,店里的人开始多起来了。
人少的时候,我们偶尔也聊天,分享各自的经历与见闻,考研的焦虑与创业的烦恼。晚上八点半,书店打烊的时候,她会在店里放轻音乐,心情好的时候,也放《UPTOWN FUNK》之类的歌。
张楚说她有梦游的习惯,小时候经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走在大街上。但和她熟悉了之后,我觉得她清醒的时候,也时常脑回路不清晰,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
比如她把《不安之书》和《失败之书》放在一起,把《百年孤独》和《一句顶一万句》放在一起,扬言要捆绑销售,不然不卖。
比如她养了一只几个月大的小橘猫,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店长”,声称我们所有——其实店里就我和她两人——都是在为店长打工的人。
最糟糕的一次,她在进到博尔赫斯的书上架的时候,坚持要自己把它们放到书架最上面那一层去,结果那晚突然停电,她一声尖叫,从书梯上面摔了下来。
我听到声音,从黑暗中找到了她,想扶她站起来。她坐在原地,把手伸给我,突然笑了起来。她笑得越来越大声,也许是受她感染,我也突然莫名其妙笑了起来。我从没见她笑得那么开心过。
张楚很少说起自己开书店的初衷,她把写好的小说拿给我看,不等我评价,又要回去做修改。她每天一大早过来开门,打理书店,晚上带着“店长”一起回家,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她想去旅行。
接下来的三天里,她把店里的一切都打点好,连同“店长”一起交给我,头也不回地拖着行李箱走了。她走的第二天,打烊的时候,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说他是张楚以前的男友,当时一起开了这家书店,这次回来,只是想来看看对方过得好不好。
这位是新的店长了,我指了指书架旁正在舔脚丫的小橘猫说到。喵,它回应了一声。
一个月后,张楚晒得一身小麦色,拉着行李箱走了进来。她掏出手机,跟我分享一路的见闻和趣事,以及和路人一起合拍的照片。
她的笑容变多了,说你真应该跟我一起去看看,她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店里有没有发生什么?
我说没有,都挺好的。
几个月后,我考完了试,准备辞掉书店的工作,回南方等待考试结果。我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张楚,她突然问我,你觉得能考上吗?
我望望天,说有六成的把握吧,等考上了我还来这儿找你。
张楚没回答我,她敲着前台的电脑键盘,说今晚我请你吃顿饭吧。
那天刚好是元旦,我没想到的是,吃顿饭的意思竟然是她自己下厨。
张楚住的地方不大,客厅里的沙发像个横卧的胖子,书桌上放着她写完的小说,厨房有点阴暗,张楚从里面把菜一个一个地端出来。
我说这个环境可能不利于你梦游,她笑笑。
如果考不上了,还会回来吗,她端着汤问。
我夹了一口饭到嘴里,说,那得分情况了。
她把马尾放下来,坐到我对面,问我菜的味道怎么样。
我说还行,就是房间里的灯有点暗,她把头扭到旁边,我把身子往前伸,咬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时候外面开始传来放烟花的声音,张楚拉着我跑到大街上,越来越多的人从家里出来,把头仰到30°,看着天上的七色花。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几声钟声,回应着每个人心里的小小愿望。
我们好像把“店长”落店里了,张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