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把车停在对面,坐在车里观看着榆生爬在梯子上换招牌。榆生长得瘦小,使得根生能够看清新招牌的全貌。飞驰汽车美容装潢服务部。根生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声来。他觉得这名字不错,念着老带劲。一看就是高人给起的,榆生两口子跟他哥树生没这个文化。根生不知道是夏艳给彩燕做的工作,夏艳回家一直也没跟他提说。他还以为榆生两口子怕他才换招牌的。根生得意地笑起来,胖脸上的五官挤到了一起,黑线头眼睛成了一个黑点。
笑了一会,根生的眼睛就从招牌上移开了,大局已定,他胜利了。根生眼睛胡乱转起来,也许还能看到让他高兴的事呢。小眼睛也有好处,聚光。根生看见她妈拿着扫帚从接待室走出来,他怕他妈看见他,就赶紧把身子一缩,头朝下一低,好奇心让他又快速地把头朝起一抬,脸上的笑就僵住了,他妈根本就没朝他这边看,而是弯着腰打扫起院子里洗车时冲下来的污水。树生举着水枪对着汽车轮胎唰唰唰呲着,泥浆跳着舞从轮胎上争先恐后逃离到地面,蛇似的四处蜿蜒而去。他妈清扫不及,慌乱地挥舞着扫帚,左一下,右一下划拉着。彩燕替榆生扶着梯子,仰着脑袋看榆生挂招牌,彩燕的个子才到梯子的第三档,远看像个中学生。根生心里忽然有点酸溜溜的。彩燕眼尖,看见停在对面的北斗星,就知道是根生的车,她对根生监视他们而心有不爽,所以也没跟榆生说他哥来了。树生也看见了停了有一会的北斗星,虽然有点眼熟,可是他没往根生身上想。想着根生的车不可能停在对面,来了肯定会停在店门口的。自从开了新店,他们对停在门口的车很敏感,那可是他们家潜在的客户。
根生不想再看下去了,发动了汽车,怏怏地走了。
根生这趟出来,本来要去办事,结果也没心情了,就势拐到老乡家的汽车修理厂,看看老乡是怎样做生意的,好从中学些经验。根生对自家兄弟不怎么厚道,对外人却是谦卑和客气的,他愿意众采百家之长,为己用。自从他开了汽车修理厂,那些汽车配件代理商就找上了门,抢着给他家供货。代理商之间竞争很激烈,为了抢生意就要搞促销活动,促销活动有个好听的名目叫答谢会。所谓的答谢会,就是代理商先行垫资,会议结束后由厂家报销,在酒店租一个场地,把各路经销商老板聚在一起,只要签到就发纪念品,当然了,纪念品由厂家提供。会上,代理商老板讲些感谢话,厂家技术员讲一讲新产品的性能,优点。然后是代理商以优惠价答谢各路经销商的支持。最后是答谢宴,请不入流的歌星唱歌,请草台班子跳舞,耍魔术,把答谢宴推到高潮。根生被邀请参加过几次这样的活动,认识了几位同行,渐渐就有了自己的圈子,这个老乡就是在答谢会上认识的。老乡嘴能说,台上技术员讲话,台下他给根生讲话,一套一套的,比技术员讲的还有吸引力,根生对这位老乡佩服得五体投地。老乡觉得根生有利用价值,答谢晚宴后,也不急着回家,而是领着根生赶牌场子,美其名曰结交同仁。根生原先不会打牌,就是参加了几次会议,学会了打牌。
根生把车停在老乡家的修理厂院子,下了车。奇怪的是,修理厂静悄悄的,不像开工的样子。他走进接待室,还是没人,又从接待室后门走到后院,这才看见员工整齐的站成两排,手背后,腿叉开,听老板训话。
根生蹑脚走到员工后面,想听听老板跟员工讲些什么,老板眼睛余光看见了他,也没理他,而是用蹩脚的普通话继续着自己的讲话:每个男员工的头发理成板寸,板寸是什么概念呢,就是手指头插进头发里,头发不能没过手指头。根生这才发现,原来老乡修理厂所有的男员工都理着板寸。老板忽然提高嗓门说,头发留到脖子根的,不许进大门!
老板继续说,所有员工工作服两天一换,不能有油渍,发现不遵守的,惩罚给大家洗一个星期工作服,还不能占用工作时间。
根生吐了吐舌头,心里说,乖乖,这么严格的!
老板又说,厕所轮流值班打扫,每人一星期,随上随刷,不能有尿渍,不能有气味。
再强调一次,见了我叫李总,见了我老婆叫王经理。在我们公司,没有亲戚关系,一律称职务。
根生一想,有道理呀。
李老板李总手一挥,结束了训话,员工一哄而散。李总走到根生面前,两手抱拳跟他客气着,怠慢老乡了,我们公司每个星期三开例会。这些鳖孙子,不给定上规矩,就会无法无天。公司要做强做大,无规矩不成方圆。
根生的优点是谦虚,善于学习。今天他又学到了一招,迫不及待地要回修理厂实践。根生没心思跟老乡聊天了,说他还有事,就告辞了。他急不可耐地回到修理厂,刚从驾驶室下来,就在院子里喊着,都停下手里正干的活,到接待室集合,我有话说。
员工懒懒散散地走了过来,虽然都穿着统一服装,可是一个个头发乱糟糟的,工作服油渍麻花,看起来就像一帮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没有一丝气势。
这是根生第一次开员工大会,他决定说普通话。他忽然觉得正式场合说河南话是那么的土气和落伍,完全上不得台面嘛。刚才在老乡的汽车修理厂,他还嘲笑老乡说普通话呢。普通话是什么,是跟世界接轨的表现,他也要说普通话。根生看着挤成一疙瘩的员工,忽然胆怯起来,他从来没有在正式场合讲过话,都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不是他不想出风头,而是他口才不行,满肚子的蝴蝶飞不出来。根生一紧张就想上厕所,他扔下员工,急急奔向厕所。结果尿了半天,也没尿出来几滴尿。他又在洗手池前站了许久,对着镜子练习几句开场白。
根生长这么大没说过普通话,所以一开口就又说成了河南话。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他娘的普通话比挣钱难多了。
根生瘸着腿从厕所出来,他也不知道说个普通话咋还瘸上腿了?员工以为他蹲厕所久了把脚蹲麻了,所以没人在意。根生哭丧着脸操着蹩脚的河南腔普通话说起了开场白,从今天开始,我们公司每个星期三开例会。
员工大多是他河南老乡,听见他说普通话,都觉得别扭,有个辈分比他高,他应该把人家叫叔的员工,仗着是他叔,平常爱说些风凉话,也是个爱热闹的人。这时候又憋不住了,说,老板,恁把舌头捋直了,俺们听不懂!根生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普通话,被人打断,心里的火呼地就蹿了上来。他顿了一下,他要杀鸡给猴看,擒贼先擒王,有必要杀杀他叔的威风。于是,根生把脸往下一沉,从桌子上捞起一只茶杯就向他叔掷去。他叔身子一歪,躲过了,惊讶地瞪着眼睛看着根生。根生一着急就又说起了河南话。恁都给我听着,从今天起,叫我韩总,叫我老婆李经理。叫错的罚款五十块钱。
夏艳站在根生左侧,心里还想着生意,根生刚宣布完称呼问题,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前台说,小丽姐,你把九号台单子一打,拿着单子去收钱。根生觉得夏艳在故意拆他的台,身子一扑,扑到夏艳跟前,一把揪住夏艳的头发,就要往桌子角上碰。夏艳莫名其妙,两手护着头,蹲在地上。员工看老板发飙了,也就一哄而散了。
第一次例会以失败告终。
根生扔下夏艳,回到办公室,他把失败的原因怪罪到夏艳头上。狗肉上不了席面,给脸不要脸,亏我还郑重其事地让员工称她李经理。
夏艳为了避免跟根生发生正面冲突,就躲着根生,想着晚上下班就不坐自家的北斗星回家了,不坐自家车又怕根生起疑,于是就借口要去税务局办事,半下午就走了。夏艳在修理厂是全能人才,工商,税务,银行的业务都是她在跑,根生是甩手掌柜,这些一概不管,所以他也搞不清楚夏艳到底是不是真的去了税务局。等他下班开着车回到家,夏艳还没到家,这种情况是绝无仅有的,他心里的火再次燃烧起来,可是又没地方发泄,就把自己四仰八叉放倒在沙发上,用遥控器开了电视看起来。
李涵难得比夏艳先到家。他上第二个初中一年级。李涵不爱学习,夏艳就跟她教小学的妹子秋艳抱怨,也是想让秋艳帮着出出主意,毕竟她是老师,有办法。秋艳说,男孩子发育晚,所以在学习上开窍也晚,建议让李涵把初一上两年,把基础打牢靠。夏艳记得有一次给李涵开家长会,听几个家长在一起议论,说教育局不让学生留级了。夏艳就跟秋艳说了她掌握的信息。说教育局不允许留级了,你不知道吗?秋艳说,我当然知道,可是活人咋能让尿给憋死,李涵不是爱踢足球吗,你到一附院找咱堂哥李强,他在外科当主治大夫,让他给李涵开一张脚踝骨折了的证明,交给班主任,然后让李涵别到学校去,也别跟同学来往。伤筋动骨一白天,样子一定要做到位。到了第六十天,你到学校去,不要找班主任,直接找教导主任,就说李涵耽误的课程太多,就是脚好了也赶不上进度了,请求留一级。教导主任就会跟班主任了解情况,估计班主任对李涵的学习成绩也是头疼,巴不得让李涵离开她班呢,那么学校自然就会同意李涵留级了。夏艳按照秋艳的指导,果然让李涵顺利留级了。
李涵上嘴唇已经开始长了一层黄绒绒的胡须,看起来脏兮兮的,脸上也是油呼呼的,像没洗干净似的。父子俩不对付,进了门谁也没理谁。他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以往到家就能吃到现成饭,今天没看见饭,也没看见他妈。于是跑到厨房看了看,冰锅冷灶,肚子似乎更饿了。于是给他妈打了一个电话,他们母子关系还可以。
夏艳没想到儿子这么早就到家了,在电话里训斥儿子是不是逃晚自习了。李涵说,什么叫逃晚自习,难听死了。是明天要考体能,老师让同学们回家储蓄能量,考个好成绩。
夏艳就无话可说了,想挂电话,又想到李涵到家就饿狼似的了,于是赶紧说她马上就到家,而且会在巷子口给他买一只汉堡,让他先垫个饥。冰箱里有包好的现成饺子。下起来很快的,不会让他久等。李涵这才安生了。
根生侧着耳朵听李涵跟他妈讲电话,听到晚饭吃饺子,口水哗一下就溢满了口腔。来陕西快二十年,他喜欢上了陕西饺子。河南人的饺子包的很大,就跟小笼包子似的,而且吃法单一,把饺子捞到碗里,啥调料也不放,就那么干吃,跟吃包子似的,不像陕西人,饺子包的小巧,而且有很多种吃法。德发长饺子馆还有饺子宴呢,能称得上宴,那花样就有上百种。根生自从知道有饺子宴,就想开眼界,去吃一次,可是饺子宴是招待贵宾的,他资历不够,所以吃不上。根生不爱吃汤饺子,嫌撑肚子,爱吃干饺子,蘸上调料汁,调料汁也有讲究,醋要山西老陈醋,还要在锅里熬过,油泼辣子只要上面的油,白芝麻要熟的,调出来的汤汁才正宗,不光香,还醇,一口一个,那才叫过瘾。李涵却是爱吃汤饺子,汤里面调上红红的油泼辣子,再撒上绿油油的香菜,白生生的芝麻,饺子像元宝似的,若隐若现,光是看着都要流口水。
夏艳回到家,马不停蹄地下饺子。她按照爷俩的口味,给爷俩下好了饺子,端到桌子上。她没给自已下,她要等着根生吃过了饺子,盛过了汤才能给自已下。头锅饺子,二锅面,说的就是二锅饺子汤就浑了,喝着不香。根生喝不上头锅汤心里就不爽,他要原汤化原食。根生喝汤还有个毛病,不喝温的,凉的,要喝烫的,烫的汤才有汤的原味,放凉了味道就蒸发掉了。
李涵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夏艳催他,赶紧吃了饭学习去。李涵就跟没听见似的,依然如故。夏艳就提高了嗓门,喊道,耳朵聋了!李涵抬起眼皮,白了夏艳一眼,继续就着电视吃饭。
夏艳看着根生把最后一只饺子塞进嘴里,就急忙到厨房盛了一碗汤端过去,顺手收走了空盘子和调料汁碟子。她这才给自己下了一碗汤饺子,到了一点酱油醋,挖了一筷头盐,舀了一大勺油泼辣椒,搅搅,呼噜呼噜吃起来。
吃罢饭,收拾好厨房,夏艳疲乏的只想睡觉,她来到卧室,脱衣上床。头刚一落到枕头上,就睡了过去。睡梦中,她感觉到胸口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可是实在是太困了,她没睁眼,而是使劲挣扎了几下,依然很沉重。她努力睁开眼睛,才发现是根生坐在她胸脯上,正恶狠狠地瞪着她。
根生见她醒来,就用双手掐着她的脖子,对她说,从明天开始,在公司要叫我韩总!夏艳赶紧在枕头上点点头。根生不依,手上加大了力气,说,点头不算,要大声说知道了,韩总!夏艳有点难为情,就没说。根生咬着牙威胁道,我让你不听话!掐得夏艳差点断气,她用手掰着根生的手,小声说,知道了,韩总!不行!大声说。根生不依。夏艳只好大声说,知道了,韩总!
根生这才松开手,从夏艳胸膛上爬下去了。
根生躺在床上,继续跟夏艳说,为了养成一个好习惯,在家里也要叫我韩总,就当是练习,习惯成自然,在公司就不会叫错了。夏艳没说话,翻过身,小声呻吟了几声,她脖子火辣辣地疼,里面堵得慌,气都喘不过来。
根生就生了气,一把把夏艳翻过来,又要往她胸膛上坐,夏艳赶紧说,韩总我知道了!根生一笑,心满意足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