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榟      卫

                    吴  语      著

                上集  华蓥山往事

                      第四十一章

                    我乃蛟龙卷云雨

                    东洋鬼子何所惧

      打这以后，黎梓卫总没清净过，无论驻军还是团丁乡丁，晚上不敢独自出门。二奶奶出去躲了一段时间，也没见官府前来找麻烦，在初夏时，她又回来了。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了历史老师的王怀冰才告诉我，当时他曾阻止过王连长，说人家老公都被杀了，如今程小城就一个女流之辈，不要太过了。

      这王连长不听，有时还越级汇报工作，令他这个团长很难堪，于是王怀冰就釜底抽薪，把黎榟卫一个连的驻军调走大部分精英，只留下一个排，且都是老弱病残。他还暗地里给了我姑妈三十支汉阳造步枪。

      隔壁的姐姐哥哥不在，我只得跟院子里的其他小娃玩。而夏道涵的军官小儿子夏子云从外地回来时，不仅着一身威武戎装，还带回了他的娇妻和爱子，这个名叫夏抗的细娃，跟我年龄相仿，他大眼睛红嘴唇，看到乡下大院子总是好奇地东瞧瞧西瞧瞧。

        因为他们老家是独门独户的大院落，离我们分散的院落还有一段路，夏抗总跟着八姨太的儿子夏雨轩来找我们玩。我爹不允许我跟有钱有势的少爷玩，他告诫我说，夏雨轩妈妈惹不起，娃娃跟娃娃间，一会儿嘻嘻哈哈，一会儿打打闹闹，弄不好把大人搞得拳脚相加，过不多久吧，娃儿又和好，大人却成了仇人，他更怕我失手打伤夏家少爷惹更大麻烦。

        但我背着爹妈，还是悄悄地跟他们去鹰嘴岩玩。在家里闷热得浑身冒汗，而鹰嘴岩不但风景独美，还阴凉气爽，真是我们的天堂。

        夏日在如火的赤日里走近，仙女潭分流过来的温热清水悠悠远去，与岩洞的阴凉形成一凉一热的反差，在宽敞的岩洞里，幽幽的凉意袭来，这就让我们无比喜欢它了。

      或许是麻背白肚的小鱼畏惧炎热，到了阴凉的鹰嘴岩这段不足百丈长的蜿蜒溪流里，就留恋地躲入石缝或草窝子里，我们赤脚踏入温热流水中，摸鱼虾，打水仗，若是累了，干脆躺水里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一觉。

        夏敏轩和夏抗的衣着打扮与我们大不一样，他们一身薄薄的乳白短袖衫，而我们则是粗布褂子，热的时候贴着皮肉火烧火燎；他们脚套黑色塑料凉鞋，而我们撒两片脚丫子，走在石谷子路上，烫得脚板起泡，因为习惯了，便也不觉得疼痛。

        夏敏轩是长脸，夏抗是圆脸，夏敏轩爱在我们面前炫耀：“我干爹斋藤说，日本很先进，日本人说中国人很落后，大多人愚昧无知。干爹还说冬天给我们送皮大衣。”

        当然，我们除了羡慕，别无它法，谁叫人家的亲爹会挣钱，还有个日本干爹？其实，对我们来说，日本是个什么玩意儿都搞不明白，待我们勉强明白的时候，才知道日本是一个小小岛国，这个岛国的人凶悍无情，把部队和枪炮运到了我们国家，他们打北平，打上海，占领了首都南京。

        当然，黎梓卫街上再也没见张贴捉拿我姑妈的告示，取而代之的则是，“打倒日本鬼子，还我河山”的标语。

        在黎梓卫码头旁的黄果树下，总是坐着几个军人，搭着几张桌子，扯一副红布标语：“好男儿出川抗日，保家卫国人人有责！”

        听大人们说，前方部队正在跟日本鬼子打仗，现在不抓共党了，官府派人在各场镇宣传抗日募捐，黎梓卫的老百姓本来就苦，官绅捐多少，怎么捐，我们不知。招兵出川抗日的摊子前，也是门庭冷落，偶尔有人问问，也只是脚瘸手残之人，四肢健全者，要么抓壮丁走了，要么躲了。

        我三叔真是倒霉透顶，一有风吹草动就躲，还是没躲过被抓壮丁的厄运。这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夏夜，我们一家人刚好熄灯睡觉，便从院子西边传来一阵恶恶地狗叫声。我奶奶忙喊：“三儿快躲，抓壮丁的来了。”

        我三叔刚拿起他的破衣衫跑出后门，就被门外雪亮的手电光刺得不知东西南北方向，他的双手被人死死抓住，不由分说，给五花大绑了。我奶奶点亮油灯，跳着小脚骂道：“断子绝孙的夏保长啊，你们咋总是惦记着我家三儿，我们有冤有仇么？”奶奶骂着人，就要与夏保长拼命。

        夏保长干笑着说：“大婶，我们私下无冤无仇，但政府有令，如今国难当头，国家有难，人人有责！如果负隅顽抗，可以就地枪决。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我不计较你老人家骂我，还是叫你家三儿跟我们乖乖走吧。”

        我奶奶哭着骂着，而我爷爷则轻言细语劝我奶奶：“我说堂客啊，你莫闹了，那么多人的儿子当兵上前线打日本人，我们不需要再躲避，现在是躲不过的。”

      爷爷又对章瞎子说：“你们不要绑他，让他跟你们走吧。”

        章瞎子看看夏保长，夏保长迟疑着，脸上表情复杂。

        爷爷拍拍我三叔，语重心长道：“三儿啊，当爹的肯定不希望儿子上战场。但是，日本人都打倒家门口了，你不去谁去？你去吧，你读过书，不傻不笨，到了那里记得给爹妈写信呃。等你们赶走了小鬼子，我们给你说一房好的亲事。记住，怕死的人死得快，不怕死的人兴许还活得下来。打仗为国，死而无憾，战场上与敌人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又对夏保长说：“我跟你们一起，送儿子到黎梓卫吧。”

        我三叔擦干眼泪，一手抓住我爷爷，一手抓住我奶奶：“爹啊，娘啊！儿子知道，这一去就没有回头路，也是凶多吉少。你们二老多保重，我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决不给老雷家丢脸！”他又对我爹妈说：“哥哥嫂嫂，爹妈就拜托你们孝敬了！。”

        我爹娘忍住眼泪，佯装笑脸，安慰我三叔：“三弟啊，小日本没那么可怕的，就像在黎梓卫街上跟人打架一样，先下手为强。三弟娃，你枪法好，平时你打野兔野鸡都是飞枪，到了前线也飞枪打日本鬼子吧。三弟娃，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和你嫂子。”

      我爷爷说：“走吧，三儿，我送你，我觉得你们就是黎梓卫转世，小鬼子定然会被你们揍得回不去东洋老家！”

        夏保长给我三叔解开绑在身上的绳子，他走头里，我爹我爷爷走中间，章瞎子断后。一路走，我爷爷一路说：“三儿，你从小喜欢打猎，枪法好，以前打野兽，现在正好可以打更大的野兽了。关键是灵活，不能蛮干，要像传说中的黎梓卫那样有勇有谋……”

        三叔突然仰天大笑，随口一吼：“我乃蛟龙卷云雨，东洋鬼子何所惧？”

        爷爷的说话声渐渐远去，我奶奶流着泪，与我妈远远地跟着，一直送到渠江边，看见他们上了吴七的渡船，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未完，明天精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