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雪兰花- 暗无天日军服栈(二)

“他妈的x,排队!排队!杠棒工排到这里,运三百斤的大木箱;矮子工(拿扁担的)排那里,运煤炭;野鸡工(肩背扛货的)到三号码头去排队,运杂粮,快快,排好队,我就发牌子,领不到牌子的,妈的x,去喝西北风!”

人们一下子噢噢地应着散开,赶紧去对号排队。白福根手里没有杠棒和扁担,只能排到野鸡工的队伍里来。他今天穿着一套干净的棉衣裤,在一群破衣烂衫的人群里显得十分扎眼。不时有人向他投来怪异的眼神,也有人露出揶揄的嘲笑。白福根原是决定拼着一条命来到码头当装卸工的,没想到自己的穿着不合群,受到工人们的歧视和奚落,正在十分尴尬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竟是以前同一鞋帮厂稔熟的工人“冲天炮”汪大力。他快人快语开门见山说:

“老阿哥,不是我看不起你啊,一根杠棒要抬三百多斤,一条扁担要挑一二百斤,我们野鸡工背上至少要背百把斤的分量,从窄窄的跳板上走下来,再要走几百米路运到堆栈。从早上七点钟起干到下午三点半结束,算一工,弄不到几个血汗钱。就你老阿哥的身胚,我估计你背上压着一百多斤的货,肯定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这饭碗你没本事吃。”

白福根知道,汪大力原来是个热情、快乐、憨厚、壮实的小伙子,几年不见,如今已显得粗犷而苍老了。他头上一顶破毡帽,一根粗麻绳缚在破棉袄上束着腰,头颈里围着一条脏得发黑的毛巾,脚上没穿袜子,一双破跑鞋上露出两个脚趾,原来两只明亮的眼睛,现在像害眼病一样,红肿着而且流着泪。他说完用那条脏毛巾去揩那臃肿的眼。白福根看到他这艰难的情况心里一阵凄然,就坦诚地说:

“大力兄弟,我也是没办法啊,不瞒你说,我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现在上海除了码头上还有点机会,能到哪里去混饭吃?我是拼着一条命瞒着家里人来的,这世道真是生不如死呀!”

“嗨!老阿哥,机会倒是有一个,不知你是不是愿意干?我的邻居唐阿昆在日本人办的军服厂做军服。听他说这厂正在招工,只是工资不高,做一天只能买三四个大饼,但它管三顿饭吃,每个月还发点米,多的时候有一斗(合15市斤),少的时候发五升。你是裁缝出身,我看这行当对你比较合适,如果你愿意,到下午三时半在码头上等我,我同你一起去见阿昆叔。”

这天白福根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时了。他把今天早晨在新关码头遇见汪大力,等他下午收工后一起去见阿昆叔,再去看了军服厂的事向家里人说了。最后他愁眉苦脸的叹着气说:“找了两个多月,终算找到这份军服厂的工作,能管三顿饭,还能分点米,但问题是直接为日本人做事。想不到我撑到最后,还是当了汉奸?唉,我想来想去这事不能干,还是到码头上去做苦力!”

家里的人听了,都因为被“汉奸”这顶大帽子压着,屋里的气氛,顿时像封闭在洞穴里一样的沉闷。奶奶低头流着泪,半响她抬起头来坚定地说:“福根呀,码头上这碗饭,你没本事吃的。前年你拿六十斤煤篓都上不了楼,现在要背一百多斤重大包走那条跳板,就像上刀山,走钢丝那样的难呢。多少小伙子一脚踏空,跌下去,不死也落个终身残废。还有每天都能遇到的被重物砸伤,闪腰,手脚扎进钉子等事故。你如今年近半百,瘦骨嶙峋,如果遇到什么闪失,这个家就要塌了!”老太说到这里热泪滚滚,泣不出声。

“宁愿全家饿死,你也不能去当码头工人!”福根嫂也哭着说。

奶奶擦干眼泪,提高嗓音坚决地说:“我看还是去军服厂吧,雪莲娘和雪莲一起去,相互都能有个照顾,你们三个先填饱肚子再说。现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每一件事都难以和日本人撇得清。就像全国有上亿农民在沦陷区里,他们种了稻麦被迫交给日本人当军粮,养活这批刽子手,你能说亿万老百姓都是汉奸?只要我们心里有中国,不讲中国人的坏话,不做危害中国人的坏事,就不能算是汉奸!”奶奶的一番话终于说服了儿子。

濒临绝境的白家,只能把去军服厂工作,当成使全家生存下去的一次机会。两天后,白福根去军服厂办妥手续,带着妻子和女儿,忐忑不安地去上工。

这所日军的军服厂设在大连湾路(今大连路)。那是日军强征一所民用物资仓库改建的。房屋共二层楼,砖木结构。门口没有招牌,但有日本卫兵站岗,一个加强班分日夜三班在厂房里布岗和巡逻。底楼设有军服仓库和布料堆栈,还有工人饭堂和卫兵营房。二楼是裁剪室和缝纫车间,还有收发室以及经理室,工头办公室。缝纫车间有二百多平米大,放着一百多台缝纫机,但只有六七十个工人在工作,许多设备都空置着,有的在上面已积了厚灰。

接待白福根一家三口的是一个肥胖黝黑的女工头。她唬起一张黑脸,显出两条凶狠的狰狞纹,厚厚的阔嘴唇紧抿着做出一种蔑视的傲慢。她横眼斜睨了白福根三人一眼,然后看定雪莲说:“这么瘦小的丫头也要充数算一个?不行,以后发粮时只能领一半。”

福根嫂一听就急了,连忙分辨说:“阿姐,小姑娘今年18岁了,她能干得很,完全可以顶得上一个全劳力。”

“妈的x,谁是你的阿姐?老娘说话从来没有人敢驳回,今朝轮得到你这个臭婆娘来回嘴吗?你要是不乐意,就和这个小丫头都回去!”这个泼妇两手叉着腰,脸上涨成猪肝色,翻着白眼,直着嗓子骂,存心要将这三个新工人打个下马威。

福根嫂气得眼泪夺眶而出。她挺了挺身子还想争辩。雪莲暗暗拉了娘一下,才使她清醒过来,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那女工头见他们都沉默无言,以为对方已经低头臣服,心里十分得意,鼻子里“哼”的一声,说道:“跟我来!”她扭动着肥大的屁股,来到一排缝纫机前用手指着说:“这台,这台,这台归你们用,不得损坏了,如有损坏,照价赔偿!”

白福根知道这话的分量。他对缝纫机可是个行家,就拉过凳子坐下来试机,果真发现其中两台机声音粗糙、断线、跳针、不能使用。他连忙向女工头提出调换要求。她横眉竖目很不耐烦,冷冰冰的盯了白福根一眼说:“这些机都是一等的外国货,为啥不好用?我今天看在你们新来的份上给换了,下次再要换车,你们就滚吧!”她说着另派了两台更老旧的,随手发了三张工卡和饭卡说:“你们先到收发室去领衣片。”说完就摇着大屁股走了。

白福根从地板上拾了些碎布条,三人开始清理缝纫机,并再次试车,发现其中一台跳针非常厉害,不能使用,雪莲急得哭出声来。这时近旁有个三十多岁胡子拉茬的男工悄声说:“你们不要再去找‘鲨鱼头’!现在乘他们不在,赶紧自己去挑一辆,调换一下就是了。”

白福根原是个守规矩的人,当被逼急了的时候,为求生存也就不惜冒险和违规。急忙去检验近旁的几台缝纫机,挑了稍好的一台,夫妻两个七手八脚把那台坏机调换了,随后谢了那个工人。在交谈中知道他叫李阿旺,大家都称他“阿旺叔”。他热情地告诫这三个新来的工友说:“这厂好似阎王殿,工人们天天过着‘滚钉板’的日子,所以都做不长,大多满一个月后领了工资和一点米就走,自己做了四个月算是这里的老工人了。”雪莲听了这番话,整个人好似掉在冰窟里。

“车到山前必有路”。白福根一咬牙,带着妻女去收发室领了三大包衣片,因为三个人一天要做六套军服的定额,它堆在车脚边像座小山。雪莲心里十分犯愁,“自己小时候在鞋帮厂玩过缝纫机,可以踏转,但从来没有做过衣服,妈妈也没有缝衣的经验,这许多衣服全靠父亲一个人完成,必然要把他累垮的!”

这是一次玩命的劳作。白福根当然知道自己面临的压力和困难,就立刻拆包检查,发现六套衣裤竟有四个尺码,赶紧分档放好,如果把尺寸配错做到一半再返工那就糟了。接下来他向妻女仔细讲解成衣的步骤及注意事项,刚说完就听到震耳欲聋的铃声。

这时坐在那里工作的许多工人都急忙跳起,拿着盆子般的大饭碗,以冲锋的速度直向楼下奔去。旺叔一面奔,一面对白福根叫喊:“快,快拿碗去食堂吃饭,晚了就没饭了!”雪莲赶紧手忙脚乱从包袱里拿出三个洋铁碗来,三人快步往饭厅赶去,还是成为最后者。

雪莲一进饭厅就把她吓坏了,只见许多蓬头垢面的工人,伸出满是污泥的脏手,围着三个木质的饭桶在蜂拥推挤着、拉扯着、拳打脚踢着、恶毒污秽地咒骂着、拼命地在那桶里抢饭。一个男人拿着一大碗饭,举得高高的要从人群里向外挤,而外面的人都拼命地往里涌,大家各不相让,在推挤中,这人手里的饭盆跌落,米饭洒落一地,这时他像疯了一般,揪住面前的人挥拳就打。没想到周围一群人对他占先抢走一大盆米饭心里早就妒恨,现在又被他的饭粒沾满衣襟更是有气,就乘此机会,群起而攻之,立刻把这人打得鼻青眼肿,他躺在地上嚎啕大哭说:“我家里还有三个人等着吃饭呢,叫我怎么办呀,嗬嗬……”

等雪莲拿着饭碗赶到另外两个饭桶时,那里的米饭已经被抢空。白家三人只能刮着桶底的一些剩饭,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肮脏饭块,用自来水冲洗干净,然后去笼屉里各拿了一盆菜---肉糜白菜拼黄豆芽。名字叫得好听,只是上面米粒大的肉屑仅十几粒,算是见了荤。那黄豆芽竟有一半是烂的,吃在嘴里很苦,雪莲实在难下咽,就把半盆烂豆芽倒了。

旺叔过来皱着眉对雪莲说:“小姑娘,你没吃饱吧?这里吃饭要练快、准、狠的功夫,就是一听到铃声,两腿要跑得快,看准饭桶就下手,狠狠地挖它一大碗。厂里的工人都是饿死鬼,人人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吃饭时间只有半个小时,所以每顿饭都像打仗一样,你下次就得学着点。”

雪莲抬眼去看那些在吃饭的男女工人,他们个个蓬头垢面,面色焦黄,颧骨高耸,嘴唇乌青,两眼无神。可见这里生活的艰难,劳动的繁重,心境的恶劣,一切的艰难困苦都写在每个人的脸上了。

下午白福根分派妻女学做直缝的简单工作,自己专拣缝门襟,上衣领,装袖子,缝裤带等要求比较高的活干,把他累得够呛。

整个车间里响着缝纫机工作时轧轧、嗖嗖、咯噔、咔嚓……的响声。到了傍晚四时左右,工人们络续将成衣送进收发室,就传来日本宪兵的吼叫声和尖锐的哭喊声。三个挨打的工人,脸颊红肿哭着,捧了一大堆返工的军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来。白福根想知道他们挨打及返工的原因,以便自己吸取教训,就过去询问那个正在伤心落泪的阿秀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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