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着翻开一件军上衣,上面的领子装歪了。如果这件衣服穿在身上,而领子歪在一边,肯定非常滑稽而难看,所以验收的人要她重新返工是对的,但打骂虐待工人是违法的。可是现今的法律只保护日本人,而中国人没有申诉的权利。正在这时,女工头“鲨鱼头”凶神恶煞地赶来了,她两手撑腰,两眼圆瞪,拉开大而多肉的阔嘴巴破口大骂:“妈的x,你这白骨精,小狐狸,只会吊膀子,两件上衣的领子都歪到十六铺去了,你到底在动啥歪脑筋?今天如果你改不好,明天就给我滚蛋,这半个月的工资都充公赔偿损失!”她骂了一通就走了。那姑娘哭得更伤心。
旺叔过来对白福根说:“据我了解,这里的工人,有八成都没学过裁缝,为生活所迫,到这里来混饭吃。装领子是缝衣中的技术难关,被打的工人每天都有七八个,唉……难呀!”白福根听了心中不忍,就对那姑娘说:“你快别哭了,赶紧把衣领小心拆下来,我来教你做衣领的方法。”那姑娘抬头看看这个好心的叔叔,就扯扯嗒嗒把泪擦干去拆衣领。
那姑娘拆了两件就过来请教,这时周围一些工人听到新进厂的是个老师傅,也想学两手,都围上来看。白福根就耐心地教大家如何上衣领的几个步骤和要领,并做了一件示范,随即叫姑娘上车试做。她上车一试果然管用,顿时解除愁云,千恩万谢而去。
可是许多围观的工人都不肯散去,纷纷向白福根讨教:有的问“怎样装袖子,上腰头?”有的问“为什么缝纫机老是要断线?”有的问“为什么缝纫机不朝前送缝件?……”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询问,白福根耐心认真地进行解答时,忽听旺叔低喊一声:“大家快回去,‘眼镜蛇’来了!”
众人听到都惊慌得一哄而散,各自归座去工作。雪莲从小最怕蛇,她心惊胆战的急忙低头去寻找这条“毒蛇”,想不到有一个日本军官来到她的身边。这人有四十多岁年纪,戴着眼镜,留着一小撮仁丹胡子,脸色惨白,表情冷酷。一身笔挺的黄呢军服里有一只左手是空荡荡的,裤腰上挂着一把精致的军刀。他就是这里的负责人,日本军官山田大佐,绰号“眼镜蛇”来到了面前。
山田早在台儿庄战役时失去左臂,伤愈后就调来军服栈,他因残疾断了仕途升迁的希望,故把仇恨归结为被中国所害,对中国人极为仇视。他的阴险、狡诈、残忍的管理作风,使这里的工人,甚至是日本宪兵都十分惧怕这个魔鬼般的人物。此刻他得到女工头的报告,怀疑新来的工人白福根,第一天上班就来煽动工人闹事,因此他立即亲自赶来看个明白。
山田伸着细长的颈脖面露狰狞,两眼射出幽幽的绿光,就像一条竖起半身,看定猎物的眼镜蛇,准备突然出击,致人于死命。在他身旁的“鲨鱼头”狐假虎威首先发难,她吼叫道:“白福根,山田将军有话问你,你怎么不站起来回答!”说着就要来揪他衣领。
白福根迎着山田冷酷残忍的目光,挺起腰杆站立起来。两人都直视着对方片刻。白福根这时全身热血沸腾,涨红了脸,头脑里竟然产生一种“大丈夫视死如归”的决心。
“跪下!跪下……”鲨鱼头气得暴跳起来,他觉得对方对自己的主子大不敬。
山田却用右手两根手指一摆制止了她,因为在他看来,白福根是他看到的,为数不多的敢直视他目光的中国人。他决心要打他个下马威,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生涩的中国字来说:“你的刚来同工人的说话?”
白福根是因为没有听懂,还是不屑回答,竟没有吭声。这时现场的气氛突然紧张得要爆炸了,因为大家看见山田用手去摸他腰间的指挥刀。站在一旁的雪莲看得真切,她煞白着脸,跨上一步对山田大声说:
“太君,我爸耳朵听不清。刚才有一个女工把军衣的领子装歪了,我爸在教她怎么做,有的工人也想学,就围过来看的。”
山田看着雪莲清澈明净的大眼睛,对她的解释信疑参半;当他看到姑娘秀美的脸庞时,竟想起远在东京的女儿,估计她现在也差不多和这女孩一样的美丽了。他想到这里,又盯着雪莲看了一眼,在冷酷的心里掺入人性的温情,就打消了在这里杀人的念头。于是他的眉头耸了耸,嘴角拉扯一下,抬高右手,两根手指一摆,转身而去。他高筒皮靴上的铁钉,敲击着工厂的硬木地板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打破这里死一般的寂静。工人们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都深深吁出一口气,因为他们曾看到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山田,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拉出指挥刀,捅进一个站得笔挺的男工胸膛里。
吃晚饭的时候,工人们对白福根一家给予许多照顾和关爱,让他们先盛饭,还纷纷向死里逃生的白福根暗暗竖起大拇指,并称赞他有个勇敢的好女儿。
晚上八时后放工。住在附近的工人回家去了,住宿在工厂的人都打开铺盖在缝纫机旁边席地而眠。三月初的天气乍暖还寒,那些窗户年久失修,阴冷的风呼呼地从破窗里灌进来,把室内污浊空气里的细菌搅拌了,送进每个熟睡的人呼吸器官里。白福根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就觉得鼻塞,咽痛,畏寒发烧,头痛乏力,他不幸病倒了。
在军服厂的白福根这时却重病缠身,危难降临。他到厂的当夜受了风寒,加上工场间里群居生活肮脏的环境,病菌入侵,使他上呼吸道粘膜发炎。本来是个普通的感冒,但由于疲劳,营养不良,体质衰弱,心情恶劣等种种因素就加重了病情。到了第三天,他就出现寒战、高热、头痛、乏力、全身肌肉酸痛,呼吸急促,咳嗽胸痛,口唇发紫,病情危重。
这是典型的肺炎症状,急需医治服药卧床休息,而现在他既无药治,还不能卧床调养。因为厂里日军主管一旦发现有人患病,轻者驱逐出厂,重则被关进隔离室等死。所以白福根一家及全工场的好心工人都全力掩护他渡过这场劫难。如一些有技术的工人,他们分担着完成白家三人每天共六套军服的定额。所以除了女工头和山田大佐来检查巡视时,白福根才支撑着坐到缝纫机前,装出埋头缝衣的动作,他们一走,他就精疲力竭倒在机旁,躺下休息。
白福根发着高烧,连眼睛都烧得通红。这情况给精明的山田大佐来巡视时发现了,他一直盯住白福根看,周围工人都急出一身汗。福根嫂当时急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病人脸色苍白,气喘吁吁,手指颤抖着,已穿不过断了线的针头。
机警的雪莲这时救父心切,她不顾一切地迎上前去,向山田弯腰流着泪对他说:“太君,我父亲眼睛害了病,痛得很厉害,能不能给点药治一治,我将非常感谢您!”
在山田孤寂的内心中,早对雪莲有一种特殊的情愫。他曾几次专注过她,看着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但她纤巧端正的五官,美丽的双眸,安静、端庄的神态,竟有几分与自己远在东京的妻子和女儿有点相像。而她们都是出身在日本的贵族世家,大家风范的姿态怎会在这个姑娘的身上反映出来?这真是一件怪事。这个冷酷的杀手“爱屋及乌”,对雪莲竟产生出一丝怜悯的感情来。他听说白福根患了红眼病,怕被传染,就不敢盯着他看,转身回办公室。不多时,他的勤务兵关太郎送来二小瓶治消炎的眼药水。
当夜,雪莲母女情急之下将一瓶眼药水分两次给病人服下,第二天又喝了阿昆叔从家里熬来的姜汤、再吃了消炎退热的阿司匹林药片,喝了许多水就发出许多的汗,热度就降至正常。
这时的病人急需营养。阿旺与饭师傅老冯关系好,托他买了二十个鸡蛋煮熟了送来。对病人来说,鸡蛋是极好的营养品,这雪中送炭的恩情使白家人永生不忘。阿秀姐也从家里拿来一个热水瓶和酱菜,给病人补充足够的水分,还用热水泡饭,做成容易消化的稀饭吃……就是在这艰难困苦的环境中,由于许多好心人的帮助,竟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白福根的一场大病奇迹般的脱离了危险。他大病初愈,仍然是满面病容,消瘦乏力,颧骨高耸,脱落了许多头发,整个人好像衰老了十多岁。雪莲母女俩心痛得直掉眼泪,众人劝慰说:“福根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希腊有句谚语:“一只牛虻有意志力,就能征服一头优柔寡断的牛。”白福根是个坚强的人,他的意志是不可摧毁的。由于巨大的精神力量激励着他,终于在亲人和朋友的帮助下,战胜死神,使生命得到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