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在这世界上,有一垛垛墙,千姿百态的墙。
浩荡的紫禁城,被一层又一层红色的墙所包围。雕梁画栋,染尽万千红色。树影被阳光投射在红柱上,时间在这里似乎不曾流走。数百年来,这一片红墙不知锁住多少人的青春,却也一直是皇权至上的象征。
深山古刹的院墙,常常隐在高大的银杏树后面。当秋风吹过一山山重峦叠嶂,那鸭掌般的金黄叶片随风飘下,一时稀一时密,落在古色的城墙之上,地上也铺上一层绒绒的碎金,荫蔽着古刹高翘的檐角,深色的红墙。经秋风一吹,寺庙、山门、石狮、院落全都笼罩在朦胧的叶雨中,地上一片寥落的黄。
西北地区的土墙,赭褐,土黄,墙根下恣肆生长着的野草花,花色纷杂,杂乱无章,却弥漫着自然坦荡的野趣。泥墙下有成群的老人倚着墙根晒太阳,有小媳妇大姑娘聚在一起纳鞋底,伴随着鸡鸣狗吠的声音,孩子哭喊的声音,牛马嘶鸣的声音,母亲一声声呼唤着乳名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黄昏时分,落日照亮土墙老屋,墙后有袅袅升腾的炊烟,墙前有放学后扔下书包满村跑的孩子,以及一个个扛着农具踏着自己的影子从田里劳作回家的人。
江南的粉墙黛瓦,在青天之下,高低错落,宛若古代书生长身玉立,也宛如文人字画,弥漫着千年氤氲的书卷气。小巷蜿蜒,长廊曲折,天光云影,风物明净。一条小运河欢快地流着,船去船来,流过后院的粉墙。把木门咿呀推出去,是江南粼粼的水乡。一叠石阶斜落到水面,长辫子的蓝花布姑娘端着木盆,一步步走到波光如镜的水岸边洗衣服。风过处,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似有若无,时断时续。雨湿江南,屋顶、门窗、船只、行人都显得分外厚重,那雨刷过的天空、水洗过的白墙、明晃晃的水面,湿漉漉的江南水乡,沁人心脾。
小城的深深巷子里,藏着一片花木簇拥、安逸清幽的民居,铺满绿墙的椭圆形互生叶子中,开着一朵朵通体洁白的蔷薇花。四下无人,阳光明净,绿叶轻垂,白花初放,在凉风中开开合合,犹如娇羞女子午睡初醒,闲寂慵懒。蔷薇繁密的触丝晃动,阴影下墙伸展着,像一段冥想,时光在悄无声息中流淌。
还有老城区,街道两旁的大树、古老的砖墙,它们好像都会呼吸,一呼一吸间,释放出某种慢而沉稳的节奏韵律。走过老街的斑驳墙边,摸一摸路边暖阳下花狸猫软软的脖颈,和三三两两坐在藤椅上的老人聊聊天,忽然不知哪一户人家的炒菜声滋啦一响,香味就在整个空气里蔓延开来。
还有老厂房,灰瓦片,红漆门,纵横交错的金属管道,锈迹斑斑的车间大门,老砖墙上刷着斗大的生产标语,正午时分阳光透过树叶泛着橙色的光,守护厂区的大黑狗吐着舌头懒洋洋地趴在墙下,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当然有这样的墙,斑驳破损、失去轮廓的墙,在灰尘飞扬的风里,周围已成废墟,四处都在砍树,谁耀武扬威地用白笔在墙上肆意画圈,圈里写个斗大遒劲的“拆”字,推土机像把电推子一样,瞬间就会把这道墙推个干净痛快。
在这世界上,每一垛墙都会有它的表情。走过不同的新墙、老墙、高墙、矮墙,我就会猜测,谁和谁这一生厮守于四面墙,沉默无言的墙守护着他们一生安稳岁月悠长。有时我会在墙上看到脸,那是孩子们涂鸦的杰作。他们在墙上画了一张脸,微笑的脸,流泪的脸,愤怒的脸,孤独的脸,它们从灰色砖墙上朝外探视,散发着乳白的光,那分明就是墙自己的脸,它借由孩子们的手指,把它画在它的表面。
你仔细观察过生活中经过的每一垛墙吗?一垛墙出现,带着黯淡的雨痕,带着斜阳的余晖,带着路灯的投影,站在大多数人的视线之外。城市到处冒着困惑的房顶,一垛垛发黄的墙壁沉入大地,熙熙攘攘的行人早已熟视无睹。当一垛墙不再被需要了,要拆了,那么它就将在人间消失,必须借助有心人的描述才能重新出现。在明暗之间,当各种影子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像是在替自己被忽略的生活表态,你有留意到墙的无言的倾诉吗?
深夜行笔至此,我突然感受到谁在凝视着我。抬起头来,原来是墙壁在四周凝视我,银色的影子从它脸上疾驰而过,那是晚归的汽车叹息着祝我好眠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