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河

待黄昏,其时白灰的炊烟四起,爷爷站在院坝呼喊他,他也不答应,那想象中的县城,好看的姑娘,都像美丽的黄昏一样,如一把烧红的火钳烙进他的心里,他心中悲哀,却还不知使他悲哀的是什么。

城里来了一堆人,在高山平来回转,高大娘只见城里人抗着一个黑疙瘩,走到土坡上,往土里一插,人眯着眼睛站在那射人的镜子前。她忙跑上山去,喊正在后山弄蜂桶的老村长。待村长从山间小路里钻了出来,见城里人已准备走了,连忙跑上前,问来人:“嘿,你们来干啥子的。”。一个黑衣白帽的中年人一把握住他的手,笑着说:“老村长,等着吧,你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好日子来了,想致富,先修路。高山平村口水井旁,老村长首先开头,他把标语挂在那颗大槐树的枝丫上,红底白字,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对面山脊上有人骂:嘿,那个狗日的弄了红布挂树上,快扯了,眼睛都睁不开了。

路修起来了,从平山镇修到茂山乡,又从茂山修到高山平的脚下,比不上城里的水泥路,但终是容得车走了。

“轰”的一声巨响,炸药炸飞的石块飞到了茂山溪,林中的鸟雀飞的乱飞,跑的乱跑,两只大斑鸠在快槐树的枝头嘎嘎怪叫,一边,人们聚在老村长家的堂屋里,沉默的笑着。

高山平的第一个矿洞打通了,村里各家按人头分了钱,有气力的男人们戴上黄色矿工帽,穿上一身展新的工装,一头扎进暗无天日的大山深处。老村长笑着对男人们说:我们这个叫真正的“扎根”高山平了。

————

贵生这孩子是在矿山开第一洞那年生的,他那父亲在矿山里做工的第二年,遭一辆失控的轨道矿车压垮了身子,年轻的母亲抱着他往矿洞门口坐了一天,老村长这才出面拿了五千元的赔偿金。老村长一家的人从此视这刚烈的女人为眼中钉,不仅年关矿山分红没有一家人的份,甚至不许人和这家人来往,就是收谷子,也不叫人去帮忙,长此以往,母亲既决定离开高山平,跟随自己的二姐南下广东打工,贵生则留在高山平,交由爷爷照看。

那年月五千元是笔天大的数目,一个正值壮年的矿工每年在矿山挣的也不过这个数,而这钱矿山老板却不愿出,只因人是死在矿道外的,也不是被石头砸死,炸药炸死。老村长起先只愿出一千五百元,贵生妈自然是不干,干脆说了若是赔不了五千元就带着孩子撞死在矿洞口报警之类的混蛋话,这话给两家人之间的脸面彻底撕破,矿山每停一个小时,都是不小的损失,钱拿了以后,加上这女人极烈的性子又合一些别的龌龊心思,老村长自然是极不待见这女人,其时,女人走了以后,老村长待贵生却是如同村子里所有的后辈一样,过年时,他去县城办年货,总还记得给贵生带些乡下见不着的稀罕玩具,玩具枪,赛车,贵生的爷爷他照辈分该喊伯伯,也是不敢丝毫怠慢,加上村里人的扶衬,贵生两爷孙这日子倒也这么的过了下去,如此看下来的话,只那女人,却是阻扰高家一性亲情的外人罢。

炸药的轰鸣声在山间盘旋,矿洞越打越深,矿山越垒越高。贵生在小溪捉了几回螃蟹,在矿山上捡了几回废铁,过几回节,摇头晃脑长大了。孩子长相随父亲,小眼睛,单眼皮,猴儿脸型,村里的老人称奇,以为是阎王没收高山让他附在儿子身上从来了一回。

贵生的家在高山平最高的地方,漆黑的木头房子三间,中间堂屋,左边住着爷爷,右边是父母的房间,站在院坝眺望,可把整个村子尽收眼底。八岁这年,贵生如愿地住进右边的屋子。他给屋顶漏水的烂瓦铺上稻草,从矿山捡回一块铁皮,遮住最大的那个洞,母亲的东西被他装在米柜里,用一把小锁紧紧锁着,不给爷爷看,不给任何人看,贵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他想母亲了。

院坝前面,有一片菜园,种着大白菜,小葱,菜园里有一棵大梨树,梨树开花落了满院坝,贵生就拿起竹丫扫把在院坝飞舞乱跳。结果了,掉到地上,他捡起一看,还是青色的,就拿着朝着山下扔去,一下能扔到对面的山坳,爷爷夸他扔的远,但莫要扔到人了,这时他就撇撇嘴说:扔不到扔不到,我都扔到河头了。等到掉到菜园里的梨果变黄了,他便跑到后院,拿起他自制的“摘梨器”。一根长长的竹竿,头上套了一个尼龙口袋,哗哗两下,打了梨,他跑下山,每家都送一点,人夸他懂事,有的从兜里拿出糖来给他,有的拿出两三块零钱,糖他收了,钱却不要,人硬塞给他,他小眼睛一动,生了气,也不管那人辈分多高,把钱扔地上,掉头跑了。

菜园子旁边有一个茅草搭的牛圈,猪圈落在后洋沟,家中有两头小牛,一头老母猪,小牛已长了和他一般高,两头小牛一直是他照料,春夏秋放上山吃草,冬天喂烂萝卜。小牛因是从小喂养,同贵生感情极好,他常常牵着两头牛下河里去,给牛洗澡。二大爷家的英姐笑话他:“贵生你带养娃儿啊。洗那么干净。”他最得意这两头牛,惯是不给他人放的。

夏天,他背着背篼踏在露水尚未蒸发的小路上,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钻进杂草丛中,割满一背篼猪草,朝坡下还在草里乱转的孃孃喊一声,得意地朝家走去。待回家喂了猪,爷爷也弄好了早饭,有时是面条,有时是猪油拌饭,他不挑食,吃什么都吃的很香,吃的饱饱的,披上镰刀,牵出小牛,见爷爷还在磨刀,就喊:爷爷,快点,等哈要热死了。突然,爷爷一下端起盆子朝他泼了过去,他连忙躲闪,爷爷哈哈大笑:“要热死你了。”爷孙俩晃悠悠上了山,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温度上来了,太阳光从树冠间照射下来,晒的他脸上火辣辣的,痒痒的,他又朝爷爷抱怨:“爷爷,真的热死了。”爷爷笑咪咪不说话,从口袋掏出一团红彤彤地三月泡(三月婆),摊在手心里,他眼睛放了光,一下从坎上跳下来。也不管手刚刚还在地里刨过萝卜,捻起一颗便往嘴里塞,边吃边说:“带哪里打的,还有没得,爷爷你又不给我说。”

上了山,走半个小时,到一个岔路口,爷俩分了手,爷爷去顶上看蜂桶,贵生赶牛去自家的林子里。爷爷照例会弄一些干柴回来,贵生则在自家林子里砍一些生柴,家中后洋沟里的柴,随着贵生的个子越来越高年年是越堆越多。

高山平山下的小溪水凉,鱼长不大,贵生下河抓过几回小鱼苗子,弄回家养着,两天便死了,他也不恼火。只又下河去翻螃蟹,捉虾,与同村的哥哥弟弟们在一片浅水处堆起一个足有他半个身子高的塘来,在河里一泡泡一天,小溪水浅,爷爷也不担心。

只一次在那山里二十米高的瀑布前,爷爷从山上下来,远远地瞅见贵生正爬在悬崖边上,走近,忙叫人拉他上来,同村的孩子已是战战兢兢,贵生不懂事,还嬉皮笑脸地把手里刚摘着的兰花递给爷爷,那知爷爷抽出烟杆,拔下他的裤头,在水里打的他哇哇乱叫,实打实的疼痛让他记在了心里。回到家,他眼眶红红的,低着头不说话,爷爷问他:“长记性了没有。”他见爷爷的脸色稍有缓和,又开腔说自己不会掉下去,于是又挨了两烟杆,爷爷气急,说:“你要是有个不好,我咋个去见你老汉,你啊妈。”爷爷的眼白顿时浑浊了,贵生低着头,昏暗的灯光把两人的影子印在木墙上,灶上的烟飘进腊肉里,贵生的手指轻轻摆动着,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直到锅里的水开了,贵生才出门去拿盆打水,给爷爷洗了脚,又拿过抹脚布把脚擦干,爷爷这才说道:“洗脚睡了。”爷爷走后,他把脚伸进盆里,感到有些凉了,又加一瓢热水,舒服泡起了脚,影子又活跃了起来。爷爷打他骂他,他从不觉得委屈。

晚间,他有时同村里的长辈去山间的河里捉石蛙,他身子小,手能伸进石蛙待着的岩缝中,他不怕蛇,不怕蛙,人也机灵活乐,大人们爱带着他。回到村子里石蛙下了锅,进了人的嘴,人吃饱了,剩一些包好,让他带回家给爷爷吃。这他是从不推搡的,爷爷总教他:不能白吃别人家的饭,白拿别人的东西。所以他极少在人家吃饭,为人帮忙也不收钱,但这蛙他是付出了劳动力的,冻的冰凉的小手是最好的佐证,这些人情世故,他是拎的清的。有时就端凳子与爷爷坐在院坝里,看月亮,看星星,听青蛙叫,他给爷爷说一些捉螃蟹掏鸟窝的趣事。

“爷爷你是不晓得,那只螃蟹可大勒,把英姐大拇指夹了个大口子,她一下就慌了,手甩来甩去,疼的直掉在了水里,衣服都湿完了,回家伯伯饭都没让她吃。”

爷爷吐出一口烟,咪着眼睛问他:“螃蟹勒?”他摸摸头,傻笑着答道:“在河坝烤吃了。”爷爷又说:“都不晓得给爷爷带点回来。”他不回答,站起来,进屋给爷爷拿了把蒲扇,这才讲道:“爷爷你都好大了,河头的螃蟹都遭你吃了好多了。”

天上的星星忽远忽近,一轮明月挂在天一颗星星旁边,当贵生缠着爷爷给他指北斗七星时,爷爷却已悄然睡去了,爷爷咪着眼,头枕在椅子背上,烟杆还在嘴里。他喊了两声:嘿,爷爷,爷爷。

扶起爷爷,两人便进屋了,留下两把椅子在星光下孤独的等待着。贵生这时是极为欢喜的,他没有委屈,不憧憬未来,日子也未让他觉得苦,他有时也想念母亲,但这样的日子里,思念也当是甜甜的,他不觉得苦,一点也不。

母亲回来过两次,一次是贵生五岁时,一次是八岁。八岁这年,母亲对爷爷说:“该上学了,再这么野下去可不得了。”爷爷看着儿媳,吸一口草烟,缓缓讲道。

“是该上了,你这些年打回来的钱我都存着勒,给娃儿上学用。”爷爷咪着眼睛说。母亲沉默一会儿,看着在院坝晒谷子的儿子,眼眶瞬间红了,走到后阳沟,蹲在地上,不出声的哭了,贵生走过来,忙问母亲怎么了,她连忙起身,抽一下鼻子,擦一下眼泪,摸着贵生的头说没事讲让他去上学。

于是贵生就去上学了。

高山平没有学校,十里八村只一个河口村小学,要走很远的山路,为上学,家里的猪杀了,叫大黄二黄的小牛交由同村的孩子每日牵到山上去,作为回报,贵生周六周日要多赶三头犟牛上山。

转眼,贵生识了字,懂了算数,认识了雷锋,梨树结了三回果。矿洞越挖越深,矿山越炸越多,贵生家种谷子的田垮了。

那田是一片好田,后山沟里引来的灌田的水第一个流经的便是那处,夏天干旱时,爷孙辆从不用像别人家一样为引水担心。如今无天灾,田垮了一大半,定是那山下的矿洞打到了此处,当为人祸了。

老村长得知此事,忙请了爷爷上家商量着补偿的事,爷爷到后一看,满桌子的菜,全是硬菜,一瓶茅台立在中间,还请了村里与他关系相好的老人作陪。那天晚上,直到月亮下山,爷爷才踉踉跄跄地从小路上爬上家里的院坎。

“什么,五千元。”贵生蹲在爷爷床边,眼睛直楞楞地看着爷爷。原来昨晚爷爷答应了老村长五千元的补偿金,贵生念三年学,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了。他走出房门,咒骂道:“这个背时砍老壳的,三哥家那两颗沙树遭占了都赔了八千,我去找他。”他从门后抽出镰刀,一下跳下坎去,直奔老村长的家。他只知去找老村长算账,具体如何做,他是不晓得的。

“背时崽崽,刀子给我放到。”老村长的声音在堂屋响起,半个小时后,贵生哭嗓着回了家,蹲在街檐下,也不去管酒醉的爷爷,一下跑上山,坐在山坡上,望着山下辗转的矿车,矿山,盘在悬崖边的马路,他感到委屈,伤心的哭了,他想母亲了。

爷爷酒醒了,找到他时,他已靠在芦苇上睡着了,这天,他睡的很死,爷爷把他背回了家,睡梦中,他仿佛听见了爷爷自言自语地说话:“千年王八万年龟,该背时的早晚要背时。”

高山平脚下堵住的矿车越来越多,路越压越烂,贵生每天走过被矿染成黑色的盘山马路,过一座桥,上一座山,就到了学校,他认识了很多人,好的人,坏的人,他只把人分为两种。

老村长原是极好的人,现在已变成坏的人,数学老师打他骂他,是坏,语文老师不打人不骂人,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当是好的人。他不再搭理老村长家的两个姐姐,甚至捉弄他们,晚间放学,他第一个跑出教室,跑到回高平村的一条小路上,躲在田埂下面,装鬼吓的姐辆差点掉下田坎。数学老师的茶杯被他撒了尿。他与同学打架,打到人头上流了血,爷爷跑来赔了钱,打他骂他,他只站着不说话。

贵生变了。

一天,他在矿山边的林子里捡栗子,正拿着石头砸刺皮,忽然看到两人从小路走上来,一男人一女孩,男人穿着一身灰西装,他只在矿山老板身上见过,女孩与他一般大,穿着碎花连衣裙,背着一个白色小挎包跟在男人的身后,女孩悄悄捡起一颗栗子,当是不晓得那刺的厉害,一下被扎了,叫了出来,贵生在上边哈哈大笑起来,那男人一边从裤兜里掏纸巾,一边朝着贵生喊:“那家的娃儿。”贵生一下跑了过去,看着两人,自豪地说出爷爷的名字,那男人楞了一下,说着:“你老汉是高山,狗日崽崽都长浪大了。”

“你是那个,我没看过你。”贵生说道。

男人正想搭话,手机响了,他走到一旁接起电话。贵生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孩,他直勾勾盯着女孩,那女孩害羞把头转了过去,不去看他。真是好白一张脸,皮子嫩的跟个小娃一样,那头发咋这么顺亮,真想摸一把,贵生心想,越发看入了迷。

“你是贵生吧,我认得你老汉。”听到男人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

“啷个,贵生,帮叔叔个忙得行噻。”男人接着说道,贵生不知迫于什么原因,竟鬼使神差的不问何事便应了。待到那男人说自己临时有点事需去另一个村子一趟,山路不好走,让他带着那叫小鱼的姑娘四处玩一会儿,晚间去他家寻他。无他,贵生自是满脸笑容的同意了。

男人走后,贵生问小鱼:“你们县城来的?”女孩点点头,他又问:“咋个来的,坐小车啊。”女孩接着点头。

“你叫小鱼,姓啥子勒。”

“李。”

“手指还带流血没得,我去给你弄点草药。”说罢看向那手,见还在流血。小鱼正欲说不用自己有创口贴,贵生已爬上山坡去了。

回来时手里捻着一团不知名的小草,揉成一团,吐一扒口水,拉过小鱼的手就准备敷上去,结果自然是不太理想。见那女孩从挎包里拿出创口贴贴了上去,他还嘀咕着:“城里人就是麻烦,这草药我爷爷告诉我的,管用的很。”

“走吧,我带你去我家。”说罢转身往山下走去,也不管人跟不跟的上。待他走到矿山脚下正欲往村里去时,才发觉小鱼立在一个田坎上呆呆地看着他。他忙掉头跑了过去,边跑边喊:“跳啊,这点高你怕啥子,摔不着。”女孩怯怯地看他一眼,又往下看了看,一下蹲下来,看样子是想从这近乎垂直的田坎上走下来,贵生哭笑不得,看一眼女孩的裙子,似是想到什么。叫小鱼不要动,自己一下又爬了上去,站在女孩身旁,颇为得意地说:“跟我走吧。”

两人走在高山平村里,来往的人纷纷问贵生女孩是谁,贵生每一个都笑着答:“矿上一个老板的女儿,城里来的。”小鱼望着热情的大爷大妈,脸上露出极其腼腆的笑,忙推了推贵生让他快些走,走了好一会儿,终是到了贵生的家,小鱼站在院坝里往下一看,发现自己刚才在村子里转了一个大圈。

贵生给她取来一个板凳,又用瓢瓜打来一瓢水递给她,然后便径直走向灶房,走到灶房门口才想起向茫然的她讲上一句:“你先坐哈,喝口水,我把板栗炒哈吃,莫怕,水干净的很,山上流下来的。”

小鱼这才端起地上的瓢瓜,细细看了看,发现瓢有些脏水倒是干净的,轻轻抿了一口,又小心的放下,站了起来,沿着屋子到处看了起来,走到牛圈边她用手蒙住了鼻子,她与大黄二黄对视了一会儿,发觉无趣,两牛并没有搭理她的心思,只一动不动盯着她。她发觉牛圈旁边有一小门,便一下推开门想看看是什么。啊,原来是厕所,好臭的厕所,她差点没直接呕了。又转到另一边看了看,街檐上有一台风谷车,瓦下面立着一排圆形木桶,后阳沟的棺材是她唯一认得的东西,这棺材让她害怕起来,她有些慌乱地朝灶房走去,看见贵生正蹲在地上往灶里添柴火。

“你咋个进来了,这屋烟大,等哈莫呛到你了。”贵生斜着头讲道。

“那个。”她小声地说了两个字。

“说啥子,大声点。”

“后头怎么有棺材?”她手指指向后阳沟,问道。

“哦,那是我爷爷的。”

听到这话,她脸上的表情变成惊恐了。

“哎呀爷爷给他自己打的棺材,准备起的,爷爷还没那个,爷爷上山去了。”贵生又解释道,小鱼如释重负,倒吸一口凉气。

“人还没去世,放棺材在家里干啥子勒。”小鱼接着问道。

“爷爷说将来懒得麻烦,高山平那个屋头都有。”

“你叫什么名字勒。”

“高贵生。”

贵生一边炒着板栗,一边回答着小鱼的各种奇怪问题。蜂桶是干嘛的,风谷机是干嘛的,那个长得像猪八戒的九齿钉耙的东西又是干什么的…………。最后她高兴地说:“这回我的暑假作文有了。”

两人吃完板栗,贵生提议说带她去小河翻螃蟹,小鱼其内心是极其好奇想去的,她不不假思索点点头,同时把父亲不要乱跑的叮嘱抛在了脑后。两人说罢起身,刚走没两步,贵生又回头从门后拿了镰刀披在身后,她问拿镰刀作甚。

“你不管,有用。”贵生只傲气地答道。

两人走在一片竹林中,连日的烈日却使茂密的竹林中多了一份难得的清凉,一阵风从某个缺了席的竹子旁灌进来,贵生回头望小鱼,见她正盯着那竹子看,他加快脚步,给人讲起了春天挖笋子的事情,至于那一抹青色在微风下动人的模样,他是如何也感受不到的,他只觉得这女孩好生好看,比母亲还要好看。

渐渐地,小鱼又开始问问题了,每一个问题都让贵生苦笑不得,他想这好看的姑娘不会是个傻子吧,她居然问镰刀是用来干啥子的。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两人熟络起来,已不是开始时那般无言的情形。

到河里,贵生要小鱼脱掉她那双洁白的帆布鞋,然后脱掉自己的拖鞋给她扔了过去,他自己则赤脚跳进了小溪里,小鱼看着脚下这双又黑又脏的拖鞋沉默一会儿,还是咬咬牙穿上了。两人沿着小河一直往上走,贵生带着小鱼翻到第一只螃蟹的时候,她欢喜地叫出了声,那只小钳子夹住她小指间时,她差点摔进水里,创口贴没有了,贵生给他扯来草药,在水里搅了搅,给她敷上了。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一路笑,日头不知不觉过去了。

他们走上落日的余晖中,本应有的疲倦被可能到来的责骂抑制住了,但小鱼还是轻笑着跟贵生说:“到时你来县城,我带你去吃冰激凌,滑冰。”贵生点点头。拐过一个弯,两个的身影在院坝边上眺望着两人。

小鱼跟着父亲走了,这天晚上,贵生做了个梦,梦里有冰淇淋,溜冰场,会飞的气球……。

第二天,贵生到矿山上去找寻小鱼,却怎也不见,一问才知道,人一大早就回去了,他又问回哪了。

“回城头去了塞。”那矿工笑着说道。

他开始漫无目的的在矿山周围闲逛着,见到瓶瓶罐罐便一脚踢飞,见到一大坨废弃的电线也不理会。待黄昏,其时白灰的炊烟四起,爷爷站在院坝呼喊他,他也不答应,那想象中的县城,好看的姑娘,都像美丽的黄昏一样,如一把烧红的火钳烙进他的心里,他心中悲哀,却还不知使他悲哀的是什么。

他十二岁,爷爷再管不住他,打电话给母亲,给她说了些孙子近来做的一些荒唐事,母亲沉默,挂断电话哭了,第二天买了票,坐上回家的火车。

贵生五岁那年冬天,母亲回了家,在家住了三日,最后一日的凌晨,贵生眯眯糊糊睁开眼,发现被窝里已没有母亲,他起身,从窗户看出去,院坝也无人,他又走到院坝边上,看见山下小桥旁,母亲正踏雪前行。他未穿衣服便追了出去,路上碰见回家的爷爷,一下也不停,径直向前跑去,跑丢了鞋在冰雪里狂奔,他终于追上母亲,他哭,他喊,他闹。母亲流泪,狠心甩开他,毅然决然地走了,终于,他哭累了,爷爷蹒跚着背起他,向着高山平走去。

母亲回到高山平的时候,贵生正在山上砍柴,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爷爷并未告知他。待他抗着一担车从小路走来时,天边下起小雨,而他日思夜想的母亲,已躺在床上睡着了。

一天后,当母子两人像两座佛坐在矿洞门口时,老村长忙从柜子里取出一叠钱,一边骂着一边朝着矿山走去。

贵生离开高山平的这天,天上下着朦胧细雨,满山的云雾聚集在一个矿洞门口,又从矿洞里飘出向上,贵生坐在摩托车上,紧紧抱着母亲的腰。行至山下小河村时,摩托车陷进泥里,贵生下河解手,一股暗黄的水流激到清澈的水里,水一下黑了,一团团黑色的浮尘漂在水面,贵生不解,走到一旁,从水里捡起一块石头,手一下也黑了,他把石头扔远,转身朝着母亲走去。

到了冬天,那座矿山已堆积到了半山腰,而那个在高山平欢喜无忧的少年,已吃过了冰淇淋,去了溜冰场,家中挂满了气球。

这个人不回来了。

         

二零二二年三月七日至三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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